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雨看松色(五)
織吾很難講清楚她這兩日的心情,是震驚,是失望,還是懷疑……
她自己也理不清,但又難以抑制自己完全不去想。
“李見寒”領軍已經走出很遠去了,那浩浩蕩蕩的馬蹄聲也早已聽不見了,織吾腦海裏還在回想那些過往。
許久之後,她長籲出一口氣,才覺得胸口好過了些。
“想通了?”
夷則知道要她自己完全跨過李見寒這一關很難,至少目前不可能,但跨過神玑營的這個人并不難。
畢竟他都能一眼識別出兩人的不同。
更何況她了。
織吾擡起頭,看見飛過的群燕,喃喃道了一聲:“春天來了”。
夷則沒搭話,只突然夾緊了馬肚子,鞭子一甩,馬兒瞬即撒歡般的跑起來,風快速地灌進她的衣袖,兩側的草木走馬似的往後流。
她還來不及驚呼,帷帽就險些被掀飛了。所幸現在是在郊外,沒有什麽人,她幹脆把帷帽取下,任漫天的自在充盈百骸。
夷則感受到她心情的轉變,“好玩嗎?”
“還行吧”
夷則笑聲清朗,死鴨子嘴硬。
“既然還行,那我帶你體驗一下更好玩的。”
語音一落,他攬着她的腰,腳下一蹬便躍身而起,連踩樹枝,騰躍于半空,就像她方才看見的燕子。
織吾埋在他胸前,手指出賣了她的緊張,耳邊風聲疾馳,僅靠着的人卻笑得開懷。
“快帶我下去!”
“我不。”
聽到這話,她憤憤咬牙,暗暗罵了一聲。
“好的不學,盡學壞的?看來我得讓南呂趕緊滾回去。”
“我是跟你學的!”
夷則一頓,爾後哈哈大笑起來,理虧地說了句“以後不說了”。漸漸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帶着她落在了一樹枝上。
織吾小心翼翼睜開眼,發現自己距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吓得尖叫一身,急忙環抱住一側的樹幹,大口呼吸平複着快速的心跳。
“嘣”一個清脆聲音響起,她轉過頭,看見夷則自在輕松的坐在樹枝上,單腿支起,搖晃着小酒壺,一臉享受。
“來一口?”
她睨了一眼,氣還沒消。
過了一會兒,馬兒篤篤尋來,夷則道了一聲:“走咯~”
直到她坐在馬背上又往前行了好一段路,才反應過來,從昨天起所有困擾她的事,竟瞬間忘了個幹淨。
她悄摸擡起眼,小聲道了聲謝。
“你說什麽?大點聲,我聽不見。”
“沒什麽!”她發現,夷則骨子裏仍舊是一個少年樣,只是被逼着快速成長罷了。
夷則也不介懷,依舊滿臉笑容。
馬車和南呂被他甩開得老遠,織吾有一瞬間擔心,生怕那日的事再次出現。
“沒事,放心,我們可甩不開他。”
果然,沒一會兒,南呂就跟了上來。
馬車到底走得更慢一些,索性他們就停了下來等着。
織吾有點無聊,東走走西望望,突然看見往左不遠處有一條河流。
在南呂的抱怨聲中,她拖着夷則陪她一同去河邊洗手。
流水淙淙,織吾的手泡在冷冽的泉水裏 ,說不上誰更冷。
可她卻覺得很愉快。
“夷則,我昨晚的夢可真害怕噢。”她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小口。
已經過去有一段時間了,她對夷則的依賴更甚,就連一個噩夢都要跟他說。
夷則拿出一塊手帕替她擦幹淨手上的水,示意她繼續說。
于是,她開始回憶起那個令她感覺難逃的夢———
夢裏她出現在一望無際的沙漠,那是一個她只在書中見過、先生口中聽過,卻從未去過的地方。
嘴唇的幹裂和吞咽時嗓子的幹疼,無一不顯示着她極度的口渴。
她就那麽漫無目的的走着,忽然聽見一陣駝鈴聲。尋着那聲音望去,是一支駝隊。
每一只駱駝上都坐着一名男子,或長或少。為首的男子面容豔麗,乍一眼看去讓人分不清男女。
男子回望向織吾,綻放開一個很是邪魅的笑,聲音有些空靈:“織家女。”
她慌神低下頭,竟有人一眼識破她的身份,這時才想起過往這段時間能安然無虞四處游蕩,似乎全是夷則給了她底氣。
夷則沒比她大幾歲,可終是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自然可以替她掃清障礙。
可夷則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了,她癟癟嘴。
“你在找夷則?”
她夢地擡起頭,緊咬着牙,不做聲。
男子似乎不在意,他身後那些男子全部都一個神情——木讷,那一雙雙眼空洞茫然。
男子轉過頭和她說話,那些人随之而動,齊齊轉過來看向她;他俯下腰,他們也随之俯腰……
這場景實在害怕,織吾轉身就跑,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反正只知道越來越熱。
而那支駝隊不遠不近,一直和她保持着同樣的距離,男子的聲音總能清晰傳來,說一些她聽也聽不懂的話。
終于,她看到了沙漠邊緣,心裏一喜,鼓着勁跑了過去。
可沒想到,好不容易走出了沙漠,卻掉入了黑暗。
她走入了一片沉色山林,兩座高聳的山峰,中間夾着一條狹長的小道。
“那條道也很奇怪,我腳下的明明是正常的路,可走過之後回望過去,竟洇着紅色,你說奇怪吧。”
夷則并未說話,眼睑卻微微縮起。
織吾順着那條道往前走,駝鈴終于消失了。
她擡起頭看高聳入雲的山峰,竟能清晰看見左側的山腰和山頂挂着白燈籠,山腰有幾間小院,頂上似乎是一座稍顯輝煌一些的宅院。
右側的山峰大抵差不多,只是燈籠全是紅燈籠。
這時,她竟有一絲熟悉感,可她能确認自己并未來過這兒。
“姑娘。”
忽然,她身後來了一個溫潤男聲,“可是來尋人?”
她搖搖頭。
“不,你是。”
瞬間,男子雙眼開始流血。
他厲聲呵斥:“我受的苦,必須讓你受一遍!”
說着話,他一把抓住織吾就往前拖。
織吾現在細想那時的模樣,心道:她從未那般狼狽過。
鞋子掉了,裙擺也髒亂,面上更是神色慌張。
她都來不及哭,便被男子拖到了一個極為黑暗的房間。
房間裏有水聲,不是流水的那種,而是煮沸的那種咕咚咕咚的聲音。
太黑了,她什麽都看不見,心裏害怕到了極點,急忙去找袖中的火折子。
空空如也。
甚至連蓮花燈也喚不出。
“在找什麽?找燈?我有啊。”男子的聲音有些扭曲。
房間亮了,确如他所言,四角點着燈,和她那盞蓮花燈一模一樣!
正對着有一方池子,就是她先前聽到水聲的源頭,越過池子立着一面巨大的銅鏡。
這時,她在銅鏡裏看見了自己,半身站立,因為下半身被那方血池遮住了。
銅鏡并不清晰,這麽一看,就像她站在血池裏一樣。
她連忙往後退。
男子卻早就預先料到了她的動作,先她一步堵在了後面。
她這麽一退竟撞到了他身上,他正好順勢抓住她。
男子力氣很大,像提小雞似的就把她丢到了血池裏。
沒有血腥味。
到低是什麽東西,她也不知道,只知道此刻全身都疼,就像是那些血一樣的水在往她骨頭裏鑽一樣。
男子站在池邊看着她的模樣,高興的大笑出聲。
“對,對,對,就是這樣!”
她忍着疼,爬出來,又被他按回去
……
如此反複,數不清多少次。
銅鏡裏照出她現在的模樣,血一般的顏色粘的她渾身都是,銀色的頭發變了色,就連她的眼鼻都像是流着血水……
終于,她用力哭出聲。
起先還一直強撐,想着熬過了就不怕了,再不濟遇鬼殺鬼,封妖斬妖便是。
可她還是高估了自己。
她好像逃不出去了……
“你到底是誰?”
聞言,男子靜了下來,“我?你不認識我?”他笑得愈發瘋狂,卻始終沒有說他到底是誰。
趁這個時候,她瞅準了方向,全力爬出血池往門邊跑。
卻在手觸到門邊時,頭皮猛地鑽心疼,她根本不敢回頭,只急忙伸出手捂住頭發被扯掉的那一片。
終于,她跑了出來,見到了山峰間的狹長小道,男子沒有再追來,她才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時,太陽已西沉,整個山谷更顯昏暗寂靜。左側山峰的白燈籠點起,顯得有些恐怖。
而右側山峰的紅燈籠卻一盞不亮。
她緊了緊拳,心道:快走,寧願死在沙漠。
可沒想到,她兜兜繞繞根本沒能出去。沒走出幾步,便會出現那個男子,問着一模一樣的話,再将她拖到血池……
講到這兒,她眼眶已經泛紅,擡起頭問:“夷則,十二津長什麽模樣?”
夷則口中一澀,小姑娘已經害怕成這樣,在大白青天講一個早就醒來的夢,都會恐懼至此,他都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
她夢中的兩座山峰和狹長小道,就是十二津的一部分。
他拿起帕子擦去她眼角的淚,柔聲道:“與尋常無異,但不是一個特別好看的地方,你此生都不會去那兒,不用管它。”
“是嗎?”
“嗯。”
夷則心裏懸起了一塊巨石,擔憂不已,甚至在想是不是該避開黃帝陵的祭祀。
他将織吾扶到馬上,望向前方的上洛城,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不自覺地輕聲道:“小九,我帶你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