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安紅豆(三)
不知道這個寒冬要什麽時候才能徹底過去,按着時間來算的話,少說還要再來個把月。
織吾看着門前凹下去的雪印子,方才曾挽雲就是将血吐在了那兒,夫婦二人甚是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她。
見她面色說不上好,鐘阿四忙用自己的衣擺将帶血的雪兜走了。
夫婦二人進了房之後,織吾扣緊在門框上的手才稍稍松了下來。
這時,白虎從屋後踱步而來,織吾一眼便能看得出它與以往不同,正欲開口喊它,卻見它停在夫婦二人那間房門外,目光炯炯,全身繃緊,那姿态像是只要房門一打開,它便會縱身而上。
頓時,她心裏的不安更是濃重。
不知自己因一時留了那對夫婦是好是壞。
“吱呀”
鐘阿四和煦笑着走了出來,卻猛然看到門口的白虎被吓得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拿着的油紙布掉在地上,裏面包着的東西也滾落了出來。
有一塊滴溜滾到了織吾不遠處,她低下眸子去看。
一顆蝶酥豆。
這種小食自荊州而出,那年織三跟着阿父去荊州替人解夢,回來便是帶了一盒給織吾。
那時,織三繪聲繪色給她描述荊州的湖光山色,還說……在荊州遇到了一位長相品性巨佳的公子。
織吾不動聲色擡眸看向被白虎吓尿了的男人。
地上濕漉漉一片,不甚雅觀。她轉過頭輕咳一聲,輕聲喚白虎:“回來吧,阿絨。”
白虎聽見她的聲音,止住了往前的步伐,但雙目仍盯着鐘阿四,見到他被吓得上哭吓尿的才收起了架勢,步态優雅走到了織吾身側站着。
聽到她喚獸王為“阿絨”,這種柔軟的名字,可真一點兒也不搭。他悄悄側過頭去打量那一人一獸。
黑衣女子身旁站着威風凜凜的白虎,風過浮動女子鬓邊的銀絲随意飄搭在肩上。
白虎自然地轉過頭迎上他的視線,他忙收回目光。
興許是吸了風,她咳嗽了數聲,阿絨擡起前掌輕輕搭在了織吾腳上。
“我沒事,走吧。”
女子帶着白虎回了房,留了一地的蝶酥豆,和狼狽至極的他。
靜待好一會兒,聽見身後的動靜,鐘阿四複又輕展着笑站了起來,挺直的腰背和舉止儀态,與剛才判若兩人。
“挽雲,我到底沒找錯地方。”
背簍裏的女子聲音凄涼:“要不算了,她看上去不是壞人。”
鐘阿四眸色一變,惡狠狠道:“那些人不想要我們好活,那我也不打算放過他們!”
片刻後,曾挽雲長嘆一口氣。
回了房的織吾心神不寧,點燃了蓮花燈也沒有對入睡起到多少作用,愣是輾轉反側許久才睡着。
這一睡,竟做了個噩夢。
夢裏依舊是回到了皖南。
皖南的秋天很迷人,丹桂飄香,絢爛而富有詩意。
她和一人走在紅牆瓦黛下,看不清那人的臉,但夢裏直覺二人很是相熟。
七拐八繞的,終于走到了“織宅”,她笑着和那人說:“我到了,你快回去吧,不然南呂他們又要說你啦。”
那人颔首,仍是目送着她蹦蹦跳跳進了宅子。
畫面一轉,她回到了閣樓。奇怪的是,今日是朔日本不該進閣樓的,可看着她的模樣倒是自然,上了三樓熟悉的窩在一角翻看着那本落了灰的《妄聞略談》。
翻了幾頁,還自言自語道:“這世間怎會有這般奇事,人怎麽會化作鳥呢?若真能化作鳥,是不是就可以飛了?”
她的話語天真浪漫,沒有一絲對奇談怪聞害怕的意思。
倏地,她覺得有些困倦,一眨眼便抱着膝睡着了。
而彼時,屋外火光熏天,哭喊聲四起,不一會兒便聽見柱子倒塌的聲音。
“九姑娘!九姑娘!你快醒醒。”
一道虛弱的女聲叫醒了她,她迷迷糊糊睜眼,書中所畫的“子規”站在跟前,似女又似鳥,夾雜在中間的模樣讓人看着好生難受。
“外面走水了,我帶你出去。”
她猛地站起來,一把推開窗,果然真的走水了。她站得高,四處張望才尋到了阿父和娘親,阿父攙着娘親走得一搖一晃,素色的袍子上沾滿了血。
他們身後,囫囵地看不清到底是燒焦了的軀體還是一截截的木樁。
“為何他們不逃出去呢?還有,我怎麽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逃不出去呀。”子規歪着頭一臉天真看着她,随即陰恻恻笑了起來,“你也逃不出去呀,牢籠怎會聽得見外面的聲音啊?。”
她瞪大了眼用力推開子規,觸手滑膩,沾得自己一手腥臭的黏液,來不及耽擱,她忙轉身朝樓下跑去,打開了閣樓的大門,出去卻又等同于進去。
另一座一模一樣的閣樓。
如此往複。
與此同時,她的聽覺突然恢複了。娘親肝腸寸斷的哭聲充斥耳邊,一聲聲叫喊,由一開始的焦急心疼,到後面的發狠咒罵。
罵些什麽聽不太清。
子規趴在三樓的欄杆上居高臨下看她,“世人都說,你會織夢解惑,我正好有一惑,你可會解?”
“不會!”
“噢?”
“祖上有訓,凡邪祟奸惡者,不觸不救。”
子規轉身飛旋而下,擡手勾住她的發絲,“好吧。不救就不救,那你就陪陪我,免得我孤單。”
織吾氣急敗壞,将能拿到的東西全數砸向了子規。
可愈發這樣,她笑得就愈發猖狂。
子規突然一把拉住她,将她帶到窗邊,她順着骨瘦嶙峋、覆着青白鱗片的手指看去,全是被燒得姿勢各異的屍體。
子規俯下身子,湊到她耳邊,輕喃:“全死了,因為你不替我織夢解惑,所以他們也無法得救了。”
織吾顫抖得厲害,淚珠大顆大顆的滴落,不慎滴落在子規手背上,“刺啦”一聲,痛得她縮回手,不可置信地看向織吾。
随即,背過手從脊椎出抽出一節骨頭,僅有小指粗細,她盯着織吾略有所思,爾後便捏着那節細骨朝着織吾刺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冷肅男聲傳來。
“小九讓開。”
聞言,她急忙側過身子,躲過了身前淩厲的劍勢,更躲過了身後的毒害。
青染劍撞擊到細骨上,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可那骨頭竟然完好無損。
窗外跳進一人,一手拉住織吾藏于身後,一手拿回青染。
是白日送她回來的那人。
子規見狀,眯起眼睛,恨恨道:“又是你!”
那人語調平淡,随意道:“這麽怕,那下次就不是我好了。”
話音一落,他手腕翻轉,帶着渾厚內力磅礴而出,子規被震飛撞到後面的書架上掉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青染調轉方向,直直插向了她的心髒。
子規臨死之際,卻仍舊不死心将手中細骨朝織吾投出,眼見着以無可抵擋的趨勢馬上要穿進她的眼睛裏時,她猛地閉上眼,大喊了一聲:“夷則!”
*
旁人說十二津的人腳程極快,卻不知道那是他們習慣了風雨兼程的趕路。
畢竟殺人的買賣,早一刻便更安全一刻。
夜色沉沉,距離蜀地還有十裏的山道上有人猛然從夢中醒來,額間冷汗涔涔,一陣寒風襲過頓時清醒。
此時是南呂值夜,伴随着樹上動靜,看到翻身躍下的夷則臉色異常,眸光都有些渙散,便開口調戲道:“該不是做了什麽不該做的夢吧,哼,獨吃獨生瘡吧,讓你給我看看那卷畫還偏不給。”
他對那神秘兮兮的畫卷依舊耿耿于懷,大抵人都是如此,越是不給看的越想看。
夷則坐到他身邊,腦中回想過剛才的夢境,心中仍生出惡寒。他沒有睡多久,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幾乎是剛一閉眼便聽見有人喊他,一眨眼自己便站在了織宅門口。
火焰熏天,哀嚎聲遍野。這一場大火讓碩大的府邸轉眼變成了煉獄。
他闖了數次,仍舊闖不進去。看似尋常不過的大門仿佛是牢籠鐵獄,突然他只覺心慌,那感覺過分真實,僅憑着感覺提氣而起,看見隐在織宅最後方的一處閣樓莊嚴神秘,似乎籠罩在一層雲霧中。
但他就是确信自己該去那兒。
果然,甫一靠近便聽見熟悉的聲音帶着濃烈的懼意,尋着聲音而去,看見小姑娘煞白着臉,強忍着眼眶的淚看向宅院遠處。
他淩空一路而來,自是知道宅院是何情形。
突地看見她身後站在的……不知該如何形容的……人,生出一股又驚又心疼之感,聚力于右手,将手中的劍朝着她使去。
那人是死了,可他還未及說半句話便猛然從夢裏醒來。
說不上的怪異和心有餘悸,夢裏的場景過分真實。
一口烈酒下肚,他長籲一口氣,“南呂,你會做夢嗎?”
“廢話!怎麽你做了春夢?怎麽這般表情?”
夷則搖搖頭,擡頭看了一眼天上雲層厚重,明日不會是晴天。
“差不多走了,明日若是下了雨,泥濘路有多難走不必我說。”
南呂在身後大罵了一聲,“你是人不是啊!老子還沒休息夠!”
可夷則已經高坐馬上,睨了他一眼:“除非,你想再天南地北找太簇。”
他癟癟嘴,垮喪着臉跟上。
一路走,夷則一路算着距離伯都還需的時日。眼下進了蜀道,可是若明日真下了雨,那便還需三日。
不知覺的他拉緊了缰繩,馬蹄飛馳得更快了些,而身後南呂的罵聲忽大忽小。
破曉知道情況不妙,時不時的提示着南呂。可無奈,南呂并不開竅。
剛到七裏客棧便撂挑子,嚷嚷着自己要死了,是一步都不願意多走了,如果夷則有心的話就等他休息一日。
可惜,夷則沒有。
*
他終于不分日夜趕到了伯都。
可眼前的模樣,和他記憶中的伯都卻大相徑庭。
破曉不安地上前,壓着聲音問:“大人,可還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