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計劃(9)

夜幕攀上窗沿,冷風呼呼地卷個不停。

審訊室內,莫小冷坐在椅子上,輕睨着不潔的地板,神緒幽遠。

那場持續七年的噩夢,她自知無法擺脫,所幸選擇接受。

十三年前,那時她剛滿六歲不久,也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那個帶着一副微笑面具的男人。

初見,她抱着最愛的數獨下樓,睡眼惺忪,而他坐在沙發上饒有興味地看着她。

她跑到父親的懷抱裏,想繼續補覺,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她聽不大明白,只知道他是爸爸媽媽的客人。

可是這個客人好奇怪,戴着一個不好看的白色面具,她不喜歡上面的笑臉。

“這是你們的女兒?”男人隔着面具低緩地笑了一笑,“真可愛。”

“我女兒,上個月剛滿六歲。”簡世華搖了搖女兒,試圖趕走她的瞌睡蟲,“檸檸,叫哥哥,他是我們重要的客人。”

簡慕檸揉了揉略重的眼皮,迷迷蒙蒙地說:“哥哥好。”

電話忽而響起,簡世華放下她踏上二樓,而夏文姝也趁此去廚房準備些茶水。

靜默片刻,男人起身走到她面前半蹲下,“這位可愛的女士,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簡慕檸。”

“真是個好聽的名字。”男人抽出她緊握的數獨,饒有興趣地問:“你喜歡玩數獨?這可有點難哦~”

“我喜歡有難度的游戲。”她搶回自己的數獨,稚嫩的嗓音透着股悶氣,“這是我的。”

“我也是。”

“你也會玩這個嗎?”

她睜着大大的眼睛問。班裏的同學都不跟她玩,她也不要跟他們玩,都笨笨的,不好玩。

男人取下面具,俊朗的面容展現在她黑亮的瞳眸中,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嘴角微微翹起一抹森笑。

“不如我們玩一個更有難度,也更有趣的游戲。”

年幼的簡慕檸發自內心的有些厭惡他臉上的笑容,盯着他的眼睛甚有不解,“你還帶着面具呢。”

這個人面具下面還有面具,這個魔術真拙劣。

男人一愣,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拉住簡慕檸的手笑意盎然,“跟我玩游戲吧,我會成為你最好的對手。”

“不要。”簡慕檸抽出手,跳下沙發棱起眉,兇兇地說:“我讨厭你。”

“你怎麽把面具摘下來了!”夏文姝迅速跑過去,将簡慕檸抱在懷裏,“快戴上,不能讓這孩子看到你的樣子!”

“夏老師,為何不能?你擔心她記住我?那不是更好~”男人把玩着手中的面具,勾了勾唇角,“這一年來我小心翼翼可沒讓她發現,既然今天你們容許她見我,就要想到後果。”

簡慕檸第一次看到這麽生氣的母親,怯生生地喊道:“媽媽…”

“怎麽了?”

簡世華站在二樓疑惑地看着他們,随後慢慢走下樓梯,“文殊,出什麽事了?”

“他讓檸檸看見他的樣子了。”夏文姝怒道。

男人不以為然,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二位,半年了,我們的實驗還是沒有絲毫起色,你們還想繼續下去嗎?”

“你威脅我們?”簡世華冷下臉。

“簡博士,這誤會可大了,我也是擔心實驗能否成功而已。”男人撫摸着面具,眸底閃過冷笑,“這一年,死了那麽多實驗體,還是沒有成效,也許不是藥物和步驟的問題。”

夏文姝皺了皺眉,“你是說實驗體?”

“沒錯啊,那些實驗體太劣質了,我們需要更高品質,更聰慧的,沒準能改變我們現在的僵局。”

簡世華凝思片響,問:“我一直想問你,這些孩子你是怎麽弄來的?”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難道簡博士也感興趣了?”男人笑語。

簡世華陷入沉思,這一年來他的頭,有時昏沉,有時清醒,記憶太過錯亂。

他捏了捏鼻梁,當初,這個年輕的男人經由妻子介紹找上他,想開展一項史無前例的基因改造研究,他本身對此就非常感興趣,往日也與妻子交談甚深,如今更為心動。

如果成功了,那對各種遺傳疾病,腦部殘疾等等都有很大的幫助,甚至可以改造出更優良的新人類基因。

原本他以為只是一場普通的秘密研究,可當第一次看到臺上躺着的孩子時,他猶豫了。那雙充斥淚水與絕望乞求的眼睛刺痛了他的眼睛,遲遲落不下手術刀。

“你這是什麽意思?猴子呢?”

男人無謂地聳了聳肩,“簡博士,死了那麽多猴子有用嗎?倒不如人,他可比猴子有用。”

簡世華放下手術刀,“…我沒法做。”

“你可以。”男人對上他抗拒的眼睛,隐晦不明地眯起眼,“為了創造醫學史上最大的成就,為了那些受疾病折磨的病人,你下得了手。”

他将手術刀重新塞進簡世華的手心,将其放到孩子的頭上,“動手吧,成功離我們不遠了~”

簡世華立時像個提線木偶,變得相當聽話,至此他的記憶斷斷續續,混沌不清。

此後,一發不可收拾,驀然回首,發現自己已經回不了頭了。

而今,錯誤仿佛将再次重現。

“世華,我們已經回不了頭了…”夏文姝抱起簡慕檸背對着他,悲哀不已,“我先把檸檸抱回房間睡覺,你們慢慢聊。”

“夏老師,等一等。”

夏文姝不解地回頭,“你還想幹什麽?”

“別這麽生氣嘛,我這裏倒是有一個很好的人選~”男人揪着眉佯裝苦惱,可嘴角的弧度卻并不打算隐藏,“他一定會讓我們的實驗成功。”

“是誰?”簡世華問。

男人擡起手指向夏文姝,“你們的女兒很聰明,繼承了二位的才智,她一定會讓實驗取得突破。”

“不行!”

夏文姝當即拒絕,怒不可遏地瞪向他,将簡慕檸抱緊了幾分,“滾!你給我滾!”

簡世華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吼道:“你瘋了!她可是我女兒!”

男人攥住他的手逼上前,挑唇冷冷一笑,“你女兒的命是命,那些無辜孩子的命就不是嗎?你忘了自己是如何殺死他們的嗎?”

“他們是你帶來的!是你!”少時,簡世華憤恨地指向他的臉,“你想将全部錯都推給我?”

“人是我帶來的,可不是我殺的。”男人放開手,臉上勾起一個無辜的笑容,“簡博士,可別讓他們死得沒有價值啊。”

簡世華一時僵住,男人抽出衣領,踱着步慢慢走向夏文姝,“你們的女兒真的很聰明,不愧是兩位博士的孩子,完全繼承了你們的優良基因,我相信她今後會更加出色。”

“夏老師,你說對嗎?”

夏文姝怔愕住,看着女兒茫然純真的眼睛,她深陷自責,“檸檸,不要聽,媽媽會保護你的。”

“媽媽…爸爸。”

“啪…啪…啪…”

“真是感人的一幕。”男人拍着手,眸底的笑意越來越少,“好讓人嫉妒啊。”

“夠了!”簡世華一聲大吼,握緊拳頭咬牙質問:“我問你,你是不是對我催眠了?”

方才他又有同樣的感覺,那瞬間他的腦袋一懵,險些答應下來,反應過來後聯想到這一年的怪異,這才發現端倪。

男人露出一個惋惜的表情,卻不見絲毫慌亂,“哎…被發現了。”

簡世華萬分憎惡這張笑臉,“是你讓我傷害他們!殺了人!”

“簡博士,我想你說錯了一件事。”男人走到他眼前,收斂了笑意,“如果你心裏沒有這麽想,我怎麽可能會催眠成功,我只是把你的欲望放大了而已~”

簡世華踉跄退後兩步,怔怔而立,恍然間,他想起那些孩子向他求饒的眼神,布滿了絕望和怨恨。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男人唇側撩起一個隐晦不明的笑弧,“簡博士,越聰明的人就越喜歡有難度的東西。你是,夏老師是,我也是。剛才,我又找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夥伴,您的女兒給我的驚喜很大呢~”

他駭然地盯住他,默而癱坐在沙發上,抱着頭極為頹喪、自責。

“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的初心不是這樣的啊…

幻想中,迎接他的應該是接連不斷的掌聲、鮮花,夢寐以求的獎牌,而不是這般的黑暗。

“世華…”

見狀,夏文姝痛心萬分,抱着簡慕檸流下兩行清淚。

男人重新坐回沙發,翹着惬意的二郎腿,“你們還請放心,如今我們三人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怎麽會出賣你們呢。不如這樣吧,先讓你們的女兒試一試,如果她能挺過第一步,我們再慢慢地往下深入。我相信,她一定能帶給我們更多驚喜。”

簡慕檸趴在母親肩膀上,看着男人侃侃而談,那張笑臉分外惡心。

那日,她還不大明白父親的暴怒,母親的落淚,她唯一清楚的是這個男人是導致一切的源頭。

美好的童年在她六歲戛然而止,她的父母最終還是妥協了,自私的請求,虛假的眼淚,所謂的安慰不過都是自欺欺人。

她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明亮的大眼逐漸沒了從前的光彩,從那天起她就成為地下室的第十一個實驗體。

每當他們喂她吃藥、打針、做手術時,他們總會露出一個難受而愧疚的表情,嘴裏不斷說着對不起,可他們的手從未停止過。

也許剛開始他們懷着滿腹愧責和猶豫,可到最後,她與其他孩子并無區別,都不過是他們實驗裏任其宰割的小白鼠。

簡世華原以為自己能停下手,但從女兒身上看到成效時,他既驚訝又興奮,可也躊躇了。雖對外謊稱女兒出國去了,可他的心裏一直極度不安,每當同事、朋友與自己對視,他總會心虛,他們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他不知道還該不該繼續,女兒剛開始雖也哭着喊痛,但只要他哄一哄就會好的…會好的吧?

耳邊再次傳來惡魔的低語,“我說過的吧,她會為我們帶來成功。你看,半年不見起色的階段,現在突破瓶頸了。”

“讓我們繼續吧,很快,很快你就會得到夢寐以求的榮譽~”

在催眠中,他走向欲望之火,甘願沉淪,變為冷血的劊子手。

囚禁在地下室的第六年,夏文姝拿着電擊工具為她戴上,嘴裏還說着道歉的話,那張臉彌漫開糾結的悲痛。

“檸檸別怕,很快…很快就結束了。”

她撫向簡慕檸凹陷的臉頰,不敢直視那雙空洞的眼睛,彷如在質問她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

“媽媽對不起你…是我們太執着了,可我們回不了頭了…你就當是在幫爸爸媽媽好嗎?”

“痛。”簡慕檸輕啓唇。

夏文姝扯出一個慘淡的笑,說着違心的安慰,“檸檸別怕,你一向能忍,馬上就好了。上午剛給你吃了你爸新研究的藥,需要電擊活躍神經才有效。就一會兒,結束後媽媽就給你吃糖。”

心底最後的期待蕩然消失,簡慕檸不再看她,虛望着白熾燈,靜等今日的折磨。

瘋了,他們早就瘋了,執念的深淵已然将他們吞噬,癫狂使他們亢奮。

日日夜夜的摧殘早已讓她忘記時間,忘記上面曾經的美好生活,這個瘋狂的世界讓她失去了所有希望。

可沒想到,那日被電擊的不是她,而是苦苦哀求的母親。她平靜的看着她被痛苦電死,攜着焦味的白煙緩緩飄散半空,靜寂的瞳眸閃過一絲漣漪。

她死了。

簡慕檸給出了簡潔的答案,在地下室,最不缺的就是屍體。

簡世華跑過來抱着妻子的屍體痛哭,可哭過後再次變得麻木不仁,對簡慕檸的實驗加大了藥劑量,推快了進度。

他徹底瘋魔了。

這七年間,那個男人時常會出現在地下室,他不再戴面具,興許是覺得沒有必要,可那面具他卻一直拿在手中。

他們對簡慕檸還是特殊的,在地下室給她布置了一間獨卧。粉嫩柔軟的床鋪,單獨的軟沙,她喜歡的游戲…數獨,可自那日後她再沒玩過。

男人每次來看她時,總會給她帶一些東西,粉色的兔子、書籍、糖果等等,把她的卧室堆得滿滿的,可她一個都沒碰過。

某日,他推門而進,在自家般随性地坐在沙發上,“十一號,猜猜我這次給你帶來了什麽?”

簡慕檸躺在床上,纖瘦的身體剛剛遭受電流的摧殘,慘白的臉色冷淡得沒有任何表情。

男人撐着下巴,恍而想到什麽,百般無賴地聊起家常,“十一號這個稱呼太生疏了,我們認識這麽久了,我還是不想跟他們叫作一樣,不如…Eve。”

“好聽嗎?你要記住,以後只有我會這麽叫你。”他點了點指頭,勾唇道:“為了公平起見,我也告訴你我的名字好了。我可從來沒跟別人說過喲,你是第一個。Eve,我向你保證,也絕不會有第二個。”

“Zero。這是我的名字,你可要一直記在心上,直到死去也要哦~”

男人不滿她長時間的無視,他起身走過去,将她壓在床上,“還記得我說過的游戲嗎?只有我和你的游戲,我相信會很有趣~”

簡慕檸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男人眼尾緩緩挑起一個隐晦的笑弧,将手中的面具戴在她臉上。

“這個面具很适合你。”他靠近了幾分,在面具上落下一個暧昧的吻,“現在我還戴着面具嗎?”

四目相視,簡慕檸艱難地擡起手,将面具取下重新為他戴上,“你取不下來。”

聞言,男人眼中的笑意更大了,“我沒選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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