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
箐愣住了。
她用力抱緊狐崽, 聽着對方滿含痛苦的聲音,在自己懷中斷斷續續響起。
“母親、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
“如果那個時候,如果我沒有聽信祁大人的話, 假裝心情不好,哄騙小舅舅帶我悄悄離家、去外面散心,小舅舅也許就不會落入陷阱, 被壞人偷襲重傷, 之後又帶着拖油瓶的我東躲西藏, 最後傷勢惡化昏迷……”
“如果小舅舅沒有重傷昏迷,那之後血色夜那晚的變故, 也許就不會發生……媽媽、姐姐、首領,還有大家,也許就都不會死,小舅舅也不會斷掉尾巴,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母親……”
自從血色夜發生、僥幸存活并被箐收養到自己膝下之後, 堅強的赤狐幼崽第一次, 在養母面前哭的幾乎喘不上氣。
她說。
“我每一晚每一晚都在做夢。夢裏, 我總是會回到以前, 回到自己央求小舅舅帶我出門玩的時候……”
“每一次,夢裏的我都會選擇纏着小舅舅留在家裏,然後一切都沒有發生。大家都好好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小舅舅依然還是族裏最耀眼的「天賜白子」, 我和媽媽、姐姐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首領依然會在豐收的季節敦促大家一起幫忙收割麥穗。”
“可是……”
阿岚的聲音哽咽起來。
“可是每一天, 當我睡醒睜開眼, 看見小舅舅失去尾巴、疲憊又倦怠的眼睛的時候……我好像又一次回到了地獄。”
冰冷的……
溫熱的……
滾燙的……
濃烈的痛苦與愧疚孕育出苦澀的眼淚。
當埋藏在心底長達半個世紀的秘密終于揭露這陽光之下時,阿岚那張淚眼朦胧的小臉上, 除了悲傷、除了自責外,更多的,是某種經歷過漫長痛苦後終于迎來審判的解脫。
她從箐的頸窩間擡起頭,隔着淚水與鮮血,回望着對方。
“對不起,母親。”
狐崽的聲音抖得厲害,帶着不自知地絕望與祈求。
“我不是故意隐瞞你們的……我只是太害怕、不想難得的幸福和家人再次離開我……”
“我願意為我的錯誤贖罪,但……但請不要丢掉我!我什麽都願意做!我吃的很少、很好養活的!我也會努力變強,我會努力保護好所有人的……!”
“請……”
阿岚哽咽,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請不要扔掉我……”
“……”
“……”
箐沉默地聽着這一切,表情逐漸地,陷入一片某種茫然的空白之中。
混亂的思緒在她腦海中翻滾。
阿秦……
阿祁……
出去玩……
血色夜……
有很多曾經不曾注意過的細節,在這一刻,全部都串聯起來了。
以前的阿秦,一直是個很好很好的育兒狐。
也許是從小因為一身白色皮毛的關系遭人白眼,長大以後的阿秦,在面對族中幼崽時,格外注重公平。
他從來不會偏心眼,分給幼崽們的關愛與照料都是平等的。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她從來都是平均分給每一只幼崽,誰也不多,誰也不少,偶爾拐帶幼崽們外出當街溜子的時候,也從來不會落下哪一只。
正因如此,在阿秦私自拐帶阿岚外出游玩、卻因此遭遇伏殺的時候,箐心中便一直很疑惑——阿秦為什麽,會單獨帶一只曾經并沒有多餘交流與關注的幼崽離開家裏呢?
如果是這樣……
如果是阿祁鼓動阿岚哄騙阿秦的話,那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
箐捋了捋自己的思路。
——血色夜前夕,阿祁用話術撺掇狐崽,狐崽上當,連哄帶騙要求秦帶自己出門去玩。
對幼崽異一向沒有防備心的阿秦對此一無所覺,見阿岚的确神态可憐後,頓時就心軟了。為了防止被其他幼崽發現自己帶阿岚偷跑,秦沒有告知族中任何人,悄無聲息地,就私自帶着阿岚離開了赤狐的領地。
之後的一切,就和箐了解到的情況無甚出入了。
祁背叛族人、出賣并組織人手埋伏了孤身一人的秦和阿岚。
為了保護幼崽,秦奮力突圍,身負重傷,在敵人的圍追堵截下不得不東躲西藏,在傷勢發作、徹底昏迷之際,被阿岚拖着,躲進了一戶姓來間的人類家裏。
人類來間收留了它們,替秦處理了傷口,并投喂了兩只狐貍許多食物。之後,等到門外追兵離開後,又親自送秦和阿岚離開了危險之地。
秦和阿岚一路跌跌撞撞,艱難回到了族裏。
得知秦活着回到赤狐領地之後,祁一計不成,很快又再度聯絡那些觊觎三尾血肉與力量的異族,趁着秦重傷未愈、戰力受損之際,悍然發動了血腥又殘酷的「血色夜」之變。
在那場堪稱噩夢的血色夜變故中,首領、裴、索索等族人盡數陣亡,祁對上拖着重傷趕赴戰場的秦,被得知真相後暴怒的秦拼盡全力擊殺并吞吃,秦也在之後的逃殺中以斷尾作為代價,掩護救下的四只狐崽和箐,狼狽逃離戰場。
僥幸逃離後,秦帶着所剩無幾的族人躲進了人跡罕至的長野鄉下,耗費五年勉強療養好傷勢後,不告而別,悄無聲息地清理了自己所知曉的、曾經參與過血色夜的勢力後回家。
滅族的痛苦、斷尾的打擊,再加上短時間內頻頻重傷,那時候的秦,體內淤積的暗傷已經達到了一個恐怖的程度,在報完仇回到家後,提着的一口氣散了,整個狐貍的精神狀态也迅速垮了,每日呆呆地蜷縮在床腳,舔着傷口,安靜等死。
那個時候,同樣經受了滅族之痛的箐,除了要照料四只年幼失怙的狐崽,還得分出一半的精力,去開導和照顧油盡燈枯的弟弟。
兩邊都需要人照顧,兩邊都離不開人。
箐作為家裏唯一一個還算健康的勞動力,沒日沒夜地忙碌,心力交瘁之下,終于自某個清晨病倒在地。
等到箐終于在渾渾噩噩的睡夢中驚醒時,除了床頭擺放的一碗處理好的草藥、和床邊四只面露擔憂的小狐貍崽崽外,家裏,早已沒了那道沉默蕭索的雪白色身影。
之後的很多很多年裏,箐都獨自照料、并撫養着那四只被弟弟從死神手裏奪回來的小狐崽。她把它們收入自己膝下,讓它們喚自己母親,把它們當做秦生命的延續,好好養育長大。
就在箐已經逐漸意識到,并且慢慢接受自己唯一的親人早已離開了自己、離開了這個該死的世界這個事實時,又是一個同樣的清晨,許多年不見的笨蛋弟弟,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笑眯眯地喊了自己一聲久違的「姐姐」。
……
以上,便是血色夜前後的全部經過了。
箐垂下眼,與懷裏那只眼圈通紅、狐耳耷拉,眼神看上去痛苦又惶然的小狐貍崽子四目相對。
從理智上講,箐知道,自己不該埋怨這只小狐崽。
出事前阿岚還小,還是個只知道貪玩的幼崽,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明白。
阿岚不知道一個謊言會導致秦重傷甚至差點死去,也不知道自己一念之差,會造成之後那樣沉痛的結果。
——箐不該埋怨她的。
但……
深吸了一口氣,箐眨了眨眼,将自己眼底的酸澀與淚意竭力壓下。
她低頭,沉默一陣,看着阿岚,輕聲問:“那個時候,阿祁和你都說了些什麽?”
“……”
“……”
狐崽渾身都顫抖了起來,被淚水沖刷得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裏,緩緩浮上一股怨毒與恨意。
“——「外面的世界,有比天空更高的房屋,比雲霞更美麗的霓虹燈;有比田鼠更美味的拉面和壽喜燒,比豐收晚宴更熱鬧的煙火大會;還有各式各樣外貌不同卻都很友善的異常……你還年輕,為什麽要聽那些愚昧古板的老狐貍的話,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去親眼看看這一切呢?」”
“外面的世界,有比天空更高的房屋,比雲霞更美麗的霓虹燈;有比田鼠更美味的拉面和壽喜燒,比豐收晚宴更熱鬧的煙火大會;還有各式各樣外貌不同卻都很友善的異常……你還年輕,為什麽要聽那些愚昧古板的老狐貍的話,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去親眼看看這一切呢?”
一高一低。
一壓抑一含笑。
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就這樣,突兀地重合在了一起,說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語。
箐:“……”
秦:“…………”
她倏然擡頭。
下一秒,成年赤狐淩厲凜然的目光,陡然與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想見、也不可能再見的故人,撞在了一起。
“……”
“……”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耳邊一切嘈雜與喧嘩,似乎都在逐漸遠去。
箐的目光盡頭,仿佛就只剩下面前這個眉目含笑、優雅斯文的紅發青年。
不知過了多久。
身邊,同樣怔然許久的貞姬上前半步,沉默、卻堅定地,将箐和阿岚的身影,擋在了自己身後。
紅發青年見到來人後,面色更加柔和,望着貞姬,語氣溫柔且懷念地說:
“——好久不見,阿貞。”
貞姬死寂的眼神動了動。
紅發青年見狀,笑着,向對方張開了懷抱。
“阿貞,”他說,語氣親昵,神态自然,像是迫不及待要同許久不見的愛侶傾訴衷腸,“我好想你。”
貞姬沉默。
擋在箐面前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動搖。
美麗的蛇妖擡起眼,眼底的眷戀與思念一閃即逝,最終留下的,只有深不見底的冰冷……
與怨恨。
“——你騙了我。”
紅發青年一怔。
青黑色的蛇瞳豎起,貞姬裂開紅唇,呲出一對滴答着漆黑液體的毒牙,蛇信吞吐:“祁大人,是你害死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