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城欲摧(三)
一瞬間,原本寂靜無聲的外界突然變得喧嚣。
織吾從來沒有覺得這麽吵鬧過,耳邊全是人聲嘶吼,由遠及近,不用多時便有被人拉扯的感覺。
她驚慌失措之間拼命掙紮,卻徒勞無功。伸上來的手越來越多,頭上罩着的長巾連帶着一縷頭發也被不知哪一只手逮走。可她來不及感受頭皮的生疼,就被眼前的景象吞沒。
四周接連不斷用來雙眼空洞、仗着血盆大口的人,但他們那模樣又很難稱之為人。
猛然一人嚎叫着湊到了她眼前,腥臭腐肉味撲面而來,趁她驚愕之際,尖銳黃牙朝她咬來。
她根本躲避不了,恐懼得無以複加。
這一次,沒有人來救她了,任她喊幾次夷則,都沒有人來了。可沒有人想死在這樣的境遇下,包括不怕死的她。
即便要死,也要尋一個好一點的死法,可不能死得太難看。
轉眼之間,她驚懼的眸底劃過一絲狠厲,轉手拔下簪子朝着對方眉心紮去。
“姑娘!”
餘三娘大喊一聲,橫伸出一只手擋住她的攻勢,那根簪子瞬間戳穿了她的手臂。織吾帶愣住不解看向她。
“啪嗒”一滴血沿着簪子滴入她護住那人的眼裏,血水蕩漾開去,猩紅一片。
“她是……我娘”
這一瞬,織吾才恍然看清,那人的五官的确是葛邱氏,但葛邱氏不是依舊被她救了嗎?怎麽還會成這般模樣。
周遭的人嘶吼聲不斷,朝她們爬來的人也越來越多,眼見着就要淹沒兩人,她用力抽出簪子朝要啃食她肩膀的那顆頭紮去,腥臭的血水濺了她一臉。
那人是倒下去了,可她救過的葛邱氏卻再次撲了上來,比上一次更是兇狠猛烈!
就在她要咬下來的那一瞬,織吾尖叫着驚醒。
看着周遭環境和門口的夷則,心跳久久不能平靜,愣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窗外寒風呼嘯,夢講完了,夷則的臉色卻黑沉得緊。
織吾從不随便亂做夢,也就是說這個噩夢定是預示着什麽。而且從夢境內容來看,大概率是對她有威脅的事要發生。
此時,夷則恍然發現,織吾走的這一條路從一開始便透着蹊跷!而他不知是無意還有被迫的卷入,也在推動着她一步步往未知深入。
跳脫出來去看,他們似乎已經進入了一個局,只是他們在明,別人在暗,更令人頭疼的是,連那個別人是誰,他們都不知。
小姑娘眼眸顫動,可見那個夢着實讓她害怕,即便在清醒時敘述一遍仍舊帶着怯意。夷則擡手将她頭頂一撮亂卷的頭發捋順,随意看了一眼窗外某個方向,轉過頭來說:“不必害怕,我們遇鬼殺鬼,逢妖殺妖就是了。你可知我是誰?”
織吾皺眉,不解道:“夷則。”
他微微噙着笑,“浮生閣有一個排行榜,每年更新,近五年來三甲從未變過。”
“你是第一?”
他搖搖頭,“我沒有上榜”。
織吾一怔,他挑眉,輕聲嗤笑:“可那第二名不過十四招就敗給我了。”
“所以,你不必害怕,我會保護你。再說,你也很厲害,我倆聯手,遇鬼殺鬼,逢妖殺妖,可是天下無敵呢,怕什麽?”
以前,她依賴別人依賴慣了,在織家時有父母長姐,就連替人織夢解惑也有族中他人從旁協助;後來與李見寒交好,每逢出門一應大小事務都有他照應。
他們只當他嬌弱膽小,縱使她表面嬌慣,也只會用一句:小姑娘家家誰沒點兒小性子來形容,随即笑着包容了,她也習以為常,甚至認為就是如此。
可從來沒有人說她厲害,就連織家本家人,他們知曉她織夢能力,有豔羨有嫉妒,但大多說的是她運氣好,得了這份傳承。
屋內燭光微弱,她擡眸迎上他那雙水潤清透的雙眼,手指一點點握緊茶杯,而後順着心意點頭。
“那就說好了,從今日此時起,我倆就此結盟,聯手上路,好嗎?”夷則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語調都帶着輕快。
“上路去哪?”
“去……”他一時不知該不該告訴小姑娘事實,想來想去還是算了,畢竟還沒有經過證實,說出來無端又惹得她擔心,“去一個你能自在做你想做的事的地方。”
織吾聞言,低下頭看着手腕處的半朵金蓮,片刻後,擡起頭嘴角含着笑,利落說:“好。”
*
今夜的夷則好像有些不同。
他好脾氣地聽着南呂絮叨,眉眼間帶着笑地給織吾剝着花生。
既然三人都睡不着,幹脆就聚在廳堂裏喝酒,當然織吾喝的是茶。
南呂三杯酒下肚,眼神開始飄忽,伸出手就要搭在織吾背上,半道被夷則一把打開。他痛呼一聲,倒也不在意,口齒還是清晰地說:“你們先前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織吾塞了一顆花生到嘴裏,嚼了兩下,問:“什麽聲音?”
“嗯……像是人聲,就啊啊啊啊的幹嚎,聽上去倒是有些瘆人。”
織吾手上動作一滞,擡眼看了眼夷則,見他笑着道:“沒事。”
她便将花生丢下,支棱着幾根沾了油的手指,微微側過身子對着南呂說:“我聽到了,還見到了,應該是屍人,你想去看看嗎?”
南呂揉揉眼,眨巴幾下,皺着眉想了好一半天,仍舊沒能反應織吾口中所說的“屍人”是什麽。
看着他的樣子,織吾嘆了一口氣,任由着夷則拿着帕子給她擦手,她心中有事,又加之這動作以前也經歷過不少,所以此時也并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
“怎麽辦?我們明早要帶着他去嗎?”
夷則随手将帕子丢在桌上,這雙握劍殺人的手做起這等照顧人的活倒讓他覺得賞心悅目。
“南呂酒量差,但是輕功極好,到時候若情況真的危急可以帶着你跑出來;破曉會的東西比較雜,到時候也能幫上忙。”
經過二人分析,這座城應該是被人以陣法遮住了,所以他們計劃着先去城門處嘗試一番,若行不通便直接去西北角破了這囚籠。
此時,一個男子敲響客棧大門。
織吾渾身倏地一緊,下意識地朝夷則挪了挪。
他餘光瞥見這一小動作,嘴角上翹,好心情道:“進來。”
一個中等身形的男子推門而入,過分柔和的五官,讓人看了幾眼都依舊不能記住。男子朝着夷則彎腰行禮,“叨擾公子了,可否勻給小生一杯酒水好暖暖身子?”
南呂踉跄站起身,疑惑地指着男子,“你……你……好生眼熟啊,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半年前的淮陽?不對不對,太原?啊……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眼看着他動作幅度過大,險些就要被凳子腳絆倒,織吾連忙扶住他,他轉過頭,嘿嘿一笑:“我認識你,嘿嘿,妹妹!”
織吾只覺雙頰發燙,丢人丢到陌生人面前了。
夷則聲音薄涼,依舊釀着笑意:“過來坐吧。”
聞言,織吾立馬不安地坐回夷則身旁,南呂失去了支撐,一下子就跌坐在地。這一跌是有些痛,将酒意都跌醒了大半。
“是誰!敢摔老子!”
他扶着腰站起身,掃了一眼屋內的三人,定在陌生男子臉上,“是你吧!小子,一看你就不是什麽好人!賊眉鼠眼,瓜田李下的!”
聞言,織吾喃喃道:“那個詞不是這麽用的。”
男子也不惱,笑着朝她颔首,“無礙,公子吃酒醉了,小生不會介意的。”
織吾總覺得這人怪異,那雙眼總偷偷在夷則身上瞟,她又往夷則那兒挪了挪,悄悄在扯夷則的衣角暗示。
可夷則也像是喝醉酒了一樣,單手支着頭微眯着眼看她,像是在思考着什麽又像只是單純看她,任憑她怎麽扯他的衣角,他就是沒動靜。
“夷則!”
她的聲音不能再大了,不然就要被那男子聽見了。
可還是沒動靜。
“怕也是微醺。”男子見狀微笑着說了句。
織吾不自在地回了他一笑。
一時間氣氛很尴尬,身旁兩個醉鬼,對面一個有些怪異的陌生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南呂時不時的咕嚕幾個詞,都是一些喝、吃之類無關痛癢的話。
“姑娘喜歡吃花生米?”
多虧了夷則,她面前的小碟子裏堆滿了剝好的花生米,她垂眸看了一眼,尴尬回道:“還行。”
她想自己是沒法讓兩個喝醉了的成年男子回房的,那只能讓那個清醒的走,這樣直接可以從源頭解決問題。
她喝了一口茶,試探性地開口:“很晚了,要不……你快回房吧,樓上左邊那幾間都沒人。”
“可小生走了的話,姑娘一人如何照顧他們?不如我留下幫你。”說着話,他就站起身繞着朝織吾走來。
織吾一慌,急忙擠到夷則身邊,手腕在桌下一轉喚出蓮花燈,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抓緊了夷則的衣袍。
“不必!你,你坐回去!”
此時,她并未注意夷則悄然調整了姿勢,呈半包圍狀将她圈住。
青衣男子被她吼得一愣,彎腰行了一道歉禮:“好,好,姑娘別急,是小生孟浪了。”
他退回座位上後,嘴角的微笑有些不自然,随後又猛地喝了一杯酒,說是自罰。
可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可以了,你快上樓回房,他兩我自會照顧,于你無關!”織吾的神色一改先前的驚慌,已然變得冷峻,連帶着聲音都冷了下來。
男子聞言,錯愕擡眸,又一次看了一眼夷則,淡淡呼出一口氣,輕聲說:“若我不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