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嵩王的意思是,三書六禮一樣不落,就時間上想往前趕一趕,看能不能讓四娘六月六就過門……”
“這滿打滿算也就兩個月,未免也太倉促了些……”
蹲在王勉書房外聽牆根的雙生子如遭雷擊。
雖然先頭那樁婚事沒成,但四阿姊又美又能幹,就連孤傲的金剛見了她都搖尾巴,她大可不必如此屈就自己嫁給一個長輩唉!
兩小只越往下聽越難過,雙雙鼓起腮幫子憋着淚,一溜煙跑去東院找王蘇木。
王蘇木正在廊下喂芭蕉。
款冬沖過去把臉貼在她手背上,“四……”剛一張嘴便抽搭起來。
天冬杵在她身前,兩手抹淚嚎啕大哭。
王蘇木啼笑皆非,一手牽一個,“又打架了?”
好不湊巧的是,王商陸偏在這會兒引着裴骘從後院出來,他“啧”了一聲,“怎麽了這是?”
芭蕉:“怎麽了怎麽了!”
雞飛狗跳,聒噪不已。
王商陸一度不知應該先訓責哪個才好。
裴骘搖頭失笑。
“四阿姊……我不要你嫁……你不要嫁哇……四姐夫怎麽……怎麽可以比爹爹還老……”款冬鼻泗滂沱,大着舌頭控訴。
天冬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小的身體一邊抖一邊打哭嗝。
王商陸一頭尴尬,都不敢看裴骘。
裴骘非但不以為忤,還在一旁笑着接上他的話,“我應該沒有你們的爹爹大。”
款冬哭傻了,但天冬沒有,他透過迷蒙的淚循聲往這邊瞥了一眼,哭嗝當即就被吓回去了,倏地躲到王蘇木背後,還不忘伸手捅捅款冬。
款冬“嗯啊嗯啊”扭着身子,“……那也……不行……”
裴骘饒有興趣地繼續逗他,“那你想要什麽樣的四姐夫?”
款冬閉着眼哭得難過,許久才抽抽噎噎,“……要聽四阿姊的話……不管怎樣……都不能丢下四阿姊……”
稚童對“好與壞”的判斷标準就是如此簡單,辜負就是辜負,沒有借口跟理由,上一門親事中,被辜負的是王蘇木,但同時被傷到的,還有幼弟對姐姐的拳拳關切之心。
裴骘負手走到他們跟前,彎下腰,“你們四阿姊的确厲害,就連我日後都要在她手下讨生活,在家裏我當然要聽她的……”說着,擡眼看向王蘇木,“要說擔心會被丢下的那個人,難道不應當是我麽……”
款冬跟天冬包着淚對視一眼,一時真就被他三言兩語繞了進去,雙雙腮邊挂着淚,搖了搖王蘇木的手,“四阿姊,你不會丢下他的是不是?”
芭蕉:“不會!不會!”
王商陸瞠目結舌:太傅你不要太會!
上元之後,李含陽跟章幼廷之間明明已經有什麽在悄然發生着改變,但奇怪的是,兩人的日常相處卻愈發相敬如賓。
李含陽是不知該如何面對章幼廷,那晚搖曳迷離的燈輝,還有沸鍋炖粥的熾熱粘膩,三不五時就像林霧一般飄進她的思緒,灼得她耳熱。
而章幼廷躲得更幹脆,還沒出正月便潛去靈谷山布防了。
這一別便是小倆月。
李含陽看着窗外的海棠,手邊翻開的折子遲遲沒有批複。
“陛下,帝君回宮了。”
李含陽的記憶再一次出現斷片,從章幼廷進來請安再到離去,她腦海裏全然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就這樣一直坐在案前,直到外面的花樹變得影影綽綽,姜荷再次進到殿中,“陛下,帝君來了,傳膳麽?”
“……傳。”
食不語寝不言,膳桌上的沉默,不代表兩人腹中亦在沉默,李含陽有心事,也沒什麽胃口,幾乎是在數着米粒往嘴裏送。章幼廷見狀,皺了下眉,盛了碗湯放在她手邊,什麽也沒說。
李含陽怔了下,小口小口地喝完了。
一餐畢,眼見又要陷入倆人大眼瞪小眼的僵局,章幼廷捏了捏拳,“迎旭宮後花園的花期正盛,陛下想不想去走走?”
“也好。”
打殿門前過的時候,章幼廷吩咐一句,“爾等不用跟着了,等下我把陛下送回來。”
姜荷又用她那膩得齁死人的嗓眼拖腔拉調地道了聲“是”,不用說,要不是她這會兒低着頭,定然還要沖李含陽擠擠眼睛的。
晚風頑劣,撩起李含陽的裙裾、帔帛,又從她的袖口灌入,将整條袖子都鼓張起來。
迎着風,有種振翅欲飛的感覺,李含陽微微揚起臉,感受春風拂面的惬意。
章幼廷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乘風而行的樣子,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冷不防出聲道,“陽關附近有座三危山,四周多險地,臣還年少時,就曾有一回在那裏迷了路,繞得人疲馬乏,卻怎麽也走不出那片沙海。那會兒天色已晚,北地的将士們都知道,在大漠裏過夜是何等兇險。”
兩人成婚這麽久,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他的過往,李含陽偏過臉來,神情專注地盯着他的嘴聽他講。
“再後來,日頭都落山了,眼前終于出現一座矮丘,臣等策馬狂奔過去,行至山下竟發現,山體鑿有石窟。臣舉着火把,進到其中之一……”講到這裏,章幼廷冷不防停了下來,看着李含陽問,“陛下猜猜看,臣看到了什麽?”
穿過迎旭門,就能看見迎旭宮的宮牆了,李含陽鮮少在晚上往這邊來,她看看丈餘外的宮燈,卯不對榫地抱怨道,“章騁懷你這裏怎麽這麽暗?若是裏頭也這麽暗,我就不去看花了。”
章幼廷一怔,四下一環顧,旋即就想通了關節,這段甬道有點黑,李含陽怕不是誤以為他要講什麽鬼故事……畢竟是個女孩子……他搖了搖頭,徐徐清風将他的聲音碾柔,送進李含陽耳中,“臣至今都記得,那石窟的內壁上,畫滿了飛天,玲珑萬千,栩栩如生,像是絕處逢生後抵達的佛國。”
他并無作弄自己的意思。
李含陽為自己方才流露出的懼意羞惱,與此同時,心緒中也摻雜進一絲絲失意——姜荷說,再老成持重的男子,在心儀的女子跟前,都會使出些幼稚手段來博得她的注意。
章幼廷對她,怕是只有敬重。
李含陽默不作聲地朝迎旭宮大門走去,她明知自己在感情這件事上無異于作繭自縛,但她生性使然,做什麽都要全力以赴,只有争取過才有資格說“随緣”。她很想主動打破她跟章幼廷之間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阻隔,而這個沖動,在進到迎旭宮的後花園後,被那馥郁的花香一熏,沖到了頂點。
心口一熱,李含陽突然在一棵海棠樹旁停下腳步,回頭仰臉瞧着章幼廷,“古書上說,送子娘娘在送童子們投胎的時候,是由童子們自己挑選父母的。章騁懷,我的确很看重子嗣,但不是只出于傳宗接代的考量,我更希望我們的孩兒是因為感應到雙親的期盼跟愛意才選擇我們。今天我想同你把話講清楚,你若心裏一直放不下對我的芥蒂,大可不必違心同我行這敦倫之事,我李含陽不需要敷衍。”
章幼廷默了默,朝她邁近一步,“我們的孩兒。”
李含陽直到這一刻才切身意識到,一直以來,在她面前,這只能讓狄戎聞風喪膽的“北地雄鷹”都在刻意收斂着他的銳氣,她對這只能讓狄戎聞風喪膽的“北地雄鷹”還知之甚少。
此時此刻,他光是振了振羽翼,那裹挾而出的淩人之氣,就足夠證明,他堪與她比肩而立。
章幼廷又向前逼近一步。
在李含陽身後,是太祖皇帝親手種下的海棠樹,她擡手撫上雄鷹的羽翅,推了他一把。
花前月下,這在雄性動物眼中,便有了幾分欲拒還迎的味道。
李含陽被他灼熱的胸口牢牢禁锢在樹幹之上,後背硌得生疼。
“章騁懷!”
“我們的孩兒……他也該來了……”
有什麽東西被擊破,又有什麽東西在消融,他渾身熾焰般的溫度,一如正在浴火涅槃的鳳。
什麽皇室體統,什麽臉面尊嚴,都被他一把火燒盡。
透過漫天紛紛揚揚的花瓣,李含陽仿佛看到大漠黃沙之中,有飛天從那座山丘的石窟裏飛出,将她的心也從這九重禁制的宮殿裏釋放而出。
章幼廷額頭的汗,大顆大顆地砸在她胸口的皮膚上,滾燙、凜然。
當晚,李含陽留宿迎旭宮。
裴骘一回京,馬上就以雷霆手段肅朝綱、斬逆賊,甚至連涉事的嵩王門生都毫不手軟。與此同時,五萬大軍押解俘虜、奸細至邊境,按兵不動,僅封閉關卡,變向封堵了粟恃、建海與大正的商貿往來,斷了他們的財路。
不出月餘,建海公主金明潔的情夫将富敏刺殺,兩族聯姻破滅反目成仇,粟恃自此陷入諸子争位的內亂。
五月中,大正內憂外患皆已平定,自此海內太平,河清海晏,京中又爆出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太傅還政于王,自請辭疾挂印。
上不準。
太傅再次上疏請辭,上又不準。
李含陽惱于裴骘的固執,把王蘇木召進了宮。
宮門外,王蘇木一下車,便瞧見姜荷笑盈盈地迎了上來。
“阿姊來啦?”
她喚的是“阿姊”,而非先前的“小王世醫”。
王蘇木斂衽施禮,“姜姑姑。”
姜荷親親熱熱地挽起她的手臂,邊走邊小聲道:“現在也沒有旁人,阿姊若是不嫌,便也喚我七娘吧,陛下已經恩準我明年出宮,我在宮裏呆了太久,出去後怕是兩眼一抹黑,到時候還想跟着阿姊混。”
光一個頗顯江湖氣的“混”字,就完全不覺她會是“兩眼一抹黑”的樣子,王蘇木失笑。
兩人聊着宮外的趣聞轶事,就到了太液池畔的廣寒閣。
“阿姊寬坐,陛下一會兒就來。”
廣寒閣,顧名思義,是太液池便最高的樓閣,最高層四敞開闊,太液美景可盡收眼底。李含陽沿回廊登樓,唯見一個年輕士子打扮的人正憑欄遠眺,束在發髻後的帶子被風揚起,不羁自由,似随時都能飛出廣寒宮。
那從內而外的松弛感讓人欽羨,卻鮮有人知那得是歷經過多少風雨洗練才能擁有。
聽見腳步聲,王蘇木匆忙回身行禮。
李含陽喊起,落座後,“婚事籌備得如何了?”
王蘇木:“回陛下,一切都好。”
李含陽下一個問題直接單刀直入,“你可知太傅自請解绶之事?”
王蘇木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在船上講出那番失俸的戲言時,竟是真的動了此念。
李含陽的目光在她淨白的臉上打了個轉,也不用她回答了,“太傅國之棟梁,正值壯年卻要解官,說他是自願的,能有人信?!怕不是全天下人都要戳朕的脊梁骨,罵朕卸磨殺驢!”李含陽氣到撫額,“他為了避朕妥協,也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竟毫無忌憚地同朕講他傷了精元……”
王蘇木恍惚了一下,腦中最先跳出來,是靈谷山下,他在餘晖中那句“我有苦衷”,苦衷竟是因為這個麽?
“從湯口到長洲,這一路你是他身邊最近的醫者,他有沒有傷及根本,你是最清楚不過的吧?”
“民女只知長洲一役大人九死一生,能救回性命已是奇跡。”
李含陽不滿,果然是近墨者黑!原本只會支應“是”或“不是”的單純女郎,竟也學會含糊其辭了!
姜荷的通傳聲适時從外面傳進來,“陛下,太傅求見。”
“來得正好,朕有話問他!”
裴骘輕裘緩帶地款步而至。
李含陽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太傅,這官你是非辭不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