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的盛夏在蟬鳴中喧嚣起來。
八月的夏日高懸碧空,燦爛的陽光灑遍世間的每一角落。蔥茏的樹影中幾乎捕捉不到風的痕跡,在酷暑之下快要蒸發的行人癱倒在公園的長椅上,碎光浮動的清爽碧海在汽車揚起的熱塵中變得無比遙遠。
道路旁的冷飲販賣機神色蔫蔫地伫立在日頭下,掉出來的零錢都蹦不出幾個響來,固執地滾到底部的陰影裏躺平不動了。
便利店中的冷氣緩緩吹拂,中年的收銀員生無可戀地站在櫃臺後,默等銀發的客人從空空如也的錢包中找出并不存在的錢幣。
“啊咧,奇怪,是黑洞嗎,阿銀的錢包原來是黑洞嗎,”嘴裏不斷嘀嘀咕咕着,銀發的男人偷偷看了一眼收銀機顯示出的數字,只是猶豫了一秒,就将購物筐裏的醋昆布和狗糧無情地扔了出來,只剩下櫃臺上的一盒草莓牛奶。
“……那個,”抓着自己亂七八糟的卷發,他擡起眼簾,讨好地笑,“阿銀家裏上有八十歲的吃人老太婆,下有胃裏裝着宇宙黑洞的怪力女和巨型犬,哦對了,還有一副眼鏡的工資需要發,看在大家生活都不容易的份上,你就……”
在便利店界的腥風血雨中縱橫數十載,那個收銀員大叔只是面無表情道:“上一次你也是這麽說的,坂田先生。”
在過去的白夜叉、現在的萬事屋老板快要走到窮途末路之際,背後忽然響起奇怪的北方口音: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這裏有三百日元。”那是屬于年輕女性的聲音,此時在銀時耳中幾乎可以和結野主播的天籁媲美。
在提着草莓牛奶精神煥發的銀時踏出自動門之後,收銀員大叔回過頭來,随手不經意地給後面的少女打了個九折:“那種整天賒賬的混蛋,就算被汽車撞飛倒在馬路邊也不用管,就當做是為社會除去蛀蟲。”
名為麻生早雀的少女露出明快的笑容:“謝謝你,大伯。在江戶讨生活的大家都不容易,能幫一點總是好的。”
收銀員大叔只是聳了聳肩,将零錢找給她:“……你是會津人?”
少女驚訝了一下,眼神都亮了起來;“您是怎麽猜到的?”
如果手邊有煙的話,收銀員大叔一定會深沉地吸一口,神秘地望向冷氣吹拂的空調口。“……口音。”他說,“一聽口音就知道。”
——要去江戶打工,就得改掉你的會津腔。
故鄉的長輩曾如此建議道。可惜那時候她一心沉浸在要飛往外面世界的興奮中,對于這些話也就沒往心裏去。
江戶在這些年間高速發展,日新月異的大都市和會津這種偏僻的北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家鄉裏有幾分血性的青年都不甘留在本地發展,一個個都夢想着去江戶開辟新天地幹一番大事業。
沒有經歷過戰亂的悠哉一代——家鄉的長者們都喜歡這麽搖頭嘆息,順帶回顧一下自己光輝坎坷的過去,結尾一定要敲一敲旱煙鬥,批判現在的年輕人天真又浮躁。
以前早雀聽到這種說辭,心裏都會忍不住想要反駁,對于在十年前結束的攘夷戰争,自己并不是全無印象。
地處偏僻的北國,會津并沒有被直接卷入那一場舉國動蕩的漫長內戰,血腥的風雨也大都集中在京都和江戶附近一帶。盡管如此,戰争的種種傳聞還是透過出行在外的人傳回了鄉裏。
十年前攘夷戰争在鮮血與硝煙中落下帷幕的時候,她剛好六歲,已經是能清晰記事的年紀了。
土坑中的火光在屋內溫暖搖曳,她那病弱卻溫柔的母親就那麽披着羽織,一邊攏着她細軟的頭發一邊望向窗外的漫天大雪,眼底是她看不懂的悲憫神色。
——攘夷戰争結束的那一年,會津下了很大的雪。
哪怕是以天氣嚴寒出著的北國标準,那也是令人難忘的一場大雪。
像是要埋葬萬物,覆蓋世間一切污穢,将戰争的醜陋傷痕都盡數掩埋抹去,冰封萬裏的大雪紛紛揚揚地從初冬一直下到了早春,數月未曾止息。
當地人都說,在這種天氣裏走失了就回不來了。如果丢了重要的東西,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可在那時稚嫩的自己眼中,這綿延無盡的純白卻如同某種象征,是替亡者引魂的歸路。
她喜歡會津的雪,也喜歡總是會溫柔地哼着歌,拍着自己入睡的母親。
看着窗外綿延的大雪就動了恻隐之心的母親,也許正是因為太過溫柔了吧,在來年初春的櫻花盛放時,安安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在那之後,早雀最重要的人就只剩下了青梅竹馬的俊吾。她最喜歡的,名為鶴的報恩的故事,聽衆也由此變得只剩一人。
一年前在俊吾和自己告別,踏上前往江戶道路的那一瞬間,早雀就決定了——要離開自己深愛的會津。小時候從母親那裏聽了那麽多故事,她也是時候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不過,口音這種東西,真的很難改掉啊。
也許是因為初來乍到者的運氣都比較好吧,她在江戶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高級料亭洗碗打雜。平常都她待在後方,也不需要在前面迎接貴客,只要老老實實勤勉工作,養活自己也還不算難事。
可問題就在,收留了自己的并不是什麽普通的高級料亭。
和江戶繁華的市中心僅隔幾條街,隐藏在幽靜小巷中的料亭歷史悠久,門面看似普通,撩開绛紫的門簾後卻別有洞天。夜燈柔和的中庭如同精致的微觀世界,亭臺流水曲榭回廊,蔥茏的禪意靜止,每一個葉片舒展的弧度都恰到好處,更別提在走廊微暗的光影下優雅如畫的插花。
面試的時候,料亭老板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她要管得住自己的嘴,該說的和不該說的,都要牢牢記住,若是能時不時地裝聾作啞則更好。
不過,別說是裝啞巴了,如果需要的話,為了工資讓她裝智障都行。江戶的物價可貴了,當時她連付房租的錢都沒有了,見到飲料機下的硬幣都想撿——俊吾很忙,她也從未想過要依靠對方生活。
在名為花月的料亭還算順利地工作了兩個月,各界名流和幕府政要的世界就在一牆之隔,如果不是有一次人手緊缺,早雀這個半吊子也被拉出去幫忙的話,她的生活也許會一直這麽平凡下去。
拉開金絲屏風,一橋派的官員正手執酒盞,難掩自得地跟坐在上席的男人描繪未來的藍圖。早雀将自己融入背景中,和另一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收拾漆木雕花的食臺,由于第一次面對這種場合難掩緊張,在一橋派的男人說到激動處揮舞酒盞時,一個不小心被對方的胳膊肘撞了一下,清澈的酒水頓時全部撒到了她的和服上。
和室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大腦一片空白,耳邊不斷嗡嗡回響着入職時料亭老板的警告,早雀心髒一抖,當時就吓得跪伏于地,明明被清酒灑了一身的人是自己,卻只能以頭搶地,慌慌張張地重複:“真的非常對不起,這位大人。無意冒犯,真的非常對不起……”
另一名侍女也同樣大氣都不敢出,花容失色地撫胸看着她。那名一橋派的官員眉頭一皺,語氣中的嘲笑雖淡,落入她耳中卻格外尖銳:“真是奇怪的口音,”
攥緊掌心,早雀只是低着頭,告訴自己要忍耐。
如同破石而出的山櫻,又仿佛淩霜傲雪的寒梅,經歷過北國之冬的會津子民,最引以為傲的便是堅韌不拔的毅力和精神。
就在早雀做好了被炒鱿魚的覺悟之際,一直沉默地坐在上席的男人忽然發話了。
“……罷了,”從她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執着鎏金煙杆的修長手指,那個男人磕了磕煙灰,漫不經心的動作卻好像敲在那個一橋派官員的胸口上,将他所有的怨言都瞬間堵了回去,一下子老實得像是等待先生批評的學生。
對方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慵懶的嗓音低沉且涼:
“退下去吧。”
直到她退出門外,早雀都沒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麽。
恍恍惚惚地沿着走廊回到後方的廚房,像是無形的屏障突然就被解除了,和她搭檔的侍女終于長出了一口氣,撫着自己的胸口驚魂未定道:
“你居然認識那個高杉先生嗎?”
對方在“那個高杉先生”上咬重了語氣。
眨眨眼睛,早雀發現自己已經不是有點懵了,而是很懵,非常懵。半晌,她才回過神來,遲疑地開口;“你說的,該不會是那位……”她努力尋找着合适的形容,“身為革命家的高杉先生?”
對方給了她一個優雅的白眼:“不然呢?”似是意識到她這種北方鄉下來的家夥和走在時代最前沿的危險革命份子搭不上關系,那名侍女嘆了口氣:“你還真是命大。”接着就轉身繼續工作去了。
早雀發現,大江戶繁華歸繁華,人情卻也不是一般的冷漠。她在這裏待了快三個月了,明明在會津時人緣挺好的,在這期間卻愣是沒有交到一個朋友,和料亭的同事也頂多算點頭之交。
有時候她也會感到寂寞,比如一個人回到破舊公寓的時候,一個人加班收拾殘羹剩飯的時候,心底就會有些莫名泛空。每當感到孤單,只要周遭無人,她就會小聲地哼歌給自己聽。
這一招總是有效的,心情也會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被溫暖的回憶填得滿滿的。哪怕一個人身處他鄉,她也不會覺得孤獨刻骨。
将食臺和瓷碟熟練地在臂彎中搭好,早雀哼着歌将雅間的紙門在身後合上,剛一邁開步子,卻見到走廊的拐角處有暗紋描金的羽織衣擺一晃而過。
……幻覺?
花月料亭門面看起來雖小,裏面卻曲折幽靜,光滑如鏡的走廊上每隔一段等距就擺着一盞地燈,醉酒的客人因此迷路的例子倒也不算少。
早雀走到拐角處四下一張望,沒見到人影。還有工作在身,這個小插曲很快就被她抛到了腦後。
夜色深了下來,唯有廚房中的暖光還亮着,傳來洗刷碗碟時的水流聲。将幹淨的瓷器擺好晾幹,早雀在抹布上擦了擦手,回過身來正打算跟廚房的領事道個別,就見到料亭的老板站在門邊,以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看着自己,也不知在那裏待着多久了。
“……晚上好?”她試探性地出聲,對于掌握着自己經濟命脈的上司,态度好一點總是沒錯的。
微微收斂了古怪的表情,料亭老板朝她一颔首:“跟我過來。”待她跟上來之後,才淡聲補充:“有位大人想見見你。”
早雀一頭霧水地跟着對方來到料亭最深處的雅間門前。她看着那位見慣了各界名流,不論對何人都談吐有度說笑自如的男人,此時卻恭敬地在門外先行了一禮,這才拉開紙門:“高杉先生,我把人帶來了。”
心中甚至來不及一凜,她背後的門就再次合上了。
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室內的模樣,左眼覆着繃帶的男人就那麽手執煙管坐在窗邊,也不知是在傾聽黑暗河流中的蟲鳴,還是在遙望夜空中的那一抹孤月,慵懶地披在肩頭的墨色羽織随着夏風微微輕擺,吞吐的煙霧似雲又非花,很快就消散在空氣中不見了。
早雀老老實實地伏在榻榻米上,大氣都不敢喘。
應該是出于畏懼吧。她想。但她也确實不想驚擾眼前的景色。
在小腿酸起來之前,早雀猶豫半晌,這才斟酌着詞句開口:“那個,上次的事情真的十分感謝……”
道謝還未說完,仿佛終于意識到和室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存在,斜靠在窗邊的男人回過頭來,漫不經心地将視線落在她身上:“你叫什麽名字?”
“……哈?”愣了一秒,早雀趕緊将發飄的思路扯回現實中,“回禀大人,我的名字是麻生早雀。”
“不必拘泥于無聊的禮數,”銜着煙嘴,高杉微斂碧瞳,聲音淡淡,“你是會津人?”
……為什麽每一個人都要來這麽一句啊啊啊啊啊。如果不是場合不對,早雀真的很想吐槽出聲。
“是的。”她下意識道,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江戶現任的警察局局長:松平片栗虎就出身會津,麾下的真選組更是為守護江戶治安、剿滅攘夷分子做出了不可小視的貢獻,說是攘夷志士的天敵也不為過。不論怎麽看,身為幕府百年鐵杆粉的會津藩,和堅定走攘夷路線的長州藩都是水火不容的仇敵關系。
在長州的攘夷志士面前承認自己是會津人,除了自尋死路以外她還真找不到別的形容了。
早雀渾身都僵硬了。
和她這種和平年代長大的小鬼不一樣,從攘夷戰争的腥風血雨中活下來的人,刀上是真的見過鮮血。更何況,她此時面對的還是那個連幕府都對其諱莫如深的鬼兵隊總督。
想到這裏,早雀就覺得自己的美麗人生說不定要終結在今晚了。她閉了閉眼,正打算拿出點會津人的骨氣來,就聽見高杉看似随意地來了一句:
“你會什麽?”
這句話好像有很多種解讀的方式,又好像真的如字面上的那樣,只是在問她個人的……才藝?
……大不了頭掉下來,碗大個疤。怕個球啊!
……好吧,她還是真的好怕。
早雀直起身,躊躇道:“……好像,什麽都不會。”她說的是真心話。
沉默半晌,高杉移開視線:“有會唱的曲子嗎?”
“诶?”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怔了半晌,這才老老實實地開口,“……有。”
沒有等到高杉的回應,她在榻榻米上跪坐半晌,終于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對方這是讓她唱一首試試的意思。
上面的人的心思怎麽都這麽難猜呢。
攥緊和服袖擺,早雀抿了抿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擡起眼簾時看到的卻已是千裏之外,每到冬季便會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會津。
第一個音節出口之後,接下來都變得如流水自然,仿佛本能。
放空思緒,将聲音交托于融入骨血的記憶,恐懼和不安都如缥缈的霧氣消散,現實的燭光也變得模糊遙遠。想着房檐下捕捉冬日色彩的冰錐,想着刮過臉頰的凜冽寒風,回憶着厚實的雪地在腳下發出的蓬松脆響,以及傲然挺拔的蒼松壓滿積雪的模樣,她繼續哼唱。三個月未曾回到家鄉,思念的情緒早已在不經意間滿溢,此時終于随着歌聲流淌而出,胸口也變得溫暖發燙。
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口口相傳無人不曉的歌謠。
小小的火光停止搖曳,如同黑夜中找到栖身之地的螢火蟲一般,在煙鬥上不動了。
待早雀停止歌唱,重新擡起眼簾時,坐在窗邊的身影似乎仍沉浸在遙遠的思緒中,久久地望着窗外的孤月不語。
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記起。
那場舉國動蕩的戰争——已經過去十年了。
距離攘夷戰争結束,距離那場埋沒世間萬物的大雪,已經過去十年了。
已經……十年了啊。
在早雀的注視下,高杉将煙嘴重新湊到唇邊,深深地吸了一口。
灰白的煙霧綻放又零落,在黑暗中缭繞着掩去了碧瞳中的神色。高杉一動不動地坐在窗邊,半晌,唯有沙啞的嗓音越過盛夏夜色和十年光陰而來:
“……你唱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爆字數了,我好方_(:з」∠)_
尾聲卷大概會有四章,有不同角色的視角嗯
注意,麻生早雀是來自會津的路人妹子,和鶴子沒有一點關系
#和鶴子真的沒有一點關系#
除了同為會津人這一點
p.s.關于設定,JOY3還是走上了各自的道路,畢竟“從一開始注視的東西就不同”
這不是說他們關系變糟了,只是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而已
松陽老師和胧的去向後面也會交代的,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