第 1 章
初夏時節,悶熱的風游走在人間,時不時撩撥下樹上垂下的綠葉,看着它在風裏打着蔫兒。
烈日無情地曬着整個潤北大學家屬院,泛黃老舊的牆壁只能默默承受着,在大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關山越提着一個行李箱,擡起頭,眯着眼望着眼前這棟老樓,樓體早就上了年紀,即使前幾年翻修了外牆,可歲月的沉澱依舊肉眼可見。
目之所及的窗戶有新有舊,有許多老戶離開,也有新戶入住。
這就是關山越久違了十八年的家。
本該對這一切都感到陌生的,但走進樓道裏,當踏上水泥臺階的那一刻,聞着狹窄空間裏被灼燒過的空氣,關山越突然想起了青山村裏老人常說的那句話。
“家是一個人的根。”
他找到了自己的根,恍然間竟然也生出一抹歸屬感。
家屬樓向來是要比別的地兒都多點人情味的,關山越走到三樓家門口,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鑰匙,正準備開門時,對面那戶有一對母女恰好有事出門。
黃阿姨五十多歲的模樣,戴着金絲框的眼鏡,身上一股渾然而生的書卷氣,她挽着女兒,有些猶豫不決地打量着關山越的側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許是覺得這樣打量太過了,不太妥當,黃阿姨眼神閃躲到另一旁,便看見關山越身後那擦得锃亮也難掩飾破舊的行李箱。
這潤北大學的家屬區舊歸舊,但畢竟是潤北市一戶難求的學區房,身處二環,地段又極佳,來來去去看見的不說都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也都是體面人,她幾乎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他極力保持着幹淨整潔,又處處透着清貧,黑色短袖上的印花被洗得模糊發皺,牛仔褲褲腳明顯短了一大截,露出一雙雜牌運動鞋來。
思來想去,以後都是鄰居,有些事遲早要開口,黃阿姨在短短幾秒裏斟酌了下語言,盡量做到委婉:“你好,你是談思绮老師的兒子嗎?”
說到“談思绮”三個字時,黃阿姨語氣裏有一絲不自然的停滞感。
這微不可見的停頓被關山越捕捉到了,他們都對話語裏藏着的事心照不宣。
最終,關山越也只是擡起了疲倦的眼,點點頭,輕聲“嗯”了一句。
“好好好,你終于回來了。”黃阿姨剛想伸長手拍拍關山越的肩膀,忽然想起關山越并非自己看着長大的小輩,她又将手握成拳,假裝自然地垂下,欣慰笑了笑:“我是住在對面的黃阿姨,以後有什麽事都可以去來找我,我和你媽媽以前是朋友。”
關山越一邊低聲道謝,一邊垂眼,将鑰匙插進了門鎖裏。
黃阿姨母女下樓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了耳邊,關山越就沒能聽見那一句深深的惋惜。
“這孩子,命苦啊。”
鑰匙輕輕旋轉,“啪嗒”一聲,門就開了,清淡冷冽的松香順着冷氣,柔柔地擁住了關山越,葬禮上的哭聲與慌亂一點點被冷氣吞噬殆盡。
三室一廳不大不小,容納一家三口後,還能有所富餘。
出乎意料的是,引入眼簾的并不是關山越想象中溫馨和諧的場景,而是一片狼藉。
來不及仔細查看房子,關山越低頭一看,素雅的大理石瓷磚上,白色的卷紙被拖拽得到處都是,淩亂破碎的紙片在空調的冷氣裏,時不時随處亂飄。
循着細細碎碎的聲音找去,關山越就發現在米色的沙發上,有一條薩摩耶大白,被卷紙層層束縛住了。
大白的嘴裏正叼着腳上的卷筒撕咬,歪着腦袋直勾勾地盯着開門人。
它隐藏在卷紙下的耳朵突然豎了起來,毛茸茸的耳尖透着淺淡的粉色,軟軟糯糯的,摸起來手感想必一定很好。
大白見着不認識的人也不驚慌,反而樂呵呵地咧開了嘴,紙筒順勢落下,耷拉下來的粉色舌頭自然也就舔到了紙巾,紙的味道不好,它連忙呸了幾口,笨拙的舌尖卻卷入了更多的卷紙。
看起來,是不太聰明,關山越想。
大白當然不會知道關山越正在心裏腹诽自己的智力。
此刻,大白腦子裏的系統發出了爆炸性的尖叫,“大白!外面進陌生人了,你怎麽還在咬卷紙!你弄了一地的碎紙,爸爸回來要罵你的!”
按理來說,這樣像尖叫雞一樣的爆鳴聲肯定會對大白造成幹擾,可惜一切并不如統意。
一個習慣的養成需要21天,而這一個月以來,大白早就已經習慣了莫名其妙出現的系統。
它這樣的天選之狗,不正常才是正常的嘛!
無動于衷、不聽忠言的大白,讓沒有心的系統第無數次感受到心寒。
系統它本該回到十八年前,綁定關山越的媽媽做宿主,救下一生下來就要被偷走的關山越,然後拯救他、治愈他,改變關山越一生的軌跡,幫助媽媽使關山越幸福。
然而,不幸的是,當系統第一次擁有外界視野時,就發現自己不知為何綁定了關家的狗做了宿主。
事已至此,狗就狗吧,狗也是看家護院的一把手呢。
大白是不聰明,但奇妙的是,系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聽懂狗語,一統一狗交流起來毫無障礙。
系統當即就改變了策略,一個勁兒地鼓動大白去醫院拯救關山越,之後系統就悲哀地體會到了何為狗性。
能溝通,和意見達成一致,這是兩碼事。
大白壓根不搭理系統叨叨的什麽“拯救關山越”,它小小的狗腦袋裏,非常清楚爸爸的底線,它可以拆家,可以偷吃小肉條,但它不能亂跑,更不能走丢。
不然爸爸會哭的。
屋漏偏逢連夜雨,系統想不到開局都崩成這樣了,還能有更糟糕的事。
就在談判失敗的幾天後,大白去廣場上散步時,系統大驚失色。
系統透過狗眼,清楚地看見了廣場上的大屏幕,花花綠綠的屏幕最下角顯示的時間并不是它該回到的十八年前,而是系統出廠日期的三年後。
荒唐,太荒唐了!
關山越在醫院一生下來,還來不及拍照紀念就被偷了,更別提取名上戶口,找尋的難度相當大,時間拖的越久越難。
只有回到十八年前,回到關山越還沒生下來的時候,才能有百分百的把握拯救關山越。
誰想,不知道哪裏出了岔子,系統來到三年後,這下子更不會有人知道關山越在哪,甚至關山越這個人都不一定還活着。
最重要的,系統的核心任務是要改變關山越的人生軌跡啊!
它的任務一定是完不成了。
緊接着,談思绮的死訊沖垮了系統的最後一道防線。
毀滅算了。
在精神反複崩潰後,勞模系統遵循芯片裏配備的育兒系統,試圖教導大白,好歹讓它這個系統派點用場吧?統生多少有點指望呀。
它是拯救系統,又不是狗語翻譯器!
果不其然,在經歷了半個月掙紮後,系統徹底四大皆空了。
什麽教育學都沒用。
巴浦洛夫養的一定不是薩摩耶。
系統幾乎篤定,育兒系統的發明人一定沒親自養過孩子,全是紙上談兵。
思緒回到現在,系統拿大白沒辦法,只能默默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清冷少年闖入家中。
關山越将行李箱留在玄關處,套上了鞋套,走到了沙發旁,骨節分明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扯開了纏在大白身上的卷紙,讓大白逃出生天。
大白甩了甩腦袋上的碎紙屑,一時間白毛與白紙像雪花一樣四處紛飛,它揚起頭,殷勤地蹭着少年的掌心,似是在嘉獎少年方才的見義勇為。
大白清澈的眼裏全是了然,它可懂人類了,他們個個都饞它的身子。
他救了落難的它,一定是垂涎它的美色。
唉,過于迷人也是一種苦惱吧。
掌心下的柔軟溫熱使關山越面色一怔,似是不習慣這樣突如其來的親昵。
大白是關山越爸媽三年前領養的流浪小狗。
前幾天的葬禮上,好些個來賓都說,他們幾乎是把大白當孩子養了。
這一個月來家裏沒人,全靠鄰居和朋友上門照顧大白的衣食起居。
不知懷着什麽樣的心思,也不管狗聽不聽得懂,關山越鄭重地注視着大白杏仁一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對着它自我介紹:“大白,我是關山越,接下來就要和你一起生活了。”
大抵真的跌入谷底後,所有前進都是向上吧。
此話一出,系統瞬間就激動起來了,它是真的沒想到,這都還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哪怕宿主綁錯了,哪怕時間回溯錯了,哪怕沒一點破局的機會,哪怕系統什麽也沒做,任務對象關山越他自己也走到了眼皮底下。
轉發這個系統,你的事業運也能…
還沒等系統冷靜下來,大白便叫了幾聲:“大白餓餓了!要吃飯飯!”
爸爸工作忙,總是要托人照顧自己,大白已經習慣了,無論叫啥名的兩腳獸,不都是它大白的鏟屎官嘛!今天這還是個新來的,說不準自己還能多騙一根小肉幹呢!
想到這裏,大白眼睛一亮,眼神不停瞄向零食櫃,笑容更加谄媚了,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打濕了嘴邊白色的毛發。
任誰都能看出來大白是饞了。
成功接收到信息的關山越走到零食櫃前,透明櫃門上貼了一張便利貼,筆跡蒼勁有力,其上寫着:不要投喂大白過多零食。
看來,這狗前科累累。
關山越眼神微暗,只倒了一碗狗糧遞到了大白面前,卻見大白只是瞄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對狗糧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