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
沉默了好一陣, 鸩這才緩緩從愕然之中回過神來。
眉心緊鎖,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你……不記得了?”
秦一愣:“記得什麽?我應該沒忘什麽吧?”
“你還記得你是怎麽受傷的嗎?”
“……”
正午的陽光稍顯刺眼,秦微眯起眼睛, 目光穿過院牆、穿過樹蔭,遙遙望向那片被烈日烘烤得滾燙扭曲的遠方。
那是降谷宅的方向。
那也是……曾經的自己,差點埋骨的戰場。
濃黑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大片陰影, 秦眯着眼, 口中漫不經心地答:“自爆的時候傷了腦子, 很多細節記不太清了。”
“……自爆?”鸩的語氣似乎有些驚訝。
“嗯。我現在大概只記得,那時候有異常打算強闖我設下的狐之界, 而我,又正好被雜碎們絆住了手腳、來不及前往救援,最後事态緊急,只能自爆了妖身,只用最後的力量護住了心髒, 這才等到了牛鬼的支援。”
“還有呢?”
“還有……?”
金蜜色的眼底暗波湧動, 秦語氣之中滿含疑惑:“還有什麽事, 是我需要知道的嗎?”
鸩沉默了一陣。
“你……”
秦安靜等着對方的後文。
初夏的陽光稍微有些熾燙。
此刻, 置身在烈日包裹之下,秦只覺得體內的狐火、連同外界的太陽精火幾乎要連在一起,将他這具千瘡百孔的殘軀,還有一切不應該暴露在陽光之下的隐秘, 一起焚燒成一捧滾燙的飛灰, 再不分彼此。
漫長的沉默之後……
揮手将身邊的玻璃碎片丢開, 鸩問:“你還記得, 是誰弄斷了你的尾巴嗎?”
“……”
“……”
鸩了然:“看來你不記得。或者說,你記不清了。”
掌心微擡, 秦定定注視着一束又一束熾烈的光從自己的指縫之間流淌而下,握不住,留不下。
不知過了多久。
“好像是這樣……”
秦的語氣很輕,聲色依舊是狐貍特有的溫軟,但不知為何,鸩總覺得對方的話音之間,聽出了一絲森冷的意味。
他說。
“——小鸩,我覺得,我好像我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這一次的鸩沒有遲疑太久。
“你對天使惡魔,還有沒有印象?”
天使惡魔……?
飛快翻找着記憶的碎片,片刻之後,秦眯着眼:“沒有,我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印象……是近兩年新崛起的惡魔異常?”
“看來你的記憶真的出現了大問題,居然連他都不認識了。”
鸩的目光在那一排排漂浮着一滴淡金色血液的藥瓶上掠過:“天使惡魔,隸屬于對魔特異4課的在役惡魔,會被動吸取靠近自己的一切生物的壽命,并且還可以使用那些被吸取的壽命制作武器,實力非常強勁,是只聽命于瑪奇瑪的、內閣直屬惡魔人公安。”
秦眼皮微動了動。
“你的意思是,成年夜那晚,天使惡魔也在?”
“在。”
“是敵人嗎?”
“是。”
鸩的回答幹脆利落,不帶一絲猶豫:“——牛鬼帶隊趕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你獻祭了被他刺穿的斷尾,截停對方投向結界的長矛之後,以粉身碎骨為代價,強行逼退天使惡魔的情形。”
秦沉默着,沒有說話。
鸩也默然無語。
然而烈日之下,這異樣的沉默,就像是某種危險逼近的訊號,令人忍不住心驚。
漫長的靜默。
一直到遠處隐隐傳來上課的鈴聲、還有警校生們匆匆而過的腳步聲時,秦這才從混亂的心緒之中掙脫開來。
舌尖輕舔了一下幹裂的唇瓣,秦輕擡了一下唇角,語氣依舊是那種黏得快要拉絲的慵懶與倦怠。
“——要上課了,長話短說吧。”
短暫沉默,鸩“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麽,秦君,但一直到你離開咒術高專、返回警察廳述職報道之前,我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類似的問題,我也從未發現你的記憶可能産生了混亂這件事。”
“雖然我無法理解,作為一只三尾,你為什麽甘願替人類效命,但既然這是你的決定,那我也不好置喙。只是你既然身為公安,按照人類的規則來看,就算不是同種族,其他為公安效命的異常也該把你當做同伴、或者至少也是有方才對。”
“以三尾的實力來說,在正常情況下,是絕對不可能會被天使惡魔重傷至此的。”鸩說,“——他背叛了你,辜負了你的信任,趁你對他絲毫不設防的時候偷襲了你——這才是你重傷的真相,秦君。”
“……”
“——為什麽你在咒術高專的時候一切正常,但返回警視廳之後不到半年時間,你就喪失了一段對你來說如此重要的記憶?”
“……”
“——為什麽原本身為同伴和戰友的天使惡魔,會在你已經将戰局穩定下來的時候對結界之後的結界動手、并且* 使出了全力偷襲于你?”
“……”
“——天使惡魔背叛的行為,究竟是他個人想法,還是聽命于公安決策層之中的某些人、奉命對你執行刺殺?”
“……”
三個直戳要害的問題,尖銳又犀利,幾乎是在瞬間,便撕開了三尾與人類公安之間那本就破綻百出、各懷鬼胎的虛僞假面。
在鸩開口之後,秦便不再說話了。
但他的沉默似乎并不能影響到鸩。
輕輕搖晃着手裏那只盛滿三尾妖血的玻璃器皿,鸩自顧自繼續道:
“——秦君,我覺得你恐怕需要謹慎考慮一件事——接下來你是否還要繼續為人類公安效命?又或者說——那些人類,是否還值得你繼續報以信任?”
“……”
“比起強行融入那個對你似乎滿懷惡意的人類世界,私以為,妖怪的世界才是你更應該停留的地方。你是我們的同胞,你應該回到我們的世界裏來——如果你願意的話,你我之間舊賬一筆勾銷,你來藥鸩堂,以後你的診金和醫藥費,我都可以給你免了。”
“……”
依然是漫長的沉默。
鸩感覺自己仿佛是在自說自話。
要不是還能從電話那頭聽見窸窸窣窣的電流聲和清淺的呼吸聲,他幾乎要以為對面那個混蛋三尾把自己的電話給挂了。
思忖片刻,鸩最後勸道:“如果你是因為放心不下那個詛咒之種,那你盡可以放心把他一起帶回來。藥鸩堂還不至于養不起區區一個人類。”
“區區一個人類?”
沉默了很久很久的狐貍忽然開口,沙啞地笑了起來。
“——他可不好養。我也不好養。”
鸩:“……”
鸩:“…………”
按住青筋狂跳的額頭,暴脾氣的小鳥被氣得差點又要掀桌:“——這是重點嗎??你除了氣我之外就不會說別的話了是嗎??好心當作驢肝肺、混蛋三尾你給我去死吧!!!!!!”
嘟嘟嘟——!!
電話挂斷。
将手機從耳邊拿開,秦揉了揉被最後一句咆哮震得隐隐有些耳鳴的狐耳,小小聲嘀咕:“嗓門真大,不愧是奴良組小百靈……”
下午第一節課已經開始了。
秦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備忘錄,确定這節課不是自己的課之後,便收起手機,搖身一變化為原型。
找了個不起眼的樹蔭趴下,秦叼着尾巴尖尖,開始仔仔細細複盤近期發生的事情。
小阿橘不見了,放出去搜尋的異常至今還沒傳來回信;
幼崽們的身邊,忽然冒出一個自稱是自己兄長的男人,秦派遣人手調查過,早川秋也着手追查此事,但依舊無果,那個男人就仿佛在那一天後人間蒸發了一樣;
還有疑似帶走了自己斷尾碎片之一的巨狼妖怪,姐姐對自己身世的避而不談,以及忽然産生了不少空白與扭曲的記憶……
謊言與真相糾葛,迷霧與前路迷離。
回歸短短半年時間,這一切的一切已經仿佛巨石,沉沉壓在了秦的身上,帶來一陣又一陣令人喘不上氣的窒息感。
但他已經無法回頭、更無法停止追逐真相的腳步了。
在命運洪流的裹挾之下,如果不逆流而上,最終的下場,就是被巨浪沖下深淵,自此粉身碎骨,再無翻身之地……
小小的白狐打了個呵欠,蜷縮起身子,将又大又蓬松的尾巴墊在下巴處,眯起眼,享受風暴來臨之前的最後一點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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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三次去教務處領走夜不歸寝,滞留在微機室裏、鬼鬼祟祟使用電腦不知道在幹什麽的諸伏景光之後,秦徹底沒脾氣了。
面對着微機室管理員、夜巡教官、以及新生主管教官不善的表情,秦坐在會議室角落,聽着下方的鬼冢教官被上司噴的狗血淋頭,慢吞吞地端起面前水杯,呷了一口茶。
噫,好苦。
報喝。
“鬼冢!你到底是怎麽教的學生?!這是一個還沒正式辦理入職的警校生應該做的事嗎?”主管教官怒發沖冠,将會議桌拍得“砰砰”作響,“大半夜不睡覺,在微機室偷用教官賬號登入內網調查資料……我該誇他聰明還是膽大包天?他觸犯信息安全罪了你知道嗎?!!”
鬼冢教官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是是是,您說的對,一會兒回去我肯定會把那小子叫過來狠狠批評一頓,然後罰他掃一個星期、啊不,是一個月!罰他打掃一個月的操場!”
主管教官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心思!你以為這件事是簡簡單單挨頓批就能完事的嗎?!我告訴你,那個混蛋學生登入內網使用的可是你的賬號!!!他出事了你也跑不掉!!!”
“開除學籍!!這種不安分的敗類學生必須要開除學籍!”
“諸伏景光這樣卑劣的行為,已經嚴格違反了警校生以及信任警察管理條例,之後我們會找公安信息庫的同事說明情況,一經開除,其餘部門也永不得錄用!”
敗類?
卑劣。
秦握着一次性水杯的指節微微收緊,眸光暗了暗。
縮頭縮腦站在會議室正中間的鬼冢教官,此刻正獨自承受着上司們狂風暴雨的摧殘。
但,從始至終,他都一直梗着脖子,沒有退讓半步。
“——諸位長官,在下以為,一個人的人品如何,不應該由一件錯事便就此定下結論。人性是複雜的,諸伏景光還年輕,他本性并不壞。他只是做錯了事,但并不是做錯了人。”
“鬼冢,”上首一位警察廳長官冷笑,“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要為了這樣一位無權無勢、與你也并沒有任何瓜葛的學生,搭上自己的未來嗎?”
鬼冢:“……”
鬼冢:“……這不是一碼事。”
“這就是一碼事,鬼冢。”
端坐首位的男人雙手撐在下巴處,眸色輕蔑,神情傲慢:“你得知道,警察廳內網遭到入侵,不少封存檔案都出現了被翻閱的痕跡。”
“——鬼冢,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