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規矩甚多。

條條框框,明暗交錯,如纏刀的柄卷固定中心,塑穩軍紀,将血氣方剛的軍隊煉制打磨成真正稱手可用的利刃,而不是稍有疏忽便會傷及己身的兇器。

但所謂凡事總有例外,和菓子屋的紅豆饅頭也有賣光的時候。無視常規任性妄為的家夥總是不缺,特別是軍營這種奇葩彙聚光棍集中的地方。

銀時和高杉兩人,就是開在奇葩群中的一朵高矮不一的并蒂花。

一個游走于規則之外滑溜如泥鳅,鑽哪哪就是漏洞,所謂的制度就跟棉被一樣,睡意上來了就蓋一蓋,嫌熱了就直接一腳蹬掉;另一個則直接将體系踩在了腳下墊身高,我行我素一身反骨,試圖壓平扳正也只有被刺得鮮血淋漓一條路可走——只能順毛。哪裏可以摸哪裏不能碰,有時候還全看心情。

鶴子有時候甚至覺得,身為軍中公認道德模範小标兵的桂,就是來拯救被兩位同窗嚴重抹黑的私塾風評的——即使這東西大概從一開始就并不存在。

在她印象中屈指可數提到松下私塾的次數中,從未有人表示曾聞其名,圈子小到學生反倒成了老師确有其人的證明。也只有看着高杉等人時,她才能切身地意識到那位面目始終隐藏在陰影之中的老師,并非虛構,而是真實存在。

能帶出這麽個性鮮明的學生,一定是相當……非同尋常的人吧。

在兩人污七八糟的襯托對比之下,撇去奇大的腦洞不談,桂簡直就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之花,是三人中僅剩的良心和節操。

但哪怕是耿介肅直如桂,也有對軍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

——出征前夜的壯行宴已成慣例。

這次有了坂本辰馬這個土豪的傾情贊助,更是頗有不醉不休徹夜狂歡的勢頭。

日光的餘晖燃燒于海天的盡頭,直至最後的一絲金線也消隐無蹤。夜色如傾倒的墨水,逐漸浸透天空的纖維,漫過世界。無邊的海水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唯有淼淼潮聲起伏疊落,成了夜中分辨黑暗與水的界限。

綿延的海岸線上火光通明,周圍都是面頰通紅的攘夷志士勾肩搭背飲酒亂嚎的身影。叢叢篝火燒得正旺,仿佛受到了熱烈氣氛的影響,在吞飲烈酒之後火勢驟長,焰舌噴薄而出向夜空長卷,在周圍隊員的驚叫口哨聲中接連爆裂出噼啪火花。

到處都是熱鬧的聲音。談天說地吹牛自擂笑罵胡鬧,白日清醒時的僞裝和規束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蒸發了一個一幹二淨,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将蓄藏已久的壓力宣洩而出。

高杉和銀時的第三百八十四次對決,更是将現場的氣氛推向了頂點。

蒲燒鳗的攤子早在比試初始的時候就被衆人圍了個水洩不通,坂本辰馬這個奸商更是專門圈出了一塊地兒來押勝負下注。

暖橘色的燈光如水傾瀉,燒烤架上熱油滋滋作響,鳗魚的香氣袅袅如霧,迎風在夜色中飄出了老遠。

作為鬼兵隊代表的鶴子靈活地擠過吆喝助威躍躍欲試的圍觀群衆,“砰”的一聲将懷裏的幾箱養樂多放到堆積賭錢的圈裏,一臉嚴肅:

“賭上鬼兵隊的榮譽,我押晉助贏。”

聲音自信沉穩,煞是胸有成竹。

跟在她身後的八之助忍不住開口吐槽:“不不不,鶴子你堵上的只是總督的養樂多而已啊喂!話說偷拿總督的養樂多真的不會死嗎?被他發現了的話絕對會死吧喂——?!”

鶴子神色自若地清了清嗓子:“咳……這樣子他就更有動力了嘛。更何況……”

她眨眨眼:“我沒錢。”

……後面才是真正的重點啊啊啊!

八之助頓時就變成了死魚眼。

辰馬扶着後腦勺笑了起來:“啊哈哈,那個,鶴子小姐,養樂多是不能作為賭……”

周圍的人群忽的齊齊爆發出熱烈的喝彩聲,像是驟然拔起洶湧而來的海浪一般,将辰馬的後半句吞沒得一絲不剩。

“哦哦哦哦哦哦,十八盤!兩人已經進行到了第十八盤!幸存下來的會是有着白夜叉之名的坂田閣下呢,還是身為鬼兵隊總督的高杉閣下呢?!!歷史性的大決戰即将上演,還請諸位拭目以待!”

不知道從哪裏拉來的臨時司儀正唾沫橫飛地做着現場解說,神情激動。

“加油啊啊啊總督!!”

身後鬼兵隊的衆員也絲毫不甘示弱地吶喊了起來,一個個都吼得面紅脖子粗,眼中滿是閃亮的光,視線緊盯着坐在攤子前長條木凳上的兩人。

和不顧形象以餓狼之姿撲食的銀時比起來,高杉的吃相要文雅的多——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身旁是高高堆起、令人望而生畏的空碟和光禿禿的竹簽,高杉銀時二人一邊和對方進行眼神厮殺一邊手下不停地往嘴裏塞鳗魚,哪怕面頰鼓得像個章魚也絲毫沒有要罷手的意思。

就像是賭氣的小孩子一樣。在一方吃到吐之前絕不罷休,恨不得噴對方一臉墨汁。

這種時候總是……意外的有幹勁呢。

雖然在身高上輸了小半個頭但在氣勢上卻當仁不讓,高杉碧眸中絕不服輸的信念幾乎要燃燒起來,快準狠地消滅着一盤盤端上來的蒲燒鳗,連嘴角邊沾到的醬汁都無瑕顧及,如臨大敵。

看起來很開心呢。

仿佛受到了周圍人們心情的影響,她也忍不住跟着傻乎乎地喊了起來:

“加油啊,晉助!!”

隔着重重人聲光影,高杉的動作微不可見地略一停頓,旋即便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似的的重新投入了新的戰鬥。

鶴子彎起嘴唇。

不管是周圍的大家也好,還是沉浸在決鬥中的兩人也好。

哪怕擺着一臉不爽的表情,在燈光溫暖的暈染下看起來也都像是在笑。

“下一盤!!下一盤!!下一盤!!”

衆人齊齊高呼,此起彼伏的壯勢喝彩聲幾乎要将背景裏大海的潮聲也一同覆蓋過去,笑聲朗朗,哨聲不斷,連時間都不自覺心軟地駐足微笑。

……啊,說不定是最後一次了呢。

這次去了,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抱着這樣的心情,在酒精的鼓勵下,肆無忌憚地胡鬧。

于腳下向眼前延伸的道路,通向的是誰都無法看清的未來。

所以,抛卻一切恐懼憂慮不安,一心享受仍活着的當下就好。

将周圍和自己一起瞎起哄的蠢貨們的笑臉,都好好記住了。

在心髒停止跳動之前,只要靈魂尚存,就絕不會忘掉的蠢臉——若是日後在黃泉路上重逢,也能笑着一拳捶上去,再次并肩前行。

“上啊啊啊總督!!”

……

——結果毫不意外的是兩人同時吃吐了,以二十五盤的記錄打了個平手。

——真正的贏家只有借此賺了一筆的辰馬,但大家都對此毫無怨言——畢竟酒全是他請的,發好人卡都來不及,怎可能心生不滿。

插曲過後,衆人又重新回歸了飲酒作樂,高杉和銀時則是在遠離衆人視線的石灘上找了個背風處專心清空腸胃。

“……晉助,你沒事吧?”

說着明知故問的話,鶴子小心地拍着高杉的脊背幫他順氣。

同時擡起眼簾,高杉和銀時互相看了一眼,像是被對方的長相惡心到了一樣,又埋頭吐了起來。

鶴子有點想笑,但又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疼:“……需要我去醫療隊跑一趟嗎?”

幫高杉順氣時,她能清楚地隔着衣料感受到彎着腰時微微凸起的肩胛骨。披着于海風中獵獵翻飛的風衣的身形,看起來果然還是有些消瘦。

……拼命地打贏每一場戰役,将所有資金都投入到武器軍備上。總是雷厲風行,不顧代價地揀選最直接最快捷的路徑,哪怕是險境疊生風險高到旁人難以想象的蹊徑,只要有截取勝利的可能,就會毫不猶豫地迎難而上。

一刻都無法等待。

高杉微微擡起眼簾看了她一眼。

看懂了高杉眼中的拒絕之意,鶴子默了默,無奈地微微柔和了語氣,熟練順毛:

“好好好,你繼續吐。”

還有見鬼的,對哪怕是最微小的示弱都避之不及的厭惡。

真是脆硬脆硬的自尊心。

鶴子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吐得好,吐得真是極好。你繼續,請務必繼續。”

“……”

高杉已經沒力氣擺出其他表情了。

黑暗的水漫過腳背,如生物靈活柔軟的卷須,冰涼地撫過皮膚。

世界尚浸透在深沉的睡夢之中,身後的沙灘上滿是昨夜狂歡餘下的空瓶酒盞,酒氣熏天的隊員七歪八扭地睡在一起,熊熊篝火早已燃盡成灰,如細雪一般安靜地堆着,餘煙輕微。

裹着晨霧的海風迎面拂來,鶴子将被風吹亂的發絲別到耳後。

遙遠的海天盡頭,浮現出了第一縷光線。

一開始只是極輕的一筆,在濃墨渲染的夜空中淡得幾乎看不見,但之後便逐漸明晰。

黑暗開始破裂,夜晚逐漸褪去,日出的微光洗褪天空的墨跡,露出薄薄的鳶藍與鲑粉。金色的光流動起來,彙入大海深沉的墨藍,逐漸朝陸地的方向鋪湧而來。

站在海陸的分割線之間,時間的概念忽然變得暧昧而模糊。過去與未來一同消融在亘古不變的潮聲中,唯有一望無際的深藍在視線內柔軟起伏,韻律永恒。

——古老的神話中,日後誕下衆神的伊邪那岐與伊邪那美站在天浮橋上,将嵌有珊瑚玉的天沼矛刺入大海,提起長矛時晶瑩的海水從矛尖滴下,彙積形成了她腳下踏着的島嶼雛形。

鶴子不知道自己在海邊站了多久。

直到不容錯認的金烏自海面升騰而起,她才開始往回走。背着光,拎着長靴挽着褲腿,腳步深深淺淺地往陸路的方向走去。

第一輪低潮過後的海水從海岸線上直直倒退出了幾百尺,露出淺灘上的珊瑚骨架及海草蚌殼,在晨曦中閃爍着微弱晶瑩的光。

——她不知道從哪裏聽聞過,萬物皆自海中孕育而生的說法。

到處都是貝殼美麗的殘骸和珊瑚礁纖細的骨架,尖銳不一的碎石與水草海藻叢生,必須小心地挑選着道路在其間迂回穿行。

再過不久,碧藍的海水會往前滾滾而來,重新取回自己的領域。

她慢慢地往回走。

不必等到退潮,也不用回頭。她知道自己的腳印正在快速變淡消失。

就像是陽光下的水分一樣,逐漸蒸幹消隐不見,連最初存在過的痕跡都不會留下。

光着腳行在淺灘上的觸感是如此舒心,連腳指縫間的白沙都細膩柔軟到令人不舍。

她往回走。

仿佛忽然感應到了什麽的,鶴子擡起眼簾,映入視線的是高杉靜靜站在岸邊望着日出的身影。白色的護額已然紮好,立領的暗紋風衣追逐着海風在身後凜凜翻飛,身姿筆直如刀。

就算知道高杉不可能在等她,距離出征也尚還有一段時間,鶴子還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往回跑。

背着初生的晨光,也顧不得低頭去看腳下的路,她直接一手拎着靴子就小跑了起來,朝着高杉的所在跨去。

粗糙的碎石貝殼有些硌人,但略微的疼痛卻無比真實。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高杉的身旁跑去——路線筆直。

“早上好,晉……”

“左邊。”

微涼的聲音忽的響起,鶴子還沒反應過來,左肩上已多出了一股力道将自己往旁邊帶去。

沉穩卻不強硬,像是海潮一般柔和卻堅定——微溫的觸碰轉瞬即逝,在鶴子站穩身形的瞬間高杉便已收回了手,好似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鶴子眨了眨眼睛低下頭去,破了個缺口的海螺半是埋藏在沙中,剛才自己差點就一腳踩了上去。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腳趾。

微不足道的小動作,高杉的目光卻落了下來。

“咳……”臉頰沒來由得有些發熱,鶴子清了清嗓子,極利索地三兩下放下了原先卷至膝蓋的褲管,将靴子重新穿好,鞋尖在沙地上點了點,趕緊立正站好。

“早上好,晉助。”她将問候補完,雖然很努力地端出正經嚴肅的樣子,聲音裏的笑意還是洩露了自己此刻莫名其妙的好心情。

高杉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鼻音微沉,似乎還猶帶睡意。

也是,昨晚鬧到了那麽晚,會有點困也是正常的。

鶴子抿了抿唇,跟上高杉往回走的步伐,直至兩人幾乎是并肩前行。

是時候把還在賴床的蠢貨們叫起來了呢。

還有一個時辰,他們就要出發了。

——重返戰場。

但哪怕是走向未知與黑暗,若是在對方身側,連腳步都會不自覺地輕快起來。

“……鶴子,”

高杉忽的開口。

“?”

他瞥她一眼:“下次走路時別忘了看着腳下。”

鶴子咬了咬下唇,但還是繃不住笑了起來:

“是!”

作者有話要說: 我終于活着熬過了期中_(:з」∠)_

好感動

銀魂動畫的新ED簡直要燃爆我_(:з」∠)_

好感動

真的好感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這麽快就動畫化将軍暗殺篇還是算了,我的小心髒承受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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