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秦老師, 這人……您認識嗎?”
望着幼崽那副充滿探究的眼神,秦眼簾微垂,沒有做聲。
春末的日光已然有些荼蘼。此刻, 那隐約泛着點昏灰的微光穿過樹梢、繞過發絲,如水眷戀般流轉在白發男人的眉眼之間,将對方眼底那燦爛的蜜色也盡數染做了灰調。
光影明滅間, 降谷零有些驚訝地發現, 自己竟然微微有些看不清對方眸中的神情了。
——眼前的一切都宛如隔鏡之花、隔水之月, 分明近在眼前,卻含混模糊得叫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步、将其捧在手心細細端詳。
良久之後……
灰霾褪盡。
男人微微撩起眼, 狹而長的眼眸像是耐不住晨光直射,微微半眯起,那爛漫的金蜜色在他眼底鋪開,給人一種既像溫暖、又仿若漠然入骨的錯覺。
“我不認識。”
溫軟和煦的語調,仿佛被主人含在唇齒之間輾轉遲疑了許久。
秦沒有去看降谷零, 而是撇過眼, 像是生怕他不信, 語氣淡淡地複又重複了一遍。
“——你說的那個人, 我沒有印象。”
一旁的諸伏景光不知何時去了隔壁的自動販賣機,投幣之後,拎着兩瓶飲料走了出來。
“給。”
僅有的飲料被主人全部分給了身邊的同伴,諸伏景光空着手坐到了一邊, 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自己留一瓶。
望着對方空空如也的手掌, 秦停頓了一下, 沒伸手接, 只是“嗤嗤”地笑了一聲,眉梢輕挑。
“——這種只有小崽子才會愛喝的甜水, 對我這樣的成年人可沒什麽吸引力。你還是自己留着吧。”
微微低頭,諸伏景光看了一眼被推回來的飲料,沒有再多說什麽,溫順地依言擰開瓶蓋,笑了笑:“那我喝了。”
“喝吧喝吧。”
腰身後仰,秦懶洋洋地仰靠在花壇上,半眯着眼,半邊身子被爛漫的花叢簇擁着,看上去像一只趴在路旁花壇邊,邊曬太陽邊打盹的小動物。
“——喝完抓緊回教室,課間休息要結束了。”
“好。”諸伏景光溫聲應是。
“……”
一片沉默。秦微微側頭,看向一旁默然不語的降谷零。
“……零醬?想什麽呢?”
“……”
環膝靠坐在花壇邊緣,降谷零唇角微抿,靜靜地看着秦。
也不知是信了秦的話還是沒信,總之,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家老師看了好一陣,一直到諸伏景光将擰開瓶蓋的飲料輕輕塞進自己懷裏之後,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我想也是。”
他說。
“——在日本,染着紅色長發的人、還在當時那種燥熱的天氣裏裹着那樣一件厚重風衣……這造型別致的人,果然還是在人群之中占極少數的吧?如果真的見過,秦老師沒道理會不記得對方。”
“你說得對,”秦笑了笑,指節微曲,漫不經心地撩開垂落在眼前、遮擋住視線的雪白色碎發,語氣輕飄飄的,“我認識的人裏,除了赤田,可再沒有留着那種鮮豔色澤頭發的人了。”
更何況……
罷了。
不知想到了什麽,秦的眸光有一瞬間的恍惚。
在那雙金蜜色的眼底裏,那些叫幼崽看不懂、摸不透的複雜情緒倏忽翻卷咆哮,裹挾着一股子誓要将人徹底碾碎撕爛的氣勢,荼蘼黏膩得幾欲令人窒息。
但……
那樣一片承載着絕望的海洋,僅僅就只出現了那麽恍惚一瞬,時間短到還不等降谷零和諸伏景光仔細分辨、下一秒,就被另一種更加平靜、內斂,更加不動聲色的深色所掩蓋。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這樣想着,秦嘗試着調整來了一下面部肌肉,神情很快便重新歸于原本的懶散适意。
人死如燈滅,倒也不必時時将故人從記憶的墳墓裏刨出,然後奉上一番姍姍來遲的哀思,攪得對方就連死後都不得安寧。
于是,未盡的話語被主人吞回腹中,白發金眼的男人腰身後仰,不緊不慢地擡起手腕,嘴角牽起一抹笑。
“這件事暫且不提,反倒是你們兩個——現在距離上課還有兩分鐘,從這裏以最快速度飛奔回教室的話,時間應該剛剛好。”
降谷零/諸伏景光:“……!”
兩人火速從地上竄起,連褲子上沾到的灰塵都顧不上管,拎着飲料就悶頭朝着教學樓的方向沖。
秦見狀,笑得異常惡劣,仿佛看好戲一般揚聲道:“——小崽子們,我衷心地祝願,你們不會在開學第一天就喜提遲到啊~”
——————
時光如逝,日夜不停。
身為一個負責任的監護人,秦自覺自己已經将自己為什麽會尾随幼崽升學、以及之後還會繼續陪伴幼崽一起“調動工作”、陪讀升學之後,心裏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現下,他也終于有空閑去操心別的事了。
國中的教學任務,目前看來比小學稍重了些,尤其秦還負責了[地理]這麽一門文化科目。
因此,在過去那段降谷零畢業季的漫長假期裏,秦極不情願地抓着自家勞模部下厚間君,卡着幼崽深夜熟睡的點、整整惡補了一整個暑假的相關知識。
勤勞總是能換回收獲的。
此刻,站在講臺上,秦神色沉穩、眸光自信,指着黑板侃侃而談。
“——氣候的影響因素有很多,除了常見的經緯度變化之外,我們還需要考慮……”
視線在臺下一群認真聽講的人類幼崽們臉上一閃而逝,秦心底稍感欣慰。
但,當他的目光轉向某一處時,秦臉上淡淡的笑容頓時就凝固了。
指尖微微用力。
啪——!
白色的粉筆應聲而斷。
收力不及,斷掉的粉筆尖尖随着慣性,在黑板上手繪的地圖上重重一杵。
緊接着,那斷了半截的粉筆,就在一群人類幼崽們好奇的目光注視下,脫手而飛,劃出一條完美的抛物線後,重重砸在了某人額角。
咚——!
沉悶的聲響在教室裏響起,伴随着一陣低低的竊笑聲。
正在打瞌睡的諸伏景光猛然驚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呆呆望向臺上一臉核善注視着自己的秦。
沐浴着對方恨不得立刻撲上來咬自己兩口的兇狠目光,諸伏景光僅僅只猶豫了一秒,随後便乖乖從座位上站起。
“抱歉、秦老師,剛才沒注意聽講走神了,我下次絕對不會了……”
他道歉承諾一條龍的姿态相當之熟練,一看便知,平日裏沒少實踐。
秦冷笑:“只是剛才走神了是吧?沒關系,那你倒是說說,我剛才剛上課不久講的日照規律是什麽?”
——你小子睡得口水都差點流出來了,還擱那狡辯說只是在走神呢?!
如此荒謬的借口,還真把他當傻瓜了是不是??
“……”
諸伏景光埋着頭,努力回憶片刻,最終很是窘迫地扣了扣襯衣衣擺,語氣低落且愧疚:“對不起……”
他說謊了。
他當然不是“剛剛才開始走神的”。
事實上,從今早落座在自己座位上的第一時間,[諸伏景光大戰瞌睡蟲]的戰役就宣告徹底的失敗——幾乎是控制不住地,他滿心愧疚,趴在桌上對自己說只睡五分鐘。
但,很顯然……
——他沒能履行自己的承諾。
幼崽的道歉,這幾年裏秦聽得可是多了,此刻再聽一遍,顯然是完全不打算買賬的。
他輕哼一聲。
“坐下!下課以後來我辦公室——把你旁邊那個上課神游了半節課、直到現在還在走神的同桌叫上一起!”
“……是。”
……
……
課後,教師辦公室。
恨鐵不成鋼地狠戳了一下金毛幼崽的腦門,秦重重一拍桌子,滿臉的怒不可遏。
“降谷零!你到底分不分得清主次啊?!學習和參加網球比賽到底哪個更重要、你心裏沒數嗎?!”
降谷零沒說話,只是深深低着頭,連帶着旁邊的諸伏景光也露出一副相似的垂頭喪氣模樣,看着可憐巴巴的。
秦深吸一口氣。
“——你是不是到青春期開始叛逆了??我已經答應過你一定會親臨現場看你比賽、親自去給你加油助威,球拍也按照你習慣的克數和數據更換了一個更好的,都這樣了你到底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你至于每天都這樣愁眉苦臉、大半夜還翻來覆去睡不着的嗎?!”
“……”
降谷零低着頭。
雖然不清楚秦老師到底是怎麽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失眠睡不着覺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心虛不敢看對方的目光。
“——還有你,諸伏景光!”
強壓下心底的怒火,秦開始轉移炮火,瞪着辦公室裏的另一只問題幼崽:“降谷零不讓我省心也就算了,你現在也開始叛逆期了是吧??居然困到在我課堂上打盹——你私底下到底都在陪着降谷零在胡鬧些什麽,啊??”
諸伏景光:“……”
諸伏景光:“…………”
幼崽二號也低下了頭。
望着面前這兩個一問一個不吱聲的小崽子,秦一時血壓飙升,差點給自己氣笑了。
“在我面前都不吭聲是吧?好、好好好,既然面對面交流失敗,那我就只能難為你們一下了——關于你們兩個最近上課頻繁打瞌睡的事,本周五之前給我寫一份檢讨,要求不少于1000、嗯……800……”
他沉默了一陣。
“……算了,晾你們兩個大忙人也沒時間寫。”
秦感覺自己真是體貼極了,但心裏卻并沒有多少快樂。
他繃着臉:“你們兩個——”
挨個在兩只鹌鹑似的小崽額頭上猛敲了一個爆栗,他拎着兩人命運的後脖領用力晃了晃,“——你們倆,把今天的課時內容統統給我抄一遍、強化一下記憶!明天早上交給我!”
兩小只大氣都不敢出,只是低着頭,飛快答應了一聲“是”。
眼不見為淨。
秦有些心煩地擺了擺手:“走走走,趕緊離開我的辦公室!——我現在看到你們兩個就難受,我簡直是一點都不想回想起某人上課的時候、困得白眼都快翻上天的猙獰模樣了!”
降谷·白眼翻上天·零:“……下次絕對不會了。”
“最好如此。”
當天夜裏,降谷宅卧室。
丢開手裏被握得微微有些發熱的原子筆,降谷零瞬間癱坐在書桌前,捧着新鮮出爐的課時內容,長長松了一口氣。
“哎……終于抄完了……”
他左右看看,見某只小狗正優哉游哉地端坐在自己書桌旁邊、有一搭沒一搭舔着自己水紅色尾巴尖的毛毛。
那毛茸茸的一團,看上去跟雪糯米團子似的,可愛極了。
一時間,回想起其主人與秦老師關系的臨時飼養員降谷零同學,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菜菜子——!”
一把抄起滿臉懵逼的小狗,降谷零猛地一頭将自己紮進了小狗軟乎乎暖融融的肚腹間,埋着頭,用力來回磨蹭了好幾下。
突遭襲擊,秦反應過來之後連忙擡爪去推,下一秒,卻聽見埋頭在自己腹部的猖獗幼崽忽然悶悶出聲。
“菜菜子……”
“——你說,送秦老師生日禮物的話,他會比較喜歡什麽啊?”
秦:“……”
秦:“……?”
他剛才聽到了什麽……?
生日禮物?
翹起尾巴,有被狠狠感動到的小狗老師收起爪爪,用尾尖輕輕拍了拍幼崽的脊背:“嗚。”
「沒必要啦,妖怪幾乎都不慶祝生日的。像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在哪一天呢。」
“……”
“……”
等一下。
秦猛地反應過來不對勁——
——降谷零到底是怎麽知道自己生日的具體日期的?這件事,明明就連母親沒告訴過他啊!
不知道是因為聲音無法穿透小狗肚子上茂密厚重的毛發、還是因為降谷零聲音本就沉悶低微,總之,降谷零就保持着這樣略顯失禮的姿态,埋在小狗肚子上、繼續和自家小狗絮絮叨叨。
“——秦老師的生日快要到了,為了感謝他這幾年的照料和關懷,我打算送秦老師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
這樣說着,降谷零搖了搖自家小狗:“你覺得怎麽樣,菜菜子?有什麽建議嗎?”
菜菜子能有什麽建議?菜菜子現在一整個陷入了頭腦風暴之中,絞盡腦汁琢磨着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淦!
完全不記得了……
——不管是母親還是兄長,似乎從來都沒為自己慶祝過生日,所以就理所當然地從未告知過秦這件事。
秦原本也不在意這件事,可事到如今,聽着幼崽的碎碎念,他卻發覺事态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了起來。
——就是說,幼崽到底是從哪裏打聽到的、所謂的[自己的生日]啊?為什麽他本人都不知道的事,外界居然還會有人知曉呢?
降谷零不知道秦心中疑惑。
他現在一談起這件事,就開始發愁。
“總感覺秦老師似乎不太缺錢的樣子,可是這樣的話,原本決定好的禮物感覺實在顯得有些寒酸了……”
“這一周我和hiro商量了好久,秦老師生日的日期一天一天逐漸近了,可我們始終沒能拿出一個比較好的方案……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