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
秦端着酒碗, 略微沉吟,短暫斟酌,面不改色。
“沒聽過。”
奴良滑瓢:“……”
奴良鯉伴:“……”
大概兩只滑頭鬼無語凝噎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扭曲, 秦有些看不下去,略微思忖,問:“安倍晴明不是死了嗎, 怎麽忽然提起他?”
末了, 頓了頓, 他半開玩笑似的接了一句。
“他該不會複活了吧?”
“……”
秦一窒,短暫停頓後, 整理好情緒。
“消息來源……可靠嗎?”
“嗯。”奴良鯉伴的語氣有些沉,“羽衣狐轉生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懷抱着再次産下晴明、讓對方以妖怪之軀重臨人間的夙願。當年,你在奴良組主宅外看見的那孩子……”
生性狡黠的滑頭鬼閉了閉眼。
“——那孩子, 就是被羽衣狐黨羽複活之後、被其寄生的, 我的前任妻子, 山吹乙女。”
“……”
“為了晴明能再度降生, 羽衣狐準備了太多太多年。她不斷從少女的血液之中汲取力量、構築血池,妄圖借助污穢陰毒血池隔離神明的注視,在血池之中誕下晴明轉生之後的鵺。之所以會參與血色夜,也是為了掠奪你……”
“——奴良鯉伴!”
一聲厲喝!
長久的沉默被打破。
在奴良鯉伴怔怔出神時, 一股熾烈灼燙的溫度, 倏忽從他身旁猛然爆發開來!
狐妖那裹挾着神力的狐火, 于瞬息之間, 将整株櫻花樹吞入了火海之中。
妖力狂暴。
火光滔天。
火海之中,明暗交錯間, 有那麽一瞬,奴良鯉伴幾乎幻視,三十年前,那個渾身纏滿刻骨仇怨、殘忍屠戮了大半個關東的瘋批魔狐,時隔三十年,又再一次重臨了人間。
一樹繁花被焚盡。
但沒關系。
因為一簇又一簇赤金色的火花,取代花瓣,就這樣将月光之下的萬葉櫻渲染做了火樹銀花。
滿目輝煌熱烈的赤金之中,白發狐妖不緊不慢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着滑頭鬼,一字一頓,語氣無比冰冷。
“——奴良鯉伴,這些話,當年血色夜之後、在我找上你們奴良組的時候,你為什麽沒有告訴我?”
奴良鯉伴:“……”
端着酒碗,他定定仰望着面前這只情緒瀕臨失控的大妖。
他知道對方在想什麽。
因為……
俊美的面容劃過一抹輕笑,滑頭鬼半睜着一只妖瞳,酒碗高舉,沖半空虛虛一揚。
誰知狐妖絲毫不領情。
嗤……
嗤嗤嗤……
劇烈的液體蒸發聲中,一碗烈酒,就這樣在狐火的席卷之下,化為了一蓬白汽,消弭在夜色之中。
奴良鯉伴唇畔笑意不減。
“——第38次了。”
漫天沸騰的狐火微微一滞。
俊朗的眉峰壓下。
“什麽……?”
秦問。
不遠處,如臨大敵的一衆妖怪們面露不善,迅速集結在一起,飛快将狐火的最中心包圍了起來。
奴良鯉伴微微側頭,擡手,漫不經心地淩空一握,揮退諸人。
“沒事。”
這位奴良組二代目至此依舊在笑,風雅矜貴的模樣,不像是被狐火團團包圍的獵物,反而像是與有人游山踏青的貴公子。
“——大家,別緊張啊。剛才的火是我和秦君在鬧着玩呢。”
首無和黑田坊動作一頓,狐疑的目光齊齊轉向秦。
又是一碗烈酒遞到秦的面前。
秦垂眸。
“……”
片刻後,大妖舉起酒碗,仰頭,一飲而盡,
仿佛什麽無聲的枷鎖就此解開,原本,本已經凝結成冰的氣氛,至此開始慢慢緩和。
辛辣的酒液滑入食道,吞咽太急,秦的眼尾很快随着嗆咳染上了一抹生理性的薄紅。
他斂着眉,垂眸去看端坐于火樹銀花之下的滑頭鬼時,目光依舊算不得多麽友善。
“——你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奴良滑瓢笑了笑,眉目舒展,火光映上他的眼角眉梢,是說不盡的風流寫意。
“你知道嗎,秦君?就剛才,同樣的問題,你在過去,同樣問過我37次,方才那一次,是第38次。”
秦:“……”
“當初的血色夜之後不久,據傳聞,一位神秘大妖血洗了關東所有參戰勢力,唯獨羽衣狐與其黨羽沒有遭到來自狐貍的報複。那個時候,包括我在內,都以為你是不敢觸其鋒芒,因此只能将矛頭對準其他勢力。”
“……”
“後來,你殺入奴良組主家,一遍又一遍質問我奴良組當年為什麽會出具那份裁決書,而我告訴了你答案。你還記得那個答案是什麽嗎?”
秦抿唇,身畔的狐火伴随呼吸高漲又跌落,仿佛他起伏不定的思緒。
“……你那時候說,是因為奴良組出了一位叛徒。”
“是因為叛徒,但又不僅僅是因為叛徒。”
奴良滑瓢晃蕩着酒碗,又斟一碗,仰頭豪飲,“——那個已經被處死的奴良組叛徒,是被羽衣狐身邊的鏖地藏扭曲了記憶與認識,在鏖地藏的蠱惑下,這才假借奴良組之名、簽下了那樣一份名不正言不順的裁決書。”
“……”
“在過去的三十年、過去的38次質問裏,每一次你找到我,我都會告訴你——血色夜的參與者有羽衣狐,她掠奪你的三尾之力,很可能是打算拿去充當誕育晴明的高級養料。可每一次,當你踏出奴良組大門之後,你都會将一切全部忘掉,直至下一次再度重蹈覆轍,再次沖入主家質問我重複了38次的相同問題。”
“可……”
“可你什麽都不記得了,秦,”奴良鯉伴說,“記憶對其他人來說也許是可靠的,但在你身上卻并不一定了。”
沉默半晌,秦語氣陰鸷的有些可怕,帶着些透骨的偏執之意:“那又怎樣?我現在已經是明牌了,遺忘惡魔在我手裏,以後,我必定不會允許記憶扭曲這樣的事再出現了。”
可“那是以後的事,”滑頭鬼意有所指,“我指的是現在——你不記得血色夜裏有關羽衣狐的那一部分,那麽,有沒有可能,在你的記憶裏,過去某些深信不疑的部分,其實也是虛構出來,實際上卻完全并不存在、或者相反的呢?”
虛構出來的……
記憶?
一瞬間,秦的眼眸微微睜大。
——醍醐灌頂!
無數模糊的意象在腦海之中飛馳而過,不等仔細捕捉,就消失在了一陣陣兩種力量相沖所帶來的巨大疼痛之中。
秦撐住了額頭。
“……回去之後,我會抽時間和遺忘惡魔好好談談的。”
關于自己被修改的亂七八糟、破破爛爛的記憶這件事,也關于指使遺忘惡魔接近自己的、遺忘惡魔藏在背後真正的主人是誰這件事。
話到此處,再無其他。
櫻花樹下,三人自斟自飲,各自沉默了起來。
狐火熄滅。
絢爛的火樹銀花一寸一寸黯淡,最終,被萬葉櫻新萌發的胞芽取而代之。
不知過了多久。
“你有沒有思考過一件事,秦君?”
微醺之中,秦擡起酒意彌漫的狐瞳,怔怔看他。
“——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是你?你究竟怎麽成為了你?如果你不是你,那麽……誰又會是你?”
滑頭鬼如月色般清明冷靜的目光落在秦的臉上。
四目相對,鏡花水月。
幾乎不費任何力氣,秦便從對方清澈的眼底,看見了一個面容扭曲刻毒、形似惡鬼一般的自己。
那種扭曲的神情一瞬即逝,不等秦細看,便消弭在融融月色之下,再也找尋不到蹤跡了。
“……”
“……”
端着酒碗的指節不受控制的收緊,秦默然片刻,問:“奴良鯉伴,你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奴良鯉伴卻沒有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意思。
“地獄未曾大亂,按說不會出現逆轉生死這樣荒唐的場面。依我之見,安倍晴明複活這件事,也許并不像表面上這麽簡單……”
“——要做好準備啊,秦君。我總覺得,除了羽衣狐之外,還有什麽危險的東西,已經盯上你了。”
“……”
“……”
“我知道了。”
秦彎下腰,将空了的酒碗輕輕放置在了萬葉櫻下的小幾之上,沉默片刻,低聲說:“抱歉。之前……我失禮了。”
奴良鯉伴搖了搖頭。
正好此時,被缺德老父親支使前去取酒的奴良陸生小跑着回來,後腦勺恢複成了正常人類的圓潤,懷裏抱着兩壇還沒開封的好酒。
奴良鯉伴招了招手,示意小崽來自己身邊坐下。
斟酒。
舉杯。
一飲而盡。
奴良鯉伴沖秦晃了晃一滴不剩的酒碗,笑得肆意又輕快:“人類有句俗語說的不錯——都在酒裏。”
秦沉默。
片刻之後,鎏金色的眸子裏,淺淺蕩漾開一抹暖意。
揉了揉星星眼看向自己的奴良陸生的小腦袋,他給小幼崽塞了一小袋磨牙餅幹:“時間有些晚了,我得回去監督孩子睡覺了。”
“孩子??”
奴良鯉伴當即大驚失色:“你什麽時候要二胎了?!我怎麽不知道?!你要二胎問過一胎意見沒有啊?”
秦:“……”
收留柯南的時候,好像的确是沒問過零醬的意見哦……
等等。
白發金眸的大妖面無表情:“不是親生的。”
言下之意是——不是親生的,論不上什麽一胎二胎的。
然而,聞言,奴良鯉伴的眼神卻是忽然之間就微妙了起來。
他看了看小夥伴帥氣的臉,又看了看對方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結實身軀,不知道腦補了些什麽,很快,面上就浮現出了一抹同情。
他甚至開始勸小夥伴。
“沒關系的,秦君,不能生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你不要自卑!大不了……大不了以後讓我家陸生給你養老送終嘛!”
秦:“……?”
“其實收養幾個野生崽也挺好的,真的!之前那個一胎你不就養的挺好的嗎?不過你下次再要收養幼崽的話,可以考慮一下活得久的長生種,不然還得你給對方養老送終,辛辛苦苦操勞幾十年,不劃算不劃算。”
秦按了按額角,只感覺指腹下青筋突突直跳。
——再在這裏呆下去,只怕他的低血壓就要被就地治成高血壓了……!
庸醫!
絕對是庸醫!
整個奴良組裏,就沒有哪一個是考取了行醫資格證的!等他回去之後就要想辦法查抄這個違規行醫的妖怪組織!!
奴良鯉伴還在口出暴言,言辭之荒唐,就連常年被崽氣習慣了的秦都有些聽不下去了。
果斷往奴良鯉伴的嘴裏也塞了一塊小餅幹、強行物理閉麥之後,秦轉身,沖萬葉櫻下的奴良家三代滑頭鬼禮貌道別。
“今夜多有叨擾,失禮之處,還望幾位海涵……為表歉意,之後我會遣人往貴府奉上賠禮的。”
奴良鯉伴努力嚼嚼嚼,一時沒空回話,到是一旁的奴良滑瓢捧着酒碗,笑眯眯地沖秦揮了揮手。
“——沒關系沒關系,只要賠償給到位,一切都好說的啦~以後也常來玩啊,小狐貍~”
有風掠過,帶起一片薄雪,輕輕壓在了萬葉櫻的花間枝頭,下一瞬,卻又被歡快抖動的櫻花花枝抖落一地。
又是一片欣欣向榮。
又是一片落英缤紛。
在無數瓣落櫻離開枝頭的瞬間,秦無比清晰地望見,那位端坐樹下的滑頭鬼二代目,此刻終于艱難地咽下餅幹,拍拍胸口後,唇角彎起,沖秦露出一個矜狂淡笑。
“——要記住我的答案啊,秦君!同樣的問題,我可不想再聽你問第39遍了!”
“……”
腳步微頓,秦沒有回頭。
“嗯。”
他朝後揮了揮手。
“39。”*
随後,浩浩蕩蕩的赤金色狐火,頃刻之間,便融去了漫天飛雪。
嗯,是個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