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次從黑暗中醒來,她都看見那個人坐在桌邊,苦惱執筆的身影被燭光勾勒出纖瘦的輪廓。
十年前的夜色比如今更深,似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視線,那個人随手揉去又只是寥寥寫了幾筆的信紙,将其喂向桌邊的一豆燭火。她回過身,淺褐色的發絲随着動作從肩頭無聲滑落,面容被歲月模糊,只有嘴角輕揚的笑意在記憶中依然清晰如初:
“抱歉,吵醒你了嗎,骸。”
金絲般的火苗舔上信紙,将雪白的思念一點點吞噬成灰。夜間微涼的空氣忽然鑽入被窩,她還未感到寒冷,身邊的空缺已被另一個人的體溫重新填滿,甚至比之前還要溫暖。
“小孩子缺覺的話,以後可會長不高的。”
又是這樣嚴肅到仿佛在開玩笑的語氣。
“快睡。”這麽說的時候,那個人的語氣卻極為輕柔,輕輕拍着自己背部的手也像是生怕驚擾了周圍安靜的夜色,如同撫着幼貓一般極其耐心地控制着力道。
閉上眼,睡意輕易地重新湧了上來。她熟悉刀尖穿過血肉肋骨刺穿心髒時的厚重手感,也曾聽過目标人物心口的跳動逐漸沉寂下去直至消失。但隔着衣料,從對方胸口平穩傳來的心跳聲,卻勝過世間一切眠曲。
她阖上眼。那個人小聲哼着的歌謠陌生卻溫柔,雖然沒有名字也沒有詞句,閉眼傾聽時卻仿佛會看到從天空飄落的雪花。
黑暗如潮水,在意識即将陷入沉睡之際,耳邊的歌聲小了下去,身側忽然變得非常安靜。
“……骸,”她已記不清這是否是自己虛構出來的聲音。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見回組的今井信女睜開眼睛,微弱的晨曦透過窗子的縫隙溢了進來,在淺竹色的榻榻米上印下折痕似的光暈。
披上白底描金的制服,她拉開紙門,佐佐木宅邸的走廊光滑微涼,風雅庭院中的碎石覆着昨夜的晨露。盛滿清水的竹筒傾斜下來,敲在石板上泛出一聲空靈的脆響。
待信女跨入房間,戴着單邊金絲鏡片的男人已經坐在桌邊,一邊喝着咖啡一邊發短信,面無表情地手指翻飛。
壁龛中擺放着優雅的插花,角落裏的液晶電視正在播報真選組廁紙不翼而飛的的詭異事件,屏幕上顯示出來的犯罪嫌疑人有着烏黑的長發,并排放出來的還有一只宇宙企鵝般的生物,兩人的臉上都打着迷之馬賽克。
“光吃甜甜圈會營養不良的。”
佐佐木異三郎微擡眼簾,望着信女一口一個甜甜圈,腮幫子微微鼓起,從盒子裏拿出甜甜圈的動作卻并未停止。
“不吃甜甜圈才會營養不良。”信女清冷的聲音毫無起伏。
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佐佐木收回視線,在手機上按下短信發送鍵。
——見面的地點就交給閣下如何?(^o^)/~
幾分鐘過後,手機的屏幕亮了起來。被熒光照亮的鏡片中映出的,是來自鬼兵隊的回複:
——歌舞伎町有家夜店的蘿莉貓耳娘非常不錯,在此誠心推薦。順帶一提,我有白金會員卡可以打折。
“……”沉默片刻,佐佐木異三郎面無表情地蓋上手機。就在他要把手機放進外套口袋的那一刻,屏幕忽然又震動起來。翻開手機蓋,這次的短信只有一句話:
——花月料亭。
……
信女最後一次見到胧,是将近四年前的事情。
那時候她已經在異三郎的幫助下脫離了天照院奈落,終于有了尋找對方下落的自由和餘裕——自從攘夷戰争結束,吉田松陽和胧就消失在了世間,也消失在了天道衆的視野中。
同為專精暗殺追蹤之術的奈落,只要她想,只要對方沒有特意回避,就算是天涯海角也總有碰面的一天。
訣竅是留意烏鴉的蹤跡。
參天古木消失在視野上方,蔥茏的枝葉遮天蔽日,只篩落少許碎光落到覆滿松針苔藓的地面上。随着羽翼簌簌的聲響,那只墨黑的烏鴉平滑地收攏翅膀,落在古老神社的飛檐上不動了,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注視着從石階上站起身來的胧。
“骸,”他低沉的聲音近乎嘆息,身上的殺戮罪業雖重,這幾年來卻已淡了不少,陰冷的戾氣仿佛被磨平了,連寡言的沉默都隐隐多了一絲溫和的意味。
如同曾精疲力竭的飛鳥找到了可以栖身的樹枝,泣血的啼叫終于不再尖銳刺耳。
“你們慢慢聊。”松陽眨眨眼睛,還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樣,似是連時光都無法觸及他的衣角分毫。他和胧都是一副雲游四方的行者裝束,也許是為了彌補曾經的空白,也許是為了繼續那段還未開始就被一場死亡打斷的旅途,在這幾年間兩人一直都未曾停下腳步,也未曾分離。
“我去溪邊打點水。”這麽說着,松陽轉身走向森林深處。
信女看着胧無意識地動了動腳步,似是想要追上去——這個人虔誠到恨不能親吻每一寸松陽行過的土地。
落滿厚塵的神社屋檐上傳來細響,那只烏鴉跳了跳,來到檐角邊,微歪腦袋,似是想要将她看得更仔細點。
——她記得這只烏鴉。
和室的窗臺邊有一天早晨忽然多出了新鮮的山間野果,她曾望着那個人露出笑容,小聲地跟這只烏鴉嘀咕:“你喜歡吃點心嗎?”說着,還相當認真地将本來要當早飯的和果子掰成兩半,将稍小的那一塊放到窗邊。
“放心,沒有毒。”頓了頓,那個人又一臉正經地補充,“這是煉金術的原理,叫做等價交換。”
她已經不記得那個人是怎麽和這只烏鴉好上的。榻榻米下暗格中的那一堆漫畫,也早就在落滿灰塵之前就消失不見了,被清理了個幹淨,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你想要知道什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胧的語氣更像陳述。
——豢養的烏鴉壽命可長達二十餘年。
她想。
比那個人活得還長。
“……鸩的事情,”這個名字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此時從自己口中說出,聽起來近乎陌生。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黑暗中,那個人的聲音很輕,比山中的夜霧還要輕。就跟雀鳥的羽毛一樣,從對方肩上滑落的頭發總是如此柔軟。
若是語言有重量的話,那個人聲音中的笑意也未免過于風輕雲淡。
——“如果到了那一天,可以把我的骨灰撒到海中嗎?”
要去會津的話還是太遠了。後面的聲音,她都沒聽清了。
信女擡起眼簾,直視着站在神社前的胧。
“告訴我關于鸩的事情。”
她想知道,能讓那個人懷着說出那句話的覺悟回到組織的,究竟是何種事物。
随着一聲輕響,雅間的燈光從敞開的門縫中流淌而出,靠着牆壁閉目養神的信女睜開眼睛,剛好看到肩披卷草紋羽織的男人從房間中走出。
左眼覆着厚厚的繃帶,側影冷峻瘦削的男人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視線,逆光的身形微微一頓,在門邊好整以暇地停下了步伐。
離開牆壁站直了,信女往前走了一步。候在走廊另一側的萬齊警惕起來,雖然戴着墨鏡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站姿卻微妙地改變了。
“……是你嗎,”清冷的聲音如花霧一般在空氣中綻放。
碧瞳一縮,她看到那個男人慵懶冰冷的神情剎那就變了。
殺了鸩的人,救了鶴子的人——
“就是……你嗎,”信女的聲線陡然冷了下來,如結冰晶。
佐佐木異三郎這時也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不動聲色地擋住了高杉的視線。
“信女小姐,”他道,還是那副興致缺缺、仿佛對這個時代的一切感到厭倦的平淡語調,眼神卻微深,無聲地警告她不要試圖觸碰野獸的逆鱗。
兩方人馬無聲地僵持了片刻。“……走了,萬齊。”低沉的聲音在走廊上響起,卻是高杉冷哼一聲,将煙管收回懷中,毫不留戀地朝着反方向離開了。
前一刻還殺意緊繃的走廊又恢複了最初的幽靜。佐佐木異三郎掏出手機,習慣性地更新了一下自己在社交軟件上的心情,映着屏幕熒光的臉龐神情寡淡,似乎稍微多做一點表情都嫌累,眼皮也始終耷拉着。
“走吧,”他說。
四年前的江戶灣,他也曾以相同的神情看着信女将一直貼身帶着的禦守投入崖下的大海。那一日天高雲淡,陽光萬頃,墨藍的海水嘩的一聲撞在沿岸的石壁上碎成萬千白沫,小小的禦守眨眼就被卷入海底,消失在了看不見的地方。
他知道那裏面裝着某個人的骨灰——只是小小的一捧罷了。
信女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崖邊,遙望碧空中振翅而過的白鳥,那個靈敏的小身影陡然一低,潔白的翅尖劃過海面,帶起一陣晶瑩的水珠,看起來暢快不已。
踏着那一場戰争末尾的初雪,她跟着組織裏的其他人找到了山脈中烏鴉的葬場。曾經溫暖的胸口已聽不到心髒的聲音,後來随着熊熊燒起的火光燃盡成灰。
……她已經履行了最初也是最後的約定。
海風吹拂着衣擺,佐佐木異三郎耷拉着眼皮,半晌,才繼續開口:
“我知道飛行總站附近有一家和菓子屋的甜甜圈賣得不錯。”
小小的身影轉過身,朝他走了過來。
——“去飛行總站附近的和菓子屋吧。”
收起手機,佐佐木異三郎如是說道,幾乎和信女同時邁開步伐。
收到青梅竹馬的短信時,早雀剛好差不多要下班了。
難掩期待的心情,她在抹布上擦幹淨雙手,小心翼翼地點開亮起的圖标,映入眼簾的卻是俊吾充滿歉意的一句:今晚有工作,夏日祭不能陪你去了,抱歉。
瑩白細膩的瓷碟在廚房的燈光下反射着明亮到刺眼的光,早雀沉默半晌,默不作聲地将手機揣回兜裏,将手撐在臺面上,半晌,擡起頭來時已恢複了笑容。
“不好意思,我今晚可以加班嗎?”
聞言,廚房的領事以有些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這才點了點頭。
今晚的料亭顯得格外冷情,客人寥寥,留下來的員工也沒有多少。仿佛世間所有缤紛的光彩和喧嚣都湧入了夏日祭的現場,沒有花燈照耀的小巷比往常還要幽靜空落。
電視機裏實況轉播着盛大祭典的熱鬧,聲音明快的播報員提醒出行的市民注意安全,尤其是可疑的長發男子和巨型企鵝生物,說到末尾卻又話音一轉,表示真選組的警察已加強巡邏,一定會守衛各位市民的安全。
沿着光線幽靜的走廊逐一清理房間,當早雀拉開最後一間的紙門時,窗外忽然接連傳來悠長的清嘯,像是涅槃的鳳凰拖着豔麗的尾羽,陡然騰空飛向夜空。
剎那的寂靜過後,盛大的光河在夜空中龐然綻放,一時恍若千樹花開,璀璨奪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碎光如飛雪洋洋灑灑地在砰然巨響中接連落幕。
漆黑的夜空被萬千流光點亮,短暫地潔白如雪。煙火在世人的驚嘆聲中接連盛放,她看到那個男人就那麽靠在窗邊,左眼的繃帶遮去了大半神情,沉默的身影在黑夜中随着煙火的餘影明滅,唯有手中的煙管點着一絲火光。
空氣中沉澱着醇厚的酒香,早雀眨眨眼睛,視線一低,就看到了置于高杉周圍的空涸酒盞。
璀璨的煙火在夜空中落幕,她還來不及咋舌,就看見坐在窗邊的高杉轉過頭,和室裏響起他低沉沙啞的聲音:
“你想去夏日祭嗎。”
……不,想去的人是你吧喂。
早雀本想這麽吐槽,但在擡頭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表情之後,忽然就無法出聲。
高杉根本就沒有在看着她。
煙火大會散場後,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來時的街道又湧了回來。連繩懸起的燈籠在夜風中輕擺,暖黃的光暈照亮了人們笑容滿足的面龐,色彩清麗的浴衣仿佛自成一道夏日獨特的風景線。
喧嚣的人聲如海浪一般傳來,早雀跟在高杉的後面,踉踉跄跄地逆着洶湧的人流而行,在心中默默祈禱巡邏的真選組不要發現她前面的這個危險革命份子。
看在對方醉了酒的份上,她實在放心不下才跟上來的,平常絕對是遵紀守法的好市民。
走在前面的身影忽然一頓,早雀趕緊剎住步子。煙火大會已經結束,夏日祭也行至尾聲,道路兩側的攤販都已經開始收拾鋪子,頭上綁着白布條的老板正要取下架上的物品,忽然聽見高杉漫不經心地開口:
“……想要嗎?”
——喜歡嗎?
還未反應過來,早雀發現自己的手中就多了一個小小的風車,迎着夜風緩緩轉動。
接下來還有蘋果糖、狐貍面具、線香花火、手鞠球、甚至還有袋裝的花點金魚。高杉一路往前走,她就一路捧着東西跟在後面小跑,內心茫然地想着:……這,難不成就是所謂的有錢任性???
肩披羽織逆着人流而行的身影仿佛沉浸在過去的幻影中,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看起來醉得不知今夕人世,卻又仿佛從始至終都清醒如一。
人群漸漸散去,夏日祭璀璨的燈火也黯淡下來。會場街道的盡頭是隐藏在夜色中的神社,待早雀撥開最後的人群終于追上高杉的步伐時,擡眼看到的就是他站在神社門口的背影。
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以為高杉是在等人。
可是煙火大會已經結束了,又有誰會來呢。
“……請回去吧,高杉先生。”在一片寂靜的夜色中響起的,是自己的聲音。
捧着夏日祭的手信,早雀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聲音卻一點點堅定了起來:“請回去吧。”
眼睛黑洞洞的奇怪男人、背着三味線的耳機小哥、性子火爆直率的金發少女——這些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肯定都在等着眼前之人回去。
站在神社的邊緣,高杉沒動。
“……夏日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早雀把心一橫,閉眼喊道,“還有煙火大會,明年都還會有的!”
“明年還會有的,高杉先生。”
——所以請振作起來。
她也會振作起來。不就是被青梅竹馬爽約了嗎,一件小事而已。在這個世界上,她已經是很幸福的人了。
前方傳來碎石碾磨的細響,早雀看着高杉轉過身,意識到剛才自己說了什麽,心中忽然緊張起來。
心髒跳到了嗓子眼,在高杉和她擦身而過之際,她聽到對方極低的,近乎沙啞地笑了一聲:
“不會再有了。”
待對方離開之後,夜色重新合攏。她捧着一堆手信站在原地,周圍是已經收掉的小攤,夏日祭喧嚣璀璨的餘影,和煙火大會零落的一地冷清。
作者有話要說: #過去的小劇場#
鶴子曾跟骸說過,若是想聽八卦的話,就去找胧
為什麽?
因為那個男人掌握着所有人的黑歷史
如果興致上來了,他說不定能面無表情地跟你八卦上三天三夜呢【嚴肅】
p.s.我最喜歡的其實是那只烏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