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裴骘不由自主地攥緊她的手腕,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嘴,期許她給出回答,卻又擔心她說出些什麽讓他無法接受的。相較于“信”或“不信”的答複,他更介懷的,是她的反應——她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就此忌憚自己、會不會……
“夫君很介意?”
裴骘一愣,這話問的,怎麽有些反客為主的意思,難道不該是他來問她會不會介意麽?
他點點頭,“介意,起先是怕你忌諱這種事,等我後來慢慢知曉了一些你與‘那人’相處的點滴,我又介懷當初在你心中種下情愫的,是冒名頂替的別人……”
王蘇木沒有掙開他握住自己的手,而是連着他的手一起,圈住他的腰,仰着臉看他,“沒有另一個人,在我這裏,自始至終那都是你。”
裴骘搖搖頭,“我卻不這麽認為,難道就沒露出一絲端倪麽?”
王蘇木歪頭回想,“你若非要較真,也不是全然沒有……”
“比如?”裴骘屏住呼吸,追問她下文。
“比如……不像現在這般話多?”
裴骘捏了下她的手,無可奈何,“寅寅,不是在同你頑笑。”
王蘇木仰起臉來,月色在她的面容上敷起一層銀輝,“我很正經……那時候,大人坐在那裏,就像一塊神女補天留下來的磐石,沉默、端方,我常常想,是不是經歷過九死一生,想通了許多事才會變得如此。但轉頭我又安慰自己,不論如何,老天眷顧,你能回來便是最好的事。”
注視她良久,裴骘才點點頭,“都過去了。”
“既然都過去了,夫君為何還要頻頻回首,難道不應該往前看,過好我們以後的日子嘛?”
裴骘長舒一口氣,“娘子所言有理。”他環顧四周,“我已經同母親講好,立冬之前我們就搬過來開府。”
王蘇木一臉好奇,“你是如何說服母親的?”
裴骘眼神閃了閃,“我說……大長公主之子崔瞻又,成婚三載未有子嗣,年初自立門戶沒多久就有了喜訊……”
望着他沾沾自喜的臉,王蘇木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裴骘很快便留意到她神情的異樣,歪下頭盯着她的臉,“寅寅不喜歡這裏?”
“不是……夫君我……”
“怎麽了?”裴骘的笑漸漸斂去。
王蘇木的眼角忽如一只喜鵲翹起尾巴,“怕是要讓你的計劃落空了。”說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裴骘愣了下,轉瞬便頓悟,排山倒海的喜悅蕩盡他腦中的一切,只餘一片茫茫,他很想緊擁她入懷,又唯恐掌握不好力度碰壞了她,于是傻呆呆地紮挲着雙手從她頭頂比劃到身側,到頭來只敢輕輕地攏了攏她的手臂,然後執起她的手,捂到自己臉上。
“多久的事?怎麽不早同我講?”他強自鎮定的聲音裏透着顫音。
“我月信一直不準,下午去請祖父幫我瞧了瞧。”
裴骘眼眶潤紅,疊聲道好,“其他事都往後放,不必顧慮其他……眼下我們就先解決一件事,寅寅想住在哪裏?”
王蘇木眸子晶亮如星子,堅定道:“我們自己的家。”
“好。”
秋去冬來,春歸夏至。
衣衫漸薄,王蘇木的身子也越發重起來。王商陸每日都往修政坊跑一趟,看看妹妹的情況,再回家給長輩們交差。
是歲小滿剛過,天兒便熱得厲害,饒是乘馬車,也能捂出一身汗。
王蘇木瞅着一邊灌茶一邊給自己把脈的王商陸,手上給他打着扇,同他商議:“阿兄,我好得很,你不必日日往這兒跑,等我要發動了,一定第一時間派人去家裏報信。”
王商陸擡眼揶揄道:“自己有孕的脈象都瞧不準,又何來的底氣敢放厥辭?”
王蘇木讪讪,又讷讷,“這不是怕阿兄辛苦……”
“一家人說甚麽辛苦不辛苦,要不是祖父日裏不得閑,他都想親自來的。”
“哪就至于勞動他老人家了?!”王蘇木有點急,扇子都不搖了,“阿兄,你可一定回去跟長輩們說,我這好着呢,務必請他們放寬心。尤其是祖父……宮裏那頭,皇上好容易懷得龍胎,頭仨月最是關鍵,光這就夠他焦心了,我都擔心他老人家的身子骨……”
王商陸從她手裏接過扇子,無可奈何地給她輕輕扇着,“聖躬安,祖父也康泰。都要做母親的人了,莫要思慮過重,最該操心的,也只有你自己。”見她還欲反駁,不由肅色道,“四娘,生孩子都是打鬼門關走一遭,你可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阿兄,我省得。”
兄妹二人說話的功夫,裴骘回府。
兩下寒暄幾句,王蘇木拉住起身的王商陸,搶白道:“阿兄,今日難得夫君返家早,你在我這兒用過晚食再走吧……”
王商陸瞅她一眼,卻反過頭語焉不詳地叮囑裴骘,“安瀾,四娘臨盆前,那邊就暫且放放吧。”
裴骘心領神會,颔首道:“照月費心,那邊差不多了,多虧你幫襯才能如此順遂。”說着,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王蘇木一眼,袖手長籲了一口氣,“餘下的,便是安心等她生下孩兒再說。”
王商陸笑着稱好。
王蘇木在一旁越聽越不對味,咂麽咂麽,狐疑的目光在兩人中間打個回旋,“你們在說什麽?”
“沒什麽。”兩個男人異口同聲。
王蘇木抿了下唇。
升平坊與修政坊僅一坊之隔,東北隅有座不甚起眼的小院,牆頭趴着一大叢忍冬,時下正值花期,離老遠便能聞見清新的花香。
王蘇木踱步至此,內裏衣衫已盡濕,她略略挑起帷帽上的垂網,盯着牆頭繁茂的金銀珠簇,氣息漸促。
萌華扶着她的手臂,承住她倚來的重量,擔憂道:“娘子……要不,您回車裏,冒頭這種事兒,婢子來做。”
王蘇木微微苦笑,“萌華,你可知,這忍冬,又名鴛鴦藤。”
“娘子……”萌華面上露出難色。
王蘇木垂眼撫了撫肚子,“萌華,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女子,但我不能被蒙在鼓裏,夫君他若真是另有新歡,我願讓位。”
矻蹬蹬的馬蹄聲沿着坊曲由遠及近,“王蘇木!”
主仆二人循聲望去,裴骘已至跟前,打馬背上翻身躍下,箭步跨到王蘇木身前,抓住她的手臂,“你來此處作何?!”
他話音剛落,花牆院門從裏拉開,一名同樣小腹隆起的女子盈盈走出,“阿姊,裴郎。”
待看清她的臉,又聽她喚自己的夫君“裴郎”,王蘇木只覺胸口被一方大石堵住,她大口喘息,視線也漸漸迷離,倒地的一刻,耳畔傳來一聲比一聲急切的呼喚,“寅寅?寅寅!醒來!”
隐隐聽見裴骘心急如焚地派人去王家請人,王蘇木這才晃覺是夢,從夢境裏強行掙脫出來,眼角還挂着淚。
裴骘久懸的一口氣釋出小半,給她擦拭臉上的汗跟淚,“怎麽了寅寅,做什麽噩夢了?”
王蘇木還沉浸在夢境帶來的真切的悲傷中,怔怔地盯着他,“夫君,升平坊……”
“升平坊怎麽了?”裴骘一頭霧水。
他面上的茫然不似作僞,王蘇木徹底清醒過來,為自己跟一個夢較勁覺得赧然,不由搖了搖頭,“我……睡迷糊了……”
“日有所思,夜才有所夢,噩夢別憋在心裏,說給我聽聽,後面就不會再夢到了……”
王蘇木抽出他手中那條擦汗的帕子,遮住臉上的羞愧,直言道:“夫君……我夢到,你在升平坊養了外室……”
裴骘好氣又好笑地扯下她臉上的帕子,“不會是楊家那女郎吧?”
王蘇木讪讪,小聲補充,“嗯……還有孕了……”
堂堂前太傅,七步成章下筆成文,可這會兒聽了她的呓語,愣是點着她語結半晌。
王蘇木讨好地握住他的手指頭,語速飛快地掩飾着自己的心虛,“是你讓我說的。這不是你總早出晚歸,就連三阿兄都同你一道瞞着我……夫君你就告訴我,究竟是何事非要等我卸貨後再議?嗯?”
裴骘無語,翻身下地替她倒來一盞安神茶,“就那麽想知道?”
王蘇木巴巴地眨了眨眼。
裴骘弓指在她腦門上輕叩了下,“本想給你個驚喜,倒不成徒增了你的煩惱。先睡下吧,莫再胡思亂想那些不着調的,明日帶你去瞧。”
翌日正午,街鼓聲剛落,一輛馬車穩穩地駛入東市,沿西縱街北行沒多久,便停了下來。
“夫君,這不是……”剛從車上下來的王蘇木,兩下看看,發現竟是和生堂的後門。
“不是要一探究竟?”說着,裴骘推開門,朝她攤開手掌。
王蘇木踏入後院的一剎那,便恍覺自己一腳踏回了幼年時光。
外祖在世的最後幾年,沉疴纏身,自然也無心力再照管他付諸了畢生心血的何合生。待交到母親手上時,已是江河日下,父親為幫妻子重振祖業,便會三不五時來此坐堂。
年幼不識長輩愁,何合生的後院,承載的卻是她最無憂無慮的一段美好記憶。父母俱在前院忙碌,寧靜的後院便是她“獨自稱霸”的一方自在天地——春有杏李夏有荷,秋有金桂東有梅,她一年四季都能在此找到自洽的樂趣,掘地刨土種草栽花,喜鵲築巢燕子哺雛,還在不大的池塘裏采蓮喂鴨……
外人都贊王南星的獨女小小年紀便顯幽娴貞靜的世家女風範,可誰又能想見,小小淑女在何合生後院,那是經常會玩得劉海都被汗跟泥巴貼在額前。
回想起過往,王蘇木不由自主地彎起嘴角。
東山牆薔薇明豔,滿院芬芳,她捧着肚子,緩行花叢中,裴骘便不疾不徐地背着手跟在她身後,聽她邊走邊疊聲喃喃“真好”。
獲得肯定的裴骘不由自得,“虧得何伯記性好,還能記得這後院邊邊角角都有些什麽,寅寅你……”說着說着,他隐覺王蘇木的反應不太對,緊兩步跟上前,歪脖一看,就瞧見她嘴邊還在笑,大顆的淚珠卻在腮邊連成線。
“你看,就是擔心你這樣,才跟照月商議瞞着你……”裴骘無可奈何地将她圈進懷裏。
她喜極而泣,自雙親逝去後,這還是她第一次敞開心性,盡情宣洩出心底封存太久的悲傷、孤獨、壓抑、還有惶惶。裴骘為她修複的,又豈是單純一間鋪子這麽簡單,與她而言,是缺失已久的、仰仗至親庇佑的随心自由。
“本先那塊何合生的牌匾我已着人重新打磨過了,只等你生産之後,身子恢複恢複,咱們再擇個吉日重新挂起來……”裴骘執起她的手,正欲帶她去前堂,卻被她拉住。
“夫君……”
裴骘停下。
“我好像……”王蘇木霍然抓緊他的手,似在尋一處借力跟支撐,額際瞬間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要發動了……”
晡時,東市正值最熱鬧的時候,街頭巷尾商客摩肩接踵,人聲鼎沸。而僅一牆之隔的和生堂後院,眼下卻被一方摻雜着焦躁的壓抑所籠罩。
王商陸挑簾從正房出來,頭先低聲問了句,“祖父到了麽?”
聽他作此一問,一直在門口來回踱步的裴骘心口一緊,目光如炬,灼灼射向王商陸。
“回郎君,半個時辰前,說是已經從宮裏出來了。”一旁的下人如實回禀。
“好。”王商陸扭身回屋,被裴骘一把攔住。
“照月,我也進去瞧瞧。”
王商陸目光在他面上停駐一瞬,輕輕颔了下首。
若是被阻攔,裴骘或許心裏還會稍稍有點譜,可偏生是得了應允,他不由莫名張皇起來,不顧一切沖了進去。
地上的銅盆,滴滴答答地接着自榻上垂落的血。
裴骘平過內亂、戰過鞑虜,卻沒有一次像眼下這般,會因血暈眩,甚至生出懼意。
他的視線不敢再做停留,惶恐地去尋王蘇木的臉,卻又看到,她面上的汗,就像結冰的缸身外的水珠,怎麽擦都擦不疊。
“寅寅。”裴骘恛惶無措地伸出手,輕之又輕地貼了貼她的臉頰。
“夫君,我沒事……”
裴骘倏然紅了眼框,下颌緊繃,哽咽道,“那是自然。”
精疲力竭的王蘇木昏昏欲睡。
王商陸打開針匣,沉聲喚她,“四娘!不許睡!同安瀾說說話!”
打小聽話的王蘇木同沉重的眼皮做起抗争,良久才籲出一口濁氣,搬出幼時慣用的說辭,“阿兄,我就閉一下下眼,保證不睡……”
素來嬌慣着她的王商陸這一回卻不依不饒,手上銀針不停,“你不早就說替孩兒想了個好聽的名,不妨說與咱們聽聽,安瀾若是也無異議,等下就能用上。”
果不其然,王蘇木聞聽此言,緩緩地掀起眼簾,看看裴骘,又看看王商陸,毫無血色的嘴唇微不可察地牽了牽,“小時候……我經常夢見……我們……住在很漂亮的山上……有猞貍樣的大山貓作伴……它總喚我‘和光’……”
當“和光”二字如羽毛般從王蘇木口中飄落時,軒轅之巅紫雷轟頂,九重天赤寰殿外的绛霄鼓被鋪天銀索擂出震天撼地的連綿聲響。
一道天閃堪堪劈中圜則殿外的日晷,昆侖石晷面應聲裂成兩半。大殿中授法的懷淵一掐指,下一刻便現身時極鏡前。
“阿爹阿娘走後,便再不曾夢見……那只大山貓,怕不是也将我忘了……夫君,你喜歡‘和光’這個名字麽……和光同塵,與時舒卷……光塵游走天地,最是自在……我們的孩兒,就叫和光如何……我未盡的夢境,讓她替我去……”
一字不落地聽到這裏,懷淵心膽俱裂,種種過往,萬千思緒,都如千重雲水般在腦中一瀉千裏。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和光的轉世,竟會是王蘇木。而此一瞬,他也有所恍惚,此間蓮世,真就只是個幻境麽?
望着王蘇木愈發蒼白的面容,裴骘的淚奪眶而出,“都依你……和光……好名字,我再喜歡不過……”
“大人……瑤草花開了麽……”
裴骘一滞,茫然地向王商陸投去問詢的目光。
王商陸的心在這一刻沉到谷底,他轉身抹去眼角的淚,低聲道了句“我去瞧瞧祖父到沒到”,便疾步向外奔去。
裴骘呆愣愣地目送他離去,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一點點從他心上硬生生剝離,天邊轟然一聲雷擊,他張了張嘴,明明沒有言語,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開了,你瞧。”
王蘇木應聲睜開眼,裴骘掌中當真托着一盆她不曾見過的花草——桃形的葉子層疊舒展,其間點綴着嬌黃的小花,一如玉李屑金,朵朵都籠着一層輝光。
“你曾許諾,若我真尋來瑤草,你便應允我一件事……”懷淵說。
半晌,王蘇木無聲地笑了,氣若游絲,“大人說說看……”
瞬息之間,驚懼、惶恐、憤怒、無力等複雜情緒齊齊湧上裴骘心頭,他警醒到,是“那個人”又出現了。他心知肚明,若“他”要帶她走,他想抗拒都無能為力。但他亦知曉,倘若真到藥石罔效的地步,怕是也只有“他”能救她。
兩害相較,裴骘願意賭上一賭,只求能換得王蘇木安然無恙。
懷淵靜靜地看着她,給出一個出乎裴骘預料的回答:“我想你好好活着。”
王蘇木緩緩吐氣,吃力地擡起手來,撫在他臉上,“夫君……我們一起……淋過雪,也算此生……共……白頭……你也要好……”
通天坼地的雷霆吞沒院外紛至沓來的腳步聲,王蘇木的胳膊毫無預兆地從裴骘的臉上滑落。
雷鞭劈開混沌,似将裴骘的心一同撕裂,懷淵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遽痛的胸口,他甚至分不清,如此清晰的痛感,究竟是裴骘的,還是他自己的。就在懷淵分神的剎那,裴骘沖破他的禁锢,發出仰天悲嗥的一聲,七竅震出汩汩鮮血,一頭紮倒在王蘇木身旁。
芳菲五月,大雪漫天,湮沒塵封此間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