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子設想過很多次自己第一次見到吉田松陽時的場景。
岩壁冰冷,沿着裂紋斑斑的石階而下,在黑暗中空空回蕩的腳步聲在瞥到牢門後另一人的身影時驟然止住。燭火靜靜燃燒,在昏暗的地牢中投下狹長的影子,如同黃油般化開的光暈照亮了那人笑意彎彎的眉眼。
“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呢。”他開口道,嗓音清雅得如同外面的世界此時早已凋謝的櫻花,越過明滅的光影清楚地抵達她靜立在臺階前的身影。
……說得好像記住每日會來看守關押自己的獄卒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一樣。
之前的所有疑慮好像都随着對方的聲音而落定,鶴子在那一個瞬間毫無來由地确定——就是這個人。
——就是這個人不會錯的。
“你是……骸的朋友?”
鶴子聽出了對方語氣中的高興。
提着裝有粟餅的紙盒,她在厚重的黑暗中沉默地立了半晌,這才走到燭光搖曳的牢房前,彎了彎嘴角,不答反問:
“你是骸的老師?”
蹲在牢門前的骸無意識地将懷裏的練習紙抱得緊了些,像是警惕的幼獸一樣,紫紅色的眼眸雖無波瀾,卻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每一步動作。
似是沒有料到她會這麽問,松陽眼中的神色因為許久未聽到的稱呼微微動了一下,很快又重新揚起笑容:“如你所見,我現在不過是一個被關押在此的罪人。老師的稱呼實在不敢當。”
“……是這樣啊,”鶴子笑了笑,“不過,我可沒聽說過會教獄卒習字的囚犯。”
她擡起眼簾,望向石壁上和高杉所執有的課本中風骨相似的字跡,乍一看剛柔并濟,實則隐藏着無法抹去的刻骨鋒芒,“既是被看押的犯人,也是老師——兩者并不沖突,不是嗎。”
松下私塾的教書先生,和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首領……這兩種身份真的可能融合于同一人身上嗎。
鶴子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哪怕僅僅是從職業素養的角度出發,若是只能固定扮演一個角色的話,在這個吃人的組織裏可活不下去,遲早會被炒鱿魚的。”
燭火在黑暗中搖曳,松陽端坐在斑駁的金屬牢門之後,透過格子間映照進來的昏黃光芒一半落在他身上,另一半則隐藏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
安靜半晌,她聽見對方輕輕笑了起來:“這位……”
“你可以叫我鸩。”鶴子頓了頓也跟着笑了起來,心中卻不知為什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也許是因為她更希望将另一個名字,堂堂正正坦然敞亮地說出口吧。
“在下吉田松陽。”對方以帶着笑意的聲音回道,錯位的初次對話借此機會終于被撥回正軌。
……以這個名字自稱嗎。
不是被看守在普通的牢獄裏,而是被特殊關押在天照院奈落的地牢的,只會是背叛了組織的第十二代首領虛。看這周圍空蕩荒蕪的牢房就知道了,身份普通的犯罪者還輪不到奈落出手收押。
“鸩小姐?”見她一時沒有回應,松陽眨了眨眼睛,露出近似無辜的笑容。
……可不管怎麽看,此時存在于她眼前的都是松下私塾的吉田松陽。
像是終于想起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鶴子提起手中的紙盒:“這是我從京都買回來的粟餅。如果不介意的話,還請嘗一嘗吧。”
她轉頭看向一旁始終默不作聲的骸,認真地征求對方的同意:“可以嗎?”
在鶴子的注視下,骸沉默了好一會兒,擡頭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松陽,又轉頭瞥了她一眼,視線落在她手中的紙盒上黏住不動片刻,這才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松陽從她遞過來的紙盒中拿了一個粟餅,“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吃過其他東西了呢。”這麽笑着,他的臉上浮現出有些懷念的柔軟表情,那神色在鶴子看來與其說是在想念點心的味道,不如說是被勾起了和甜食有關的回憶。
“這家澤屋的粟餅做得很地道,如果松陽……先生感興趣的話,店鋪就在京都北野天滿宮的南邊。”鶴子将粟餅的盒子放到骸觸手可及的地方, “除了京都的澤屋,江戶最近也有不少新興的和菓子屋據說不錯。”
明知對數年不見天日、關押在牢房中等死的囚犯來說有些不合時宜,她還是恍若未察地繼續說了下去:“要說到新潮的東西,絕對是非江戶莫屬。我上次去的時候,飛行總站附近的和菓子屋已經在準備推出前所未有的新式甜點了,名字……好像是叫‘甜甜圈’?下次有空的話我還打算去買一點嘗嘗看。”
“ ‘十年後的世界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啊’身處江戶的時候,人好像很容易發出諸如此類的感慨。”鶴子笑了笑,“不過,本町的和菓子屋雖如火如荼地研發着新品種,街角荞麥屋的醬汁卻還是跟以前一樣味道寒酸啊,店家主倒也是固執得讓人無可奈何。”
她不動聲色地望着對方:“先生覺得呢?”
松陽沉默半晌,唇角一彎:“不用那麽客氣的,叫我松陽就可以了。”他笑眯眯地道,仿佛之前微深的停頓不過是旁人的錯覺。
鶴子聽見上面傳來了腳步聲。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她漫不經心地移開目光,玩笑般地道:“那麽,我可以叫你‘老師’嗎?”
松陽一怔。
“……抱歉,請不要把我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鶴子往後退了一步,轉頭朝骸笑了笑,“我得走了。粟餅還請吃完喔。”
組織裏的老家夥還在等她彙報任務。若是再不走的話,胧估計就要來找人了。
“你不吃嗎?”
背後傳來松陽安靜的聲音。
腳下一頓,鶴子将湧到嘴邊的謊言咽了下去。她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胸中除了一無是處的謊話以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于是她走上裂紋遍布的石階,将腐朽昏暗的地牢抛在身後,直到身後的人再也看不見了。
她往上走,明明在不斷接近有着新鮮空氣和充沛光源的地面,恍然間卻只覺得自己在步步遠離這冰冷的組織中唯一尚存的溫暖。
……
待鶴子例行彙報完任務回到房間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幾疊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布置極其簡陋,只有壁龛懸挂着一副字畫,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裝飾。紙糊的細木框地燈在角落裏靜靜地散發着光輝,在晚上只啃了兩個幹飯團的鶴子眼中看起來莫名有些像拉面裏切半的溏心蛋。
……不能再想下去了。鶴子沉痛地閉上眼。
熄了燈,黑暗像是柔軟的罩子一樣蓋了下來。在外面出任務奔波了數周,此時終于得以休息下來,就連不怎麽柔軟的床褥都變得像是羽毛一樣,輕飄飄地托着疲憊的意識進入夢鄉。
鶴子在被窩裏翻了個身,正要睡着,就感到有一道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睜開眼,黑暗中骸小小的身影面朝自己的方向而躺,被床被藏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個腦袋,烏黑的短發又細又軟,順着側頭的動作落在雪面般的枕頭上。循着對方的視線,鶴子低下頭,這才發現對方注視的是自己脖子上的傷口。幾乎是在她擡起眼簾的瞬間,骸就移開了目光,紫紅色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不小心被敵人的刀擦到了。”鶴子擡手碰了碰脖頸處纏繞的繃帶,放輕了聲音如是笑道。
這次在京都剿滅仇視幕府的攘夷分子,她難得碰上了一個能打的。以對方的身手估計是哪個脫藩的劍豪吧。若不是計劃敗露後求死之心過于強烈,對方的刀再快準狠一點的話,削到的也許就是她頸側的大動脈了。
鶴子在腦子裏回放了一遍當時的場景,認真想了想,又推翻了之前的想法。
不,就算對方的刀來得再快也無妨。
她是絕對不會死的。
她現在還不能死。
鶴子回過神,發現骸不知何時又轉過了頭,安靜地望着自己。明明正值天真爛漫的年紀,對方小小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表情,像是被關在了名為自我的牢籠中,連感知和表達自身情緒的能力也被一并切斷了。
注視着自己的眼眸毫無波瀾,在黑暗中泛不出任何光芒,她的心髒卻柔軟起來。
“……要一起睡嗎?”鶴子擡手将自己被窩的一角撩了起來,誠摯地發出邀請。
入秋之後天氣就有些涼了,特別是山裏一到晚上寒意就一寸寸地爬了上來,蓋着厚被倒也真的不嫌熱。
骸沒吭聲。
身為行動派,鶴子果斷将床鋪拉到對方旁邊,接着利落地伸手一扒拉,像是雌鳥将幼崽攏到翅膀下,将身體僵硬的骸裹到了自己的被窩裏。
“暖和嗎?”她笑了笑。
骸一動不動地躺着,雖然面無表情,鶴子卻從她僵硬的姿态中讀出了名為困惑的情緒。像是誤闖陌生領地的幼獸一樣,警惕的同時又迷惑着,神經始終繃得緊緊的,只要稍有危險便會露出小而銳利的爪牙。
她大概能理解對方的困惑。
這麽近的距離,要殺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柔軟的腹部,心髒,咽喉都觸手可及,就算手中沒有刀,要扼斷一個人的氣息也只是眨眼間的事。
“……為什麽?”沒有波動的稚嫩聲音透過被子悶悶地傳來。
鶴子眨了眨眼睛。
骸從被窩裏擡起頭,安靜地看着她:“為什麽?”
……六七歲的孩子果然好小啊。
随便伸手一摟,就能完完全全地納入懷中。
無邊的夜色如水彌漫,安靜的和室內時間緩慢地點點流逝。鶴子沉默半晌,輕聲笑了起來:“因為看着骸的時候,我會想起以前的自己啊。”
她垂下眼簾:“雖然說起來有些害羞,但是我呢,像你這樣還小的時候,曾特別希望有人能像現在把我裹到懷裏睡。在天氣冷起來的時候,像這樣擠在同一個被窩裏,真是無比幸福的事啊。”
“受傷的時候,如果有人能稍微幫我包紮一下就好了。”
“喜歡的點心,如果有人能從外面買回來給我就好了。”
“‘今天的一天過得怎麽樣呢’就算是這樣平凡無趣的話,也希望有人能認真問我一次。”
鶴子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發亮。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嗎?很簡單啊。”
“有時候看着一個人微笑,會比自己笑出來還要高興。看到對方難過,也會比自己受罪還要痛苦。”她彎了彎唇。
“所以才會想把整個世界都送給一個人。”
“就是這麽簡單喔,”鶴子笑了起來,“說到底也是不得了的自私。”
——就算不用想也猜得到,骸是被天照院奈落派來監視她的。
組織裏的那些老家夥,這次抓她的軟肋倒是抓得挺準的。
鶴子将被子掖到骸的下巴處,裹好了确定不會漏風。“所以啊,如果是骸的話,就沒關系。”
她傾過身,蹭了一下對方的鼻尖:
“倒不如說,是骸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早上六點要起來趕飛機
我真是勇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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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漫畫593話虐得找不着北,我接下來的一周都要去日本散心【不】取材
大概七月四日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