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

——沒有足以用來反抗尖利的爪牙, 更無堅硬鱗甲庇護人類,對于兇殘成性的異常們來說,到底是什麽呢?

不堪一擊的敗犬?

鮮嫩可口的血食?

還是可以任憑自己喜好磋磨蹂躏, 生殺予奪的小玩具?

秦回答不上來,也從沒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

自從在兄長溫暖寬厚的懷抱裏睜開眼睛的剎那,秦就以為, 自己會和族裏這些同宗同族的狐貍們生活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永遠不會分開。

也是因此,他從沒設想過, 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和一名人類……

——不,應該說,會和一只與自己毫無血緣糾葛的人類幼崽綁定在一起,朝夕相對, 休戚相幹。

會因為幼崽的眼淚而心生憐愛, 會因為幼崽的笑容而感受到由衷的喜悅, 更會因為幼崽遭受到各式各樣來自外界的威脅而坐立難安, 夜夜難眠……這一切的一切,對于曾經那個輕狂桀骜的“首領之白子”來說,都是堪比天方夜譚的事。

但事情不是這麽算的啊……

在決定容忍降谷零踏足自己的領地裏之前,秦從來都不知道, 原來一向傲慢又怠惰的自己, 也會為了保護幼崽而不惜一切代價。

就像現在這樣。

——被長矛不偏不倚正面刺穿、釘死在了地面上的寶貝尾巴根部,*  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

今夜大劫, 本就只剩二尾的秦尾部再度遭到重創,這對于狐妖來說是痛苦, 更是無法挽回的恥辱。

然而……

此刻。

這只一貫愛重自己尾巴的臭美白狐,卻好像什麽都沒感覺到似的,發了狂似的拼命掙紮。

巨力灌注,那條兩度遭受重創的尾巴,頓時就被鋒利的矛頭豁出一個巨大的洞穿傷,越掙紮,傷口便被撕扯得越恐怖,透過縫隙,幾乎能看見尾巴中間那條幾乎要被一截兩斷的森白尾骨。

狹長的眼角因為用力而裂開數條血口。

淡金色的妖血如雨水一般灑落一地。

掙脫無果,秦轉而嘗試拔出長矛,卻發現依舊只是徒勞。

——那以百年壽命制作而成的長矛,像是有一股奇異的魔力,哪怕只是手掌接觸,都會源源不斷地抽走接觸者體內的生命力與血氣。

狂怒……

恥辱……

怨恨……

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狼狽姿态,幾乎被百年長矛抽幹了體內所有力量的秦匍匐在泥濘之中,近乎恐慌地,目睹天使惡魔親手制作出來的“千年”長矛撕裂空氣,以無可匹敵的恐怖速度,快速接近那幢被狐貍結界保護妥當的小屋。

那幢……

——有降谷零存在的小屋。

戰場上凄厲狂躁的嘶鳴聲還在繼續,但,此時此刻的秦,卻是已經有些聽不清了。

疾風驟雨仿佛在這一刻悄然凝固。

一切都好像按下了慢放鍵。

一切,都好像距離秦越來越遠。

——直到某一刻。

嗖……

嗖嗖嗖……

沉默伫立在庭院一角的櫻花樹,不知何時,悄悄挪到了小屋的正前方。

在這場陰氣肆虐、詛咒橫行的兇險戰場上,那株瘦小羸弱的觀賞花樹顯得那樣渺小,毫不起眼,就連那無數從它身旁竄過的邪祟,也沒有一只有興趣對它來上一爪子。

但……

就是這樣一株柔弱的櫻花樹,在三尾狐妖力竭受困、來援妖群紛紛陷入鏖戰的危機時刻,毫不猶豫地拔出樹根,連滾帶爬地飛撲到小屋面前,拼了命地撐開自己層層疊疊的花冠,一瞬間,便将那幢小屋嚴嚴實實地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櫻花樹茂密的樹冠像一柄擎天巨傘,将一切風雨和不安定因素,統統阻攔在傘蓋之外,在疾風驟雨之中,帶給人淺薄到一戳就破的安心感。

“!!!”

秦倏地睜大了眼眸,喉結滾動,一口赤金色的妖血猛然嗆咳而出。

“阿櫻——!!”

風急雨驟。

櫻花樹層層疊疊的花冠之上,一個身着十二單的清麗少女沒有回頭,張開手臂,毫不猶豫地,用自己單薄的胸膛,直直迎上了千年長矛的鋒芒。

……

很多很多年前,在秦剛入住這個家的時候,因為看向降谷零、降谷奶奶的眼神并不那麽友善的關系,櫻花妖便沒少被大妖敲打警告。

在挨了好幾頓胖揍、順帶着被薅禿了花枝之後,學乖了的櫻花妖再也不敢用陰沉的目光望向降谷奶奶。

不僅如此,她甚至産生了PTSD,看見秦就有些心頭犯怵,平日裏只敢畏畏縮縮地蜷縮在庭院的角落裏,枝幹花葉都擠在一處,像一團亂七八糟的落葉堆,狗狗祟祟的,看上去偷感很重。

沉默。

安靜。

毫無存在感。

這株幾乎要被人遺忘的櫻花樹,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站的筆直,舒展開的繁茂枝葉,幾乎能将整個小屋全部籠罩自己的樹蔭底下。

而秦,也從未曾注意到,曾經那株就連讨要幾片花瓣都顯得摳摳搜搜、委委屈屈的小櫻花樹,竟然在不知不覺之間,長到了眼下這般高大。

砰——!!!

枝幹炸裂,碎屑四濺。

在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巨大震響過後,一樹爛漫的櫻花便散了滿天,如雨翩跹,簌簌落下。

在這場浩大的、仿佛要将整個世界的罪孽滌洗幹淨的暴雨中,紛飛的粉白色花瓣閑的那樣溫柔、缱绻,像是在與友人做最後的道別。

在一片恍惚之中,秦看見一道身着櫻花十二單的俏麗虛影面向自己,以袖掩面,遙遙朝自己所在的方向一揖倒地。

然後……

煙雨氤氲,佳人遠行。

水紅色的狐耳直愣愣地立在頭頂,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麽,秦仿佛再一次聽見一個銀鈴般清脆的聲音笑着,俏皮地提醒自己:

【“——您吃剩下的部分,記得埋在院子裏哦?就埋在我的樹根邊,這樣,等到了來年,我的花一定會開的更好。”】

“……”

“……”

被暴雨接連不斷沖刷了一整夜的三尾狐妖,在這一刻,忽然就感覺到一陣直刺骨髓的冰冷。

“咦,居然擋住了麽。”

天使惡魔望向那株已經碎成無數殘片的櫻花樹,眼底有訝然一閃而過。

但很快,他的表情就恢複了平淡。

“真是的,我手裏剩下的壽命也不多了啊……”面容如同天使般俊秀可愛的少年小聲嘟囔着,手腕輕擡,在秦怨毒至極的眼神注視之下,再次招出一杆粗碩無比的巨大長矛,“——千年,把那個結界和房子一起轟成碎片。”

此言既出,秦那雙赤金色的狐瞳瞬間血紅一片。

驚天殺意從他那殘破不堪的身軀之內,猛然爆發開來。

下一秒。

一股幾乎将空間都微微扭曲的猙獰血煞之氣,便猛的從那個被長矛釘死在地面之上的白發男人身上狂湧而出!

滔天的業障失去壓制,悍然爆發。

秦俊美妖異的臉上,無數業障與血煞之氣凝聚成一道又一道猙獰可怖的漆黑色紋路,将他整個人雕刻得面目全非。

那些紋路像圖騰,更像什麽早已失傳的古老文字,仿佛罪人昭己書,每一個字句都昭示着這只三尾曾經犯下的、赦無可赦的累累孽債。

震耳欲聾的雨聲混雜着遠處的嘶吼喊殺聲,在一片混亂中,猝不及防的,秦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咚……

咚咚……

伴随着沉珂宛如古老的祭祀鼓點一般的心跳聲裏,有一個聲音終于沖破了理智,一遍又一遍尖聲譏笑着他。

【——你就是一個廢物,秦!】

【時隔30年,你一點長進都沒有!當時活下來的為什麽不是祁,而是你這個廢物?!】

【現在的你還是什麽都做不到!】

【今夜一劫,無數人類和異常因你而死,到了現在,你還是只能像一條卑微可笑的死狗,匍匐在泥濘之中,眼睜睜看着背叛者再一次在你的面前傷害你的幼崽和追随者!】

【說什麽謀劃,什麽準備,什麽保護……秦,你什麽都不是,你什麽都做不好!你對得起阿裴的犧牲嗎?你對得起母親和兄長交托到你手中的重任嗎?!】

【你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笑話!秦!你是一個令全族蒙羞的罪人!!】

【你會給所有靠近你的人都帶來不詳!!】

【比起降谷零,你才更像是一個詛咒之種——你為什麽還活着?你為什麽還不去死啊?只要你死了,所有人就都會獲得幸福!!!你快去死啊!!!!!】

越來越凄厲、越來越刺耳的尖笑聲,像一根紮進秦腦海深處的長針,稍微攪動,就帶來一陣陣鑽心刺骨的痛楚。

頭痛欲裂的眩暈感,混雜着體內一陣陣翻湧不息的空虛感,叫秦眼前一陣陣泛着黑,意識幾乎有些混沌了。

淺金色的妖血順着秦的嘴角淋漓淌下,秦微微閉眼。

再睜開時,他那雙被血染透的狐瞳之中,猛然浮起了一抹孤注一擲的瘋狂!

下一秒。

嘣——!

嘣嘣嘣——!!

骨骼寸寸斷裂聲,在這場仿佛能夠滌洗天地的驟雨之中,顯得模糊而又不起眼。

比挖心斷肢更令狐貍難以忍受的劇痛,從秦本就殘疾的尾部爆發開來。

濃重的血腥味在潮濕水汽之中氤氲……

恍惚之間,在這片幽深的[界]內,似乎響起了一道悲凄泣血的狐啼聲。

悠長、遼遠,經久不散。

終于獲得了行動自由,沒有一刻停頓,秦任憑斷尾跌落在雨水裏,頭也沒回。

拖着血流不止的殘尾,他猛然暴起,像一道雪白色的長虹,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毫不猶豫地重重撞上了那杆“千年之矛”!

轟——!!

哐——!!

爆鳴。

氣浪。

還有……

紛紛揚揚落下的血雨。

三尾血肉最是滋補,此刻,無數破碎骨血淋漓着灑向大地,就像一場無需邀請函的饕餮之宴,短暫喚回了那些被詛咒氣息污染的異常們的理智。

殘酷血腥的厮殺驟然終止。

一雙又一雙空洞的目光彙聚到一起,齊齊望向爆炸的正中間位置。

然後……

它們不約而同舍棄了對手,一哄而散,開始瘋搶那些散了滿地出、飽含着三尾力量的血肉與骨渣。

就像一群餓極了的清道夫,不消片刻,地面上屬于秦的血肉,就被一衆異常吞食了個幹淨。

只除了一個。

——只除了,那截尾身雪白、尾尖水紅的斷尾。

血氣豐盈的斷尾,源源不斷地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一開始,那些飽餐了一頓狐妖血肉的異常們還有所顧忌,畏畏縮縮地彼此推搡着,只敢用眼角的餘光去窺視三尾遺留下來的斷尾。

但,随着時光流逝,越來越多貪婪的目光定格在了那條斷尾之上。[界]內原本勉強保持了平靜的氣氛,逐漸一點一點開始變得僵硬。

直到某個瞬間。

“吼——!!”

“吼吼吼——!!!”

數之不清的、還沾染着血污的爪牙猛然朝着地上那條斷尾撕扯而去,一部分異常被三尾的斷尾所吸引,拼了命的撕咬身邊的同類,試圖争奪到那條斷尾的歸屬權,剩下的一部分異常,則注意到了那幢源源不斷散發出詛咒氣息的老舊小屋。

小屋外緣的狐貍結界,已經在方才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之中宣告破碎,此時此刻,甘甜濃郁的詛咒氣息失去了最後的屏障,就這樣赤/裸裸地攤開在所有異常們的面前,于無聲無息間,吸引着它們前往吞食。

于是,鬼群之中,幾頭實力最強的大型異常甩開自己的對手,睜着一雙猩紅的眼睛,裹挾着不詳的黑霧與血腥氣,橫沖直撞地朝着詛咒之種所在方向急撲而去。

——————

【陰邪的氣息不斷逼近。

額前與心口的狐火紋路隐隐散發着溫熱。

降谷宅的卧室之中,降谷零蜷縮在自己的小床上,眉心緊皺,額角大滴大滴的冷汗幾乎要将枕巾完全浸透。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隐約看見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漆黑如濃墨的影子在身後拖得很長很長。

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但憑借直覺,降谷零知道,對方正在朝着自己微笑。

“可以給我一樣東西嗎?”

是……

影子在說話嗎?

空靈悠遠、聲色難辨的低語從前方傳來,降谷零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問:“你想要什麽?”

影子沒有回答,只是把先前的話又再次重複了一遍。

“——可以給我一樣東西嗎?”

明明是一個看不清面容和身材的影子,但莫名的,降谷零總覺得對方身上有一種令人熟悉的安心感。

于是,這一次,他短暫猶豫了一秒,然後點頭答應了下來:“你想要什麽?不是什麽過分的東西的話,都可以給你。”

話音落地的瞬間,降谷零忽然就感覺胸口處傳來一陣細細密密的痛。

那種痛很輕微,也很短暫,幾乎只是一個眨眼的時間,還不等他細品,就已經消失在了四肢百骸之中。

難言的輕快感從靈魂深處傳來,像是有什麽背負了多年的枷鎖終于被人解開了似的,降谷零深吸了一口氣,一時間感覺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

“你……”

他遲疑着開口。

然而,還不等他說出些什麽,下一秒,他便看見那道漆黑的影子對自己揮了揮手,像是在道別。

心髒忽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只猶豫了短短一秒不到的時間,降谷零便迅速提步朝着對方追去。

“等等——”

他沖着黑影喊。

黑影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再次沖着降谷零揮了揮手,随即轉過身,在身後刺眼的夕陽餘晖之下步履蹒跚,漸行漸遠。

心頭不安的悸動越發強烈。

降谷零不敢耽擱,腳下步伐更急更快。

像一只被人抛飛而起,升上高空之後又被剪斷絲線的風筝,降谷零感覺自己渾身輕飄飄的。他感覺自己分明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去奔跑,但與黑影之間的距離,卻不減反增。

“不、請等一下……你到底是誰?!”

黑影不答。

一直到祂的身型即将被落日熔金所徹底吞沒之際,恍惚間,降谷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軟綿綿地笑着,對他輕聲說:

“小崽,早安。”

腳步霍然頓住,在降谷零徒勞地睜大眼睛、試圖看清黑影那被夕陽照亮的側臉時,他聽見那人輕聲開口。

“獻吾殘軀,行恩澤被。神賜禦诏,諸邪退辟——!”

呼……】

呼——!!

于窗外熊熊燃起的業火之中,降谷零猛然一個激靈,掙脫夢魇,“呼”地一下坐直了身體。

“……”

“……”

窗簾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拉開,溫暖的晨光照耀臉上,暖融融的,像是一雙輕撫自己臉頰的大手。

漫長的夜晚終于過去,

此刻,金陽鋪開,萬物複蘇。

微微仰着頭,沐浴在淺金色的晨光之下,降谷零怔然出神片刻,很快便翻身下床,來到了卧室的陽臺邊。

——床邊,屬于小狗的雲朵小窩空空蕩蕩。

——窗外庭院之中,屬于那株瘦瘦小小的櫻花樹的位置,也空空如也。

“……”

“……”

正在迷惘之際,降谷零忽然聽見,自己擱置在窗邊書桌上的手機輕輕震動了兩下。

緩步上前,他拿起手機看向屏幕。

[早上好,小崽,成年快樂~

昨晚雨下得很大,睡得怎麽樣,有被雨聲驚醒嗎?

我有點事需要出差,跟學校請了假,歸期不定,之後應該會有別的老師過來代課,麻煩你去班級群跟其他同學說一聲了哦~

哦對了,菜菜子我也帶走了^ ^我決定趁這段時間和小狗好好培養一下感情,努力争取克服狗毛過敏的小毛病~祝我能一次成功吧^ ^——全世界最最帥氣最最愛你的秦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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