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
“一個夢?”
“是啊, 一個有點長、有點無聊的夢。”
“那還是算了,好困……哎哎哎、有話好說別拔我氧氣管啊!行行行講吧講吧,你快講我聽着呢。”
滿意地收回按在氧氣開關上的手, 松田陣平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可是。
那麽長、那麽無聊的夢,應該要從哪裏開始講起呢?
雲煙缥缈的雨霧中,被雨滴打濕的思緒, 逐漸地、逐漸地, 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煙雨朦胧中, 松田陣平低低開口。
從那一通改變了自己半生的、不詳的電話開始,四年光陰, 在他口中,緩慢流淌而出。
他為缺席者描述了那場并不算盛大、卻足夠哀傷的葬禮,也描述了人間孤魂黑衣墨鏡、四年如一日的守喪;
他提及了秋雨連綿中,決裂時那一眼久久不語的相望,也提及了蒼白病室之中, 病骨支離的故人所交付的, 那最後一份訣別禮物;
他一筆帶過了四年中的無數個不眠夜, 不曾細說那兩座被人反反複複擦拭、直至頑石發亮的墓碑, 面對師長的追問,只是面容平靜地訴說着,那已然成為了支撐他踽踽獨行路上、那最後一根支柱的沉默追兇。
松田陣平感覺自己說了很多。
但,一直到他講完摩天輪上、那人世間最後一輪璀璨的狐火煙花後……習慣性地擡頭去看輸液瓶時, 松田陣平有些驚訝地發現, 原來那吊瓶裏的藥液, 也不過堪堪流完了小半瓶而已。
四年……
四年。
原來, 一千四百多個日夜的難眠,一千四百多個日夜的痛苦與悔恨, 在終于被主人擺上案臺作為談資時,也不過只夠堪堪說上那麽幾分鐘。
而已。
松田陣平不屑于用「可憐」、「悲慘」這樣的詞彙,去評判那不知是夢還是真實的四年裏、飲盡了人間貪嗔妄念的自己。
——那會是一種羞辱。
那些最真實的經歷,同時也是他親身體驗過的、最真切的痛苦。
而,痛苦從來都不廉價。
從不。
于是,他想了又想,斟酌了再斟酌。
最終,在眼前那雙溫暖的、專注的,幹淨得仿佛能夠包容并淨化這世間一切污穢與不堪的鎏金色眼眸注視之下,松田陣平扯了扯唇角。
“……你得誇誇我。”
他說。
——你得誇誇我。
執着,敏銳,勇敢,無畏……
無論誇什麽都可以。
因為,在那不為人知的一千四百多個日夜裏,在那段晦暗無光的獨行旅途中,将絕望咀嚼、化作前行養料的自己,值得一句哪怕其實并不走心的誇獎。
病床上。
在松田陣平嗓音低沉地講述着這一段自己未曾參與的過往時,秦一直保持着安靜,神色專注地傾聽着。
——他過去一直是個很好的家長、很好的聽衆。
因此,理所應當的,現在的他,也會是。
很好的家長能夠共情幼崽的痛苦與掙紮,很好的聽衆,會滿足講述者的每一個微小的、不仔細捕捉就會被忽略掉的需求。
于是。
毫不猶豫的,剛從昏迷中蘇醒不久的狐貍,沖着自己養育過的人類警官豎起了大拇指。
“——松田警官超厲害,是了不起的奇跡警官!”
了不起的奇跡松田警官:“……”
啧。
“幼稚。”
盯着故作若無其事、實則可以原地cos悲傷淋雨小狗的松田警官看了好一陣,大度的監護狐眨了眨眼,決定不拆穿小崽拙劣的演技。
他“噢”了一聲,問:“我們為什麽會絕交?”
松田陣平頓了頓,糾正對方。
“不是絕交,是決裂。”
“有什麽區別嗎?”
——因為絕交聽起來很幼稚。
但自诩成熟可靠、和某只幼稚狐貍截然不同的松田警官,仔細琢磨了一下,覺得這樣說的自己聽起來,好像顯得更加幼稚了些。
“……”
于是他只好跳過這個問題。
“因為你做了錯誤的選擇。”
“什麽樣錯誤的選擇?”秦追問,看表情,似乎并不因為對方口中這個很可能一語成谶的未來,而感到絲毫的憂慮。
他只是很純粹、很認真的問,鎏金色的狐瞳直直看着人的時候,給人一種專注且誠懇的錯覺。
松田陣平沉默了一瞬。
再開口時,他的語氣更低了幾分。
“……那段記憶裏的你,殺了很多人。”
秦怔了怔,眼眸微微睜大:“我?”
“嗯。”沒有直視狐貍老師的眼睛,松田陣平斂了目光,語氣有些沉,“那個時候你不知道發什麽瘋,不計後果地擴張權力,奪取了整個異聞課的話語權之後,東京範圍內,就開始陸陸續續出現少女、以及實力強大的異常失蹤的事件。”
“你将痕跡掩藏得很好,所以一開始的時候,沒人懷疑這件事與你有關。”
“但是,犯下過罪行的人,眼神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在我轉職進入搜查一課後,我見過很多犯人的眼神——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在hagi出事後的那一年裏,你的眼神,每一天,都變得和罪犯的眼神相似一分。”
“等一下——”
頭頂不知道什麽時候彈出來的狐耳動了動,秦眨巴了一下眼睛,若有所思:“異常或許可以說是我吃的,但是,不出意外的話……就算是在那個時空裏的我,不到萬不得已,應該也是不會主動吃人的吧?”
“不是你吃的。”
松田陣平給出了令狐貍稍微安心的答複。但很快,他的下一句話,瞬間又讓耳朵軟軟塌下的狐貍,吓得瞬間繃直了狐耳。
“——你沒有。你只是用那些失蹤者,進行了獻祭。”
秦:“啊……?”
那個時空的稻荷神,路子這麽野的嗎??
還是說那個時空的高天原狀況比這邊更加惡劣,甚至于惡劣到堂堂稻荷大神,也不得不撕破假面,連裝都舍不得裝,兩眼一睜就開吃??
真要是在那種情況下,祂的禦座之下,真的還能有哪怕一只[秦]幸存下來嗎?
松田警官沒有讀心術。
松田警官不知道狐貍在想什麽。
松田警官只是用平靜的語氣,說着讓聽者很難平靜下來的話。
“我在發現你做的事情之後,毫不猶豫地試圖阻攔你,但你只是笑笑,完全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後來,事态越來越失控,少女和異常的失蹤頻率,從一開始的數月一個,到後來三天一個。”
“發現這件事後,我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向上司告知真相。”
秦靜靜看他:“但你失敗了。”
松田陣平“嗯”了一聲:“那個時候的東京,說一句你一手遮天也不為過。我呈遞的無數舉報信、甚至當面陳述的事實,沒有在人心惶惶的大局勢中、蕩出哪怕一朵水花。”
“我們之間,是因為這件事才會決裂的嗎?”
“嗯。”
兩人不約而同的沉默了。
半晌後,秦問:“那,後來呢?”
“後來?”松田陣平扯了扯唇角,“後來某個不聽人勸的混蛋,就把自己給作死了。”
秦:“……?”
啊,這麽突然的嗎?
“兩年之後,京都有大妖橫空出世,你和一系三系的管理官帶隊前去退魔。他們兩個死在了那次任務裏,你受了重傷,之後不久就傷重不愈,領便當了。”
這麽說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松田陣平側目,對上了秦的視線。
他問:
“——尾巴對你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
這個問題的答案,秦沒有思考太久。
“求偶工具?平衡儀?尾巴的作用有很多,這得看你問的是哪一個了。”
“不是哪一個,”松田陣平緊緊盯着秦的眼睛,是想要通過微表情去判斷眼前這只狡猾的狐貍到底有沒有說謊,“——我問的不是「對狐貍來說」。我問的,是你。”
“……”
松田陣平說:“那個時空的你,在意識還能勉強保持清醒的時候,把最後一條尾巴交給了我。從那裏回來之後,我和hagi也曾在你的公寓裏,發現了很多被剪掉尾巴的狐貍玩偶。”
“秦知也,對于你來說……尾巴到底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
什麽……?
窗外,驟雨酣暢淋漓地沖刷着大地,像是要将塵世間的一切污濁,于今日,徹底滌洗幹淨。
雨簾氣勢洶洶地撞擊大地,激起大蓬大蓬白茫茫的水霧。
煙雨朦胧間,秦有些不合時宜地短暫出了神。
——那幾次斷尾時,似乎也趕上了這樣陰雨蒙蒙的天。
第一次斷尾時,他還是高天原上,稻荷大禦座下最為骁勇、最受寵愛的狐貍神使。
那時的秦還不識人間疾苦。
他聽着心間祝音那一聲聲痛苦的哀鳴,聽着那一道道滿含絕望,伏地叩首時,字裏行間卻又不乏希望的祈禱,用一顆在大禦座下日日聆聽教誨時感悟的慈悲之心,懇求大禦為人間降下恩典。
但稻荷大禦拒絕了。
拒絕時,祂閉着眼,目光沒有看向匍匐在自己座下的秦,更沒有看向高天原之下、那衆生皆苦的人世間。
「——一定是大禦掌管天下糧食與豐收太辛苦,所以分不出心神去關注這些小事的吧?」
如果大禦實在抽不開身,那就讓自己來分憂好了。
這麽想着,忠誠而無畏的狐貍神使,咬牙忍耐着自斷一尾的劇痛,沐浴着疾風驟雨的摧折,自雲巅堕天而下,墜入了紅塵世間。。
從此,天上少了一位骁勇善戰的四尾天狐神使,人間,多出了一只白毛紅尾的三尾小狐崽。
第二次斷尾,是在那一場血色夜。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的情況下,貞姬被困,秦帶着四只奄奄一息的幼崽,身邊跟着的,只剩下了不善戰鬥、并且同樣身受重傷的姐姐。
那時,遍體鱗傷、皮毛被血染紅後又無數次被大雨沖刷幹淨的秦,在走投無路之下,舍下一尾斷後,自己則掩護着幼崽和姐姐拼了命地試圖逃離劊子手的魔爪。
第三次斷尾,在傾盆暴雨中,秦獻祭了第三條尾巴,換取了足夠消災解厄的力量,陪伴自己親自撫養長大的詛咒之種降谷零,共同度過了對方成年之前的最後一道關隘。
至于第四次……
思緒被無邊雨霧浸濕,秦撩起睫羽,鎏金色的眸子裏印上松田陣平的倒影。
“——是退路。”
他說。
每一條尾巴,都是過去的自己給未來的自己留下的,無法複制、更不能再生的退路。
自己總是最了解自己的。
過去的秦想到了自己在偏執性格的驅使下,可能會面臨許多困境——他給自己留下了後悔的餘地。
但,很可惜,過去的秦機關算盡終是沒料到,固執又一根筋到無可救藥的自己,終究還是沒有走上自己提前準備好的退路。
甚至于……
“……”
“……”
這個答案顯然有些出乎松田陣平的預料。他怔愣了一下,似乎并不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秦看着大崽的表情,眸光浮沉,卻未有太多言語。
他平靜地注視着松田陣平。
“你剛才說,那個時空的我,最後死在京都的一次退魔任務裏,是嗎?”
話題轉變太快,松田陣平有些反應不及,卻還是下意識點了點頭。
“嗯。”
“果然如此。看來那個時候的‘我’,會在死前把尾巴悄悄交給你,是因為他啊……”
松田陣平眼眸微眯,目光銳利:“誰?”
秦彎了彎眼角。
“——京都那一場退魔,我最終是死在了複活後的安倍晴明手上,是不是?”
“……”
“我死之後,那家夥沒有依照和我定下的合作契約,複活萩原和我的族人們,是不是?”
“……”
“啊。”秦扯動唇角,露出一個不知該稱作譏諷、還是幸災樂禍的冷笑,“——那條路走不通的。”
“那個時空的我不行。這個時空的兄長,也不行。”
“那是一條絕路,我很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