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東望山的囚牢中,和光與花柰正抵頭相議,一旁的石牆中冷不丁穿出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影。

“竟還有心思在這兒講悄悄話。”

和光乍一見他,頭先反應是茫然,是她算錯了日子,還是狐族又在她身上加幻術了,跟阿尨約定的時間滿打滿算才剛過兩日,他怎麽就主動來了?

可來都來了,又不能驅他回去是吧……這種暗中被守護的感覺,讓和光淺嘗到絲絲甜味,但嘴上卻正經道,“此處非久留之地,還是先出去再說吧。”

這話輕省的,就好像說的是她家後院一樣進出自如,懷淵不由啼笑皆非。

囹圄走一遭,進得叫人匪夷所思,出也出得如墜五裏霧中。

當重獲自由的和光再一次站在大潮退去的灘塗地上,眺望着海中的東望山時,不禁喃喃,“有種花非花霧非霧的不真實感。”

“在夢中與阿姊道別那次,我便有這種感觸了。”花柰在一旁,仰慕地望着她。

和光回頭看着她,“你有什麽打算?是要回去麽?”

花柰搖搖頭,“彼時那個花柰的人生已經結束了,今時的花柰,才剛剛開始。”

和光欣慰而笑,變出一個荷包交給她,言不盡意道:“終究女子獨身一人在這世間行走,還會有諸多不便,收着吧,願能護你一世安穩。”

花柰雙手接過,後退幾步,一如她在夢中做過的那樣,端端正正給和光行過大禮,才轉身離去。

目送她的身影漸行漸遠,懷淵随意自然地攬住她的肩頭,在她耳畔問,“放心了?”

他氣息拂過之處,撩起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這似乎是現世之中他們第一次如此親昵的相觸,她心頭泛起一絲異樣,一時僵立在原地。

是跨過禮教大防的羞恥心在作祟?還是說她只有在幻世中才能放開自我束縛?

和光随即就否定了這些揣度。念及幻世,一想到裴骘跟懷淵,無論是哪一個身份,她身體的反應都能像阿尨的嗅覺一樣忠誠——不消說抗拒,靈肉深處滋生出的吸引力,還總驅使着她做出一些情難自禁之舉。

是以……

她以肩膀為軸轉身面對他,不動聲色地避開他試圖更進一步的動作,笑吟吟地仰頭問:“阿尨同你說了什麽,叫你來得恰是時候?”

和光此舉,像極了欲拒還迎,懷淵順理成章地環住她的腰,視線從她雙眼滑過,落于唇上,歪頭呢哝,“他說胡三因妒生恨,私将你扣于地牢,并欲留給胡二做成冰燈……”

唇齒間相距不足盈寸,彼此都能感受到氣息相繞。

“懷淵”雙臂驟然一空,他擡眼,和光已立身三尺開外,神色淡然,“感謝大公子出手相救,并以實情相告。”

胡夢卿雙拳握緊,緩緩收回到身側,“和光,你是我的憧憬。”

“這詞從滿心執念的大公子口中說出,近乎是一種玷污。”

從柔情款款到面如止水,胡夢卿的情緒可謂收放自如,他輕聲道,“你寧願被胡不易做成魂燈,是麽?”似也無需她回答,負起手來望着海天一色,“這會兒我倒是有點感激老二對做燈的執迷了,等你這盞燈做出來,于他是登峰造極;于我而言,‘卿’燈常伴,聽上去也不錯。”

“你們兄妹三個,面上瞧着是個頂個的妖中龍鳳,誰能想到腦子心眼都不咋好使,撒起癔來一個比一個瘋魔……”和光喃喃,視他的眸中露出憐憫,“你煞費苦心處處模仿上神博取口碑,究其根本,不過是虛榮心作祟,渴望他的容色積威。形再似又如何?神根本就無從效仿——三萬年獨守東荒,又兩萬年戎馬倥偬,踽踽獨行血雨腥風,砥砺其氣,煉其筋骨,直至傲無可長、欲無可縱、樂無可極,隐忍矜重、寬和清遠都溶進他的骨血,這才成就出軒轅神主今日的風姿雅望。”

“是麽?如此之高的評價,你還沒機會說與他聽吧?希望點亮你的時候,他能從燈光裏‘聽’到。”

直到白澤家的少主繼位,親自跑來軒轅接人,大夥兒才知道師尊的感情都錯付了。師尊為她做過燈,

暮春時節,原本已是鳥語花香的東望山,一場大雪突如其來,紛紛揚揚,下了三天三夜。

“長兄,你以為如何?”胡不易目不轉睛地盯着被沉封在晶瑩剔透的玄冰中沉睡的和光,狀似詢問,但口吻中卻聽不出半分真會在意胡夢卿感受的意思。

“極美。”胡夢卿的回答中,也聽不出是敷衍還是驚豔。

胡不易憑空伸出手,迷醉地半阖起眼,隔着空氣撫摸着冰燈,“小妹說得不錯,尤物才配做登峰造極的燈,我已經開始憧憬點亮她的時刻了,想象一下,那種暖白無暇的金色光芒,由從極之淵的寒冰中迸射出光芒,該是多麽琉璃璀璨。”

窗外聽得一字不落的常如氣得渾身顫抖,丹田中猛然迸發出一股剛勁之力,直沖天靈,伴着一聲獅吼般的清嘯,他往雪地上一滾,登時現出原形。頃刻間,二十七天上紫雷疾瀉,天劫卻在此時到來。

正被熊熊怒火灼燒的常如一反懦弱常态,非但不躲,反倒迎雷而上,目眦盡裂身形暴增,一爪子下去掀翻殿頂,大喝一聲,“原來我爹爹嘔心瀝血才著成的《天工遺制之燈部》是被你這個淫賊盜了去!”

不瘋不魔不成佛,常如周身已被天地間至陽至烈的紫雷貫通,皮肉之痛與心神遽痛相較,不足一提,他以爪子死死地摁住胡不易,逼着他一道承受雷擊。

胡不易起先還劇烈掙紮,漸漸地,便成了抽搐,最終不再動彈。

胡夢卿立在冰燈前,冷眼瞧着懷淵從殿外一步一步走了進來。

“獨守東荒、戎馬倥偬……

踽踽獨行、血雨腥風……

傲無可長、欲無可縱、樂無可極……

隐忍矜重、寬和清遠……”

對方每走近一步,和光對他的贊美便如經咒般在腦中萦繞一圈,而他內心的撕裂跟扭曲亦跟着加重一分。

懷淵在大殿中央立下,他的目光徑直越過胡夢卿,落在和光臉上。

胡舒聞訊趕來,最先撞進她眼中的,是胡不易皮毛焦黑的狐身,巨大的驚恐攫住她的喉嚨,連聲尖叫都發不出來。再一擡眼,又看到胡夢卿與懷淵對峙,頓時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沖進來,跪在懷淵腳下,一邊泣訴一邊磕頭,“上神!狐族行走六界,不敢說不愧不怍,但也從來都是行有度、止有法。何況阿舒曾拜于上神門下,縱然上神不認阿舒這個弟子,但在阿舒心裏卻無時不刻地感念上神教誨,并常常以此規勸兄長們。阿舒不知大兄、二兄犯下何種罪過,竟招致上神動了如此決絕的殺念。家父沉疴已久,受不得重創,還望上神網開一面三思而行。”

“行有度、止有法……”懷淵複念了一遍這六個字,意味不明地點點頭,轉而問道,“胡舒,我贈你的燈呢?”

“在……”

“在這裏。”白上章清風霁月般的聲音冷不丁出現,胡舒一回頭,只見他手中托着那盞端形燈走了進來,将燈交與懷淵後,退到了他身後。

胡舒心頭莫名一慌,“夫君你……”

“你可知,當初我為何要以端形燈相贈?”懷淵聲音淡淡,自問自答,“因為打從一開始,我便知你品行不端。貪利忘義、媚上欺下、罔顧人倫,你是不是以為,你跟胡夢卿的鹑鵲之亂甚至珠胎暗結,不會有旁人知曉,是以才肆無忌憚地嫁禍給白澤少主?”

胡舒面上顏色頓失,六神無主地跌坐在地。

“‘端形’,顧名思義,是為告誡你立足六界,須得端正品行,可你偏偏執迷不反,一意孤行。”懷淵從容不迫地擦了擦端形燈上落的灰,“你不是最擅長對人施以惑術麽?想來這些年,它從你那吸食的惑術,也夠你酣夢一場了。”

胡舒驚恐不已,五官抽動連連說“不”,雙手撐在身後做着最後的抗拒,但還是随懷淵最後一個字落下,被吸入了燈中。

自始至終,懷淵都沒正眼瞧上胡夢卿一眼,似乎那不過就是個邯鄲學步的跳梁小醜。

鶴唳驚天,風號雪舞中俯沖下一只仙羽,帶走了和光。

胡不易已死,他是如何将和光跟冰融到一處的便成了不解難題。常如剛歷過天劫,腦子還不甚清醒,翻爛他爹的手劄,也沒得出化解之法。

懷淵不耐煩與他兜搭,索性帶着和光回到她的桑梓之地,也就是郁羅簫臺那汪熱泉,幻化出原形盤于冰燈上,一同沉入潭底。

有他的法力修為供養着,和光的肉身也不再往那從極寒冰中溶蝕。

天上一日,地上一載,花柰在凡間壽終正寝,天界再次奏響神祇歸位的鼓鐘齊鳴。

潭底的巨龍霍然睜開雙眼,但懷中的冰燈卻也不再。

悠遠的鐘樂聲中,隐隐伴着“天泉崩了”的驚呼,龍身從潭底一躍而出,但見泉水四溢,飛流直落九天,一如當年天劫。

那一瞬,天地間無所畏忌的懷淵心頭只剩惶惶無措,一聲龍吟通天徹地,天光為之失色。

巨龍順流而下,天練飛落軒轅南麓便消失不見,頃刻間潤澤千裏沃野。綿延不絕的鐘樂似從天邊垂落,餘韻袅袅,銅鈴叮咚,由遠及近。

懷淵化回人形,循聲望去,一頭白色留牛穩穩地從坡頂踱下來,待走近一些,才瞧見它背上還馱了個人,毫無儀态地呈“大”字貼在厚厚的毛中。

留牛在山溪旁停下,專心致志埋頭吃草,背上人這才懶塌塌地爬起來,惺忪睡眼被陽光一刺,又忙不疊閉緊雙目。

灼灼新妝,春晖失色。

懷淵心口“咔啦”一聲巨響,凝固的冰川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俄而化作洶湧的春水,裹挾着失而複得的喜悅,奔騰而下。

縱然身居萬神之上,但此時此刻也嘗盡患得患失,懷淵不敢高聲語,輕聲呢喃“卷卷”,生怕驚擾了眼前似真非幻的一幕。

似是感應到他的呼喚,和光緩緩睜開雙眼,視線剛一尋到他,立刻從留牛背上輕盈躍下,大步朝他奔來。

她雙足踏過之處,金白的山花星火燎原般燦放。

懷淵眼瞧她步步生花,裙角壓着璀璨星河翩跹而至,他張開了雙臂。

天地玄黃,物換星移,總有什麽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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