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不似,少年游(四)
黑雲壓城,天色昏暗。
十二津的山道間擠滿了盔甲戰馬,居間舉着旌旗,一邊寫着“南”,一邊寫着“北”。軍隊從兩邊讓出一條道,成王的輪椅架在戰車上。
“夷則大人,又見面了。”
站在十二津主殿的臺階前,夷則居高臨下昵着浩浩蕩蕩的人群。
沒有主事人,他便是。南呂等十人分別站在他左右兩側,全都嚴陣以待。
十二殺手,齊齊出現,這事史無前例。
“能讓兩國齊心協力,可真是我們的榮幸啊!”南呂将彎月刀抗在肩上,吊兒郎當開口。
“可不嗎?是成王殿下高估了自己,還是低估了我們十二津呢?”
以往各自為政的十二津,也在這樣一個時刻擰成了一條繩。
成王對這話根本不在意,直接開口道:“若真動起手來,你們可不見得能全身而退,外道上,還駐紮着我七萬大軍,而你們的鴻雁,也被我斬了翅了!”
難怪沒有什麽消息傳回,夷則摩挲着滾燙的銀鈴,眼神愈發淩厲,大軍已經打到了門前,換做以前他早就提劍而上了,劍門關一役,他一人可抵萬馬千軍,如今身旁還有十個人。
只不過,他不能,只因為織吾還在他身後沒有從夢中回來,滾燙的銀鈴讓他心高高懸起。
“夷則,怎麽做?你一聲令下,我們就殺過去,還能怕了這群酒囊飯袋不成!擒賊先擒王,我去逮了那瘸子!”
夷則擡起手,止住南呂的話頭,“我去,你看好小九”,他回過頭去看,蓮花燈芯明滅閃爍,他把手中銀鈴塞到南呂手中,“若半個時辰後,她還不醒來,就用這個銀鈴喚他。”
南呂忡愣看着手中那個古樸的鈴铛,百般掙紮,他明白夷則用意,小九還在這,他不放心別人看着,但他也不能只讓別人往前沖。
“好”
十二津的在榜的殺手單拎出來,都是能一頂一的高手,尋常人挑上門根本不在他們眼裏。
夷則腳踏過幾人,落定在成王身前,一旁的書祭急忙拿出瓶瓶罐罐,準備往前扔。
風拂起夷則的衣角,他右手回收背在身後,“退兵吧,這麽些人打不過的,你無非就是想以此耗掉兩王的兵力,好把你那股見不得人的勢力擡到明面上來嘛。”
成王笑着颔首,撐着扶手站了起來,在李見寒的攙扶下往前走了幾步,“夷則大人,果然聰明,可你猜錯了一樣,我想要的是織吾,只要有她一人,我立刻退兵,以後和十二津平和相處。”
夷則只覺得又怒又好笑,談不攏就不必談了,他翻手為雲,都沒等對面幾人的反應,劍尖就劃破了李見寒的脖頸。
後者驚慌擡起手,都沒來得及捂住,就直挺挺倒了下去。
“夷則!”
夷則嗤笑一聲,“我一件了結他算是輕的了,怎麽?你們多年前勾結着下了那盤大棋還要我說明嗎?”
一群高官厚祿,明裏暗裏那些勾結,全部為了拖一個小姑娘下水。
他說出來都覺得羞恥。
成王擡起眼看他,嘴角的笑一點點往下壓,眼裏的陰翳直愣愣投了過來,兩人就這麽對峙着,半晌後,成王喊了一聲“書祭”
書祭上前幾步,頓了頓才點頭,将手上的罐子用力砸在地上,又往車架左側一步邁過去,擡腳将左側柱子蹬斷。
瞬間車架側面炸開,紅色的粉末迅速飄向空中。
距離車架最近的人,幾個呼吸間,臉色就由紅白轉黑,掐着自己的脖子死了。
看着倒下去的人越來越多,夷則急忙捂住口鼻,上前一步,扣住成王,“這是什麽?”
話音落地,主殿轟隆一聲,塵土飛揚,那座肅穆莊嚴的大殿眨眼間就倒塌了。
夷則一只手扣緊了成王,飛身而起,朝着主殿奔去。
可是啊,真真兒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天空一聲驚雷起,雨點子來得比誰都快,他的動作受到了阻礙,周遭的南北軍見狀紛紛朝他用來。
“夷則,這是水靈子!捂住口鼻!”
猛然聽見織吾的聲音,他轉過頭,隔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根本看不清他的小姑娘在哪。
成王依舊走得不夠順暢,被他連拖帶拽,又經了雨淋更顯狼狽,幾縷發絲黏在臉上,他也懶得去打理,得意的笑。
“夷則,你輸定了!”
夷則手中力道加重,另一只手揮劍如電,也沒往前走多少。
人不斷朝他湧來,那樣式是完全不顧成王生死的。
織吾是南呂帶出來的,他問道了火油味,直覺不對勁,急忙進去找織吾,剛到她旁邊,爆炸聲就響起了。
他來不及多想,抱起織吾就往外跑,他是第一次覺得自己一身輕工可以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
待将織吾安置好後,再轉過身,主殿已經倒了,他試圖去尋梅澗,可下了雨之後好像更難了。
織吾被困在夢中,喊着“夷則救我”,也是心有靈犀,她真的聽見了夷則的聲音,爬起來就順着聲源跑,誰知一腳踏空,就醒了。
醒來漫天的紅,她還以為又回到了夢境最初,直到看見夷則奮力揮劍,試圖沖出重圍,她才反應過來。
她翻過手,喚出蓮花燈,嘗試着以它之力平息這場水火,可數次之後都沒得什麽成效。
雨大得連她的火折子都點不燃,她只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圈圈層層将夷則裹起來,水靈子讓他的動作也減緩,織吾心急得不得了。
她開始有些悲觀,好似底下的人,都是被她牽連。
她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有些踉跄,臉頰被爆炸碎片劃破了幾道口子,她同平時那樣朝着夷則笑,聲音糯糯的,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我們會,遇鬼殺鬼,逢妖斬妖!”
她将匕首朝自己心頭插去,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心頭血緩慢順着匕首槽淌出。
這一動作完整落在了夷則眼裏,他怒吼一聲“織吾!”
劍勢更加迅猛鋒利,宛若游龍,招招致命,而成王早就被他敲暈綁在了自己腰間,如同拖着一只落水狗一般。
蓮花燈浸了織吾的心頭血,瞬間發出耀眼光芒,淩空而起。
她擡手接住一顆紅色粉末,輕喃:“落!”
蓮花燈的光四散開來,以千鈞之勢将所有漂浮的粉塵按壓在地,隐沒入土裏。
織吾嘴唇煞白,喉嚨透着腥味,手臂都泛着酸疼。
那一場織夢耗費她太多精力,這時她腳下有些虛浮。
“借汝之力,平以水火。”
她深吸一口氣,用力将蓮花燈往更遠處推去。
蓮花燈懸在半空,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随之從燈芯處展開一道光牆,将場上所有人籠罩住,場上的人從外到裏,一一被定住,手中的刀槍全部化為齑粉。
看着夷則身前的道快被清開了,她擡起腳,想朝她跑去,誰料織三猛地從側邊沖出,将一柄引魂杵從她腰間戳穿。
織吾動作僵硬,低頭看着腹部伸出來的杵,上面還刻着織家的标志。
她都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
“織吾!”
夷則将內力朝外散去,周遭的人被震飛,他在織吾要觸到地面時接住了她。
手中的劍與此同時将織三釘在了石獸上,她臉上還挂着似哭似笑的表情。
織吾眼皮很重,渾身的力在朝腹部聚,“我……做到了”
夷則的手第一次握不穩,也第一次覺得這小姑娘沉重,重得他随着一起往地底下落。
“小九,小九,”
他無措的喊着她的名字,十二津被炸得面目全非,老醫官也早就身首異處,他不知還有誰能救她。
這時,一個嫌棄的聲音喊他,“她死不了”
夷則回頭,看見書祭将癱倒的成王扶起,灰頭土臉,頭發也足夠淩亂,“她是活死人,還沒有燒盡使她成為活死人的執念呢,死不了。”
“那我該怎麽做?”
“等呗,她會自己醒。”
說完話,他背起成王一瘸一拐往反方向走,可他都還沒有走出十二津,夷則的劍就穿透了他和成王的胸膛。
“你不是說了她不會死?”
*
一年後。
敦煌城的浮生閣丢出了一名醉漢。
醉漢腰間系着一枚古樸銀鈴,上面刻着一朵筆法稚嫩的紅蓮。
臺階下賣雞蛋的老婆子要好事一些,扯着嗓子問,“小六,這不是整日和閣主坐在一塊說故事的先生嗎?”
小六搖搖頭,惋惜道:“是啊,多可惜一人啊,以前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呢,現在卻是一個爛酒鬼,真不明白,就那麽一個翻來覆去的故事,怎麽值得閣主收留他一年!”
老婆子笑道:“閣主心好,那他咋辦?”
“去修佛窟呗,等着輪回轉世吧”
街上人戲笑小六又在說胡說,他撓撓頭沒做回答,只是蹲下身拍拍醉漢的臉,壓低了聲音問:“夷則大人,可曾後悔?”
十二津那檔子事,已經塵封了,沒人敢提,畢竟戰況太過慘烈,絲毫不亞于劍門關一役。與之相同的是,依舊只有夷則一人活着出來。
夷則睜開眼,“不曾。她以前常說,未見春秋度餘生,何談人間有白頭。可我就是陪她度過了白頭。”
小六嘆了一口氣,“難怪老和尚說,因果因果,百因百果,不可琢磨……”
夷則躺在浮生閣門口,覺得陽光刺眼,看久了有些不真切,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小姑娘替他遮住了烈日,問:“你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