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你還記得對方長相嗎, 貞姬?”
貞姬仔細回憶了一陣,有些愧疚地輕輕搖頭。
“果然,就連你也……”
“什麽?”貞姬疑惑地歪了一下腦袋。
秦看了她一眼, 卻又不再開口,只是搖了搖頭,示意對方繼續往下說。
貞姬努力回憶:“妾身只記得對方身材很瘦小……應該是個女性人類、或者身體已經因為衰老而萎縮的老年人類吧?”
這樣說着, 貞姬有些費解地望向秦:“——您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
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轉而道:“當年, 因為傷重昏迷的關系,我沒能第一時間趕赴現場、救下兄長。”
“……”
眼底的猩紅再次翻攪起來, 貞姬的情緒再次出現了波動。
秦恍若未覺。
“——這麽多年以來,我夜夜難眠,對此一直心懷悔恨。”
“我痛恨自己為什麽不能更強一點,也埋怨自己在那個時候為什麽沒有早點蘇醒、奔赴戰場。”
眼底翻攪的血霧微微一頓,貞姬怔怔地看着秦, 像是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她猶豫了一下, 臉上怨毒瘋狂的表情慢慢松緩, 那張精致的面容, 逐漸恢複了幾分當年風華絕代的模樣。
“這也……不能全怪在您的身上……”
蛇妖的語氣相當艱難。
——顯然,這二十多年來,她對于秦這個曾經是族內最強武鬥派大妖的缺席,心裏不是沒有恨的。
沉默片刻, 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輕輕道:“而且, 您那個時候為了掩護大家、不得不自斷一尾, 因此損傷了根基……”
“您做的已經夠多了。
“您……對得起大家。”
“……”
“……”
一蛇一狐對視一眼,貞姬神色微微恍惚:“……總之, 如果祁大人和首領他們能夠知道的話,大約也不會責怪于您的。”
秦好一陣沒說話。
水紅色的耳尖微微耷拉,身後的大尾巴仿佛也在此刻失去了光澤,此時此刻的秦,看上去就像是一條鬥敗了的野犬。
沉默許久,他垂下眼,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因為這份悔恨和愧疚,也因為我完全無法相信向來性格溫善的兄長會做出吞食內髒、殘害同類這樣殘忍的事,所以這些年來,除了尋找當初丢失在戰場上的斷尾之外,我也一直在暗中調查真相。”
貞姬眨巴了一下詭異的豎瞳,心底似有所感。
“那您……有結果了嗎?”
秦“嗯”了一聲,低落的情緒稍稍好轉了些,塌成飛機耳的狐耳也稍微立起來了一點。
“養好傷之後,我循着當時幾乎要刻入骨髓的仇敵的氣味信息,幾乎用盡了一切不光彩的手段去複仇。”
“我留了一個活口。”
“從對方的嘴裏,我很輕松地就打聽到——當初宣判兄長碎屍之刑的裁決書,正是出自‘關東奴良組’,于是我又去了一趟奴良組的主家。于是我找到了當時的奴良組二代目、奴良鯉伴,前往奴良組主家讨要說法。”
“但……”
金蜜色的眸子微微一頓,秦沉默片刻:“但奴良鯉伴卻說——自己對此,毫不知情。”
貞姬對這件事稍微有點印象。
她若有所思道:“族裏先前,與奴良組來往雖不算密切、卻也沒有發生過什麽矛盾。因此,當初,在聽那些家夥宣讀那份碎石之刑的裁決書發起人叫做‘奴良鯉伴’的時候,遠遠的,我聽見了大家難以置信的怒斥聲和質問聲……”
話到此處,她微微頓了頓。
“現在想來——如果這一切都是內鬼所為的話,那麽便就都合理了。”
“嗯。”秦點了一下頭,“當時的我,也是這麽想的。”
說罷,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活了一百多年,我第一次像那時候那樣,厚着臉皮、在慣會耍滑頭的滑頭鬼家裏,蹭吃蹭喝了足足一月有餘,就只是為了敦促奴良鯉伴盡快調查、好給我一個結果。”
“那您……”
望着貞姬那稍顯遲疑的眼光,秦扯了扯唇角,再次點頭。
“審訊結果還不錯——那個叛徒經不住刑訊,最終告訴奴良鯉伴,說蠱惑他做出這種背叛之舉、構陷我兄長的是阿裴,而拟定那份裁決書、并在最後要求叛徒代為簽字的,卻是另一個掌握着可怕力量的長發女人。”
貞姬的瞳孔驟然一震,聲音猛然拔高:“——這不可能!!”
“秦大人,”她幾乎是有些急切的看向秦,“當初我們遭到不明勢力的攔截,在關鍵時刻趕到那裏、并且将您救走的就是裴大人!秦大人,你要相信他——以裴大人的性格,裴大人是絕不可能的背叛您和祁大人做出那種事的!!”
“啊。”
回想起某只狐貍那高到幾乎不像妖怪的道德底線,秦的眸光微微柔和。
“我自然是信阿裴的。”他勉強笑了一下,“那家夥簡直是正直過頭了,要讓他做出背叛大家的事,那可比活生生咬掉他的尾巴、還要令他痛苦難安呢。”
伴随着這微帶着一絲懷念的笑語響起,神隐空間之中,那些逸散而出、完全不受秦控制的狐火,忽然開始瘋狂暴漲。
秦輕翹起自己那仿佛沾染了鮮血一般、紅得詭異的薄唇:“所以,那時候的我撕碎了那個叛徒的記憶,在他的慘叫聲中,一點一點細細篩查他的記憶,試圖從中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線索。”
聽着那殘忍到令蛇鱗片直豎的話語、望着青年那副平靜中隐含癫狂的陌生笑靥,貞姬張了張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話到了嘴邊,卻還是被她重新按下。
秦大人……
“在那之後,我吞食、并且繼承了那個叛徒的全部記憶。但……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那家夥的記憶裏,卻是的的确确出現了阿裴的身影。”
“……”
“貞姬。”
不等被這個驚天消息震得當場愣住的貞姬回過神來,秦忽然話鋒一轉:“——你說,世界上會不會存在着某種能夠扭曲記憶和認知的妖怪呢?”
“……”
秦撫摸了一下自己僅剩的兩條狐尾,眸光閃爍,平靜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危險:“這些年來,我總覺得,關于當年那個血色夜,我似乎遺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
“至于叛徒的記憶……我完全不相信,為了掩護我和幼崽們離開而獻出了一切、最終被狐火吞沒的阿裴,會做出這樣的事。”
“所以……”
“——會不會是我們的記憶,被什麽人動過手腳呢?”
“——當年的血色夜中,會不會還藏着什麽未能公之于衆的秘密呢?”
“還有就是……”
綿軟的嗓音,在此刻,像是受了什麽巨大的刺激一般,聽上去沙沙的,很是幹啞。
“貞姬,你說——在我記憶之中,當年那些參與了血色夜圍剿、并且在之後被我用下作手段盡數刺殺的家夥,會不會其實根本就不是血色夜兇手的全部呢?”
“……”貞姬感覺自己的大腦裏一片混沌,像是CPU過熱的電腦,随時可能歇菜給別人看。
但秦卻沒有絲毫要停下的意思。
“——貞姬,你相信自己嗎?相信自己看到的、聽到的、記憶之中分明已經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嗎?”
記憶……
真實……
她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嗎?
屬于武鬥派的大腦徹底陷入宕機,貞姬卷着幼崽、不斷收緊的尾尖呆呆地停頓在半空,整條蛇大腦一片空白,陡然間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是假的嗎?
那些被異常活活吞食的幼崽瀕死時發出的慘叫聲,那些逼迫祁大人認罪時、臉上流露出貪婪和猙獰表情的異常,還有祁大人尚且溫熱、卻瞬間被那群妖魔鬼怪們撕碎拆吃的屍身……
可,如果這些都是假的……
——那到底什麽才是真的呢?
望着面前這只痛失一尾,強撐多年、整只狐貍看上去生機已然衰微到了極點的白狐青年,貞姬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此時此刻,她已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回答什麽、也同樣難以判斷對方最想從自己這裏得到的答案是什麽樣的了。
對于背負了血海深仇的妖怪來說,最痛苦的,或許不是自己無力複仇,而是兜兜轉轉一圈,最終發現……
——自己或許根本就沒弄明白仇敵是誰。
秦的語氣依舊帶着笑,隐隐約約,透露出一種平靜的瘋狂。
“——[如果妖怪的世界裏找不到有用的線索,那為什麽不去人類世界碰碰運氣呢]……懷抱着這樣的想法,時隔十二年,我再一次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主動向外界放出了[有疑似三尾狐妖的陌生異常出沒于熊本縣]的消息。”
“我用了點手段,很順利地進入了公安,借助公安的檔案庫與信息網繼續暗中調查當年的事。”
水紅色的耳尖筆直挺立起來,秦的表情很嚴肅:“這些年來我從未放棄過對當年血色夜真相的探查。所以——不要急好嗎?我向你發誓,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查明真相,用那些隐藏在海面之下的兇手的血、來告慰同族英魂。”
他的語氣分明很平靜,但貞姬卻感覺自己光是聽着、就已經有些心頭發酸了。
——雖然自家不搞什麽首領世襲制,但身為現任首領最疼愛的孩子、上面還有一雙優秀又護短的兄姐寵着,以前家族還在的時候,秦大人可謂是受盡了萬千寵愛與優待,從小就養成了一副驕矜張狂的性子。
如今一朝家破妖亡,也不知秦大人在外面、自己沒能關照得到的地方,都受了多麽大的委屈……
這樣想着,貞姬眼圈一紅,忍不住就松開了卷着那兩個該死的人類幼崽的尾巴。
她想要像小時候那樣、用蛇尾輕輕環住秦的大腿和腰肢,安撫似的輕輕磨蹭着——事實上,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再用自己的尾巴圈成秋千,給已經長大的秦崽打個悠悠,稍微安撫一下對方低落的情緒。
然而,就在下一秒。
“——還真是容易心軟啊,貞姬。”
貞姬一愣:“……什麽?”
白影一閃而過,蛇尾盤成的圓圈忽然一空。
一手一個拎起被蛇妖放開的人類幼崽,白發金眼的青年沖貞姬抖了抖耳尖,笑得格外狡黠。
“像貞姬這樣心軟又溫柔的妖怪大人,是絕對不會做出殺死所有人類和異常的事情的,所以你之前的話,其實只是在試探我——對不對?”
“……”
“……”
“總之,非常感謝貞姬當年的付出與幫助,這些年來辛苦你啦!”
十分友好的沖貞姬晃了晃尾巴尖,秦這會兒嘴巴倒是甜的不行:“姐姐和阿岚他們現在長居于長野。貞姐現在才剛蘇醒,應該需要慢慢适應二十年後的世界,那不如就去姐姐那裏小住一段時間吧?這樣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貞姬沉默。
過了一陣,蛇妖面色舒緩,擡起蛇尾,用尾尖戳了戳面前這個已經成長為和自己兄長一樣可靠的幼崽的胸口:“又抓我當免費帶崽勞動力?”
秦撓了撓後腦勺,嘿嘿一笑:“崽崽有點皮,這不是擔心姐姐自己一個妖照顧不過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