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

火勢比預想之中更加猛烈。

滾燙的灰燼與濃煙之間, 諸伏景光在艱難前行着。

他不知道外守一那個罪孽深重的男人藏在了哪裏。對方也許已經死在那一聲驚天爆炸之後、陸陸續續的小型連環爆炸之中了,也或許,目前正因為吸入了太多濃煙而昏迷, 倒在火場的某個角落裏奄奄一息……

但他知道一件事。

——外守一固然是該死的,但對方卻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熾烈滾燙的空氣似乎灼傷了咽喉,喉結滾動之間, 諸伏景光能感受到一股很明顯的腥甜在口腔之中蔓延開來。

那股令人厭惡的血腥味如同附骨之蛆, 輕而易舉地, 就能将他重新拉入曾經經歷過的無底深淵之中。

狹窄逼仄的衣櫥角落……

絕望冰冷的濕地公園懸崖之下……

在諸伏景光命途多舛的前半生裏,他攏共經歷了兩次九死一生的絕境。

第一次絕境, 在那個黏稠的、悶熱的、充滿驚恐與無助的衣櫥之中,小小的諸伏景光扒着百葉門,望着門外那提着刀、哼着歌處理屍體的男人,第一次感覺到,人間, 就是一個巨大的煉獄縮影。

不能流淚, 更不能尖叫。

在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用鈍刀子切割他的心髒的巨大恐慌之下, 諸伏景光親眼目睹了那個名喚外守一的男人, 一刀又一刀,剝奪了還有呼吸的父母求生的最後希望。

在那之後,當他好不容易在醫院的病床上蘇醒,望着兄長近在咫尺的關切目光, 一瞬間, 諸伏景光恍惚覺得——肉身雖然行走在煙火人間, 但自己的靈魂, 卻仿佛在被母親藏進衣櫥的那一刻起,便永恒墜入地獄。

恐懼, 憤怒,仇恨,絕望……

一切對于成年人來說都過分沉重的情緒,在那一夜之後,在小小的諸伏景光的心底生根發芽,茁壯生長。

身負血海深仇與巨大的壓力,在夜夜驚厥的夢魇折磨之下,分明只是個稚童的諸伏景光,患上了很嚴重的失語症和失憶症。

他開始感到痛苦,無時無刻糾纏着他的痛苦。

這樣的痛苦,在身邊老師同情憐憫的神情、同學們小心翼翼地對待之下,愈發被催生得茁壯,幾欲令人瘋狂。

于是,在收養他的親戚試探性詢問他是否願意轉學到東京、換一個新環境重新開始新生活的時候,諸伏景光沉默着,遠海般朦胧溫柔的眸子蒙上了一抹灰翳。

他點了點頭。

然而,新的環境也并沒有多麽友好。

總是一言不發、不喜歡和大家一起行動、甚至轉入之後和被其他同學深深排斥和厭惡的降谷零走得很近的關系,諸伏景光很快就成為班級裏,除了降谷零之外,第二個遭到所有人排擠和霸淩的對象。

他的沉默、他的退避,成為了他人攻讦向他的,最有力的刀鋒。

在那段漫長且灰暗的日子裏,諸伏景光如果不想徹底腐爛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就只能伸出手,拼了命地把握住身邊那束僅有的光。

從第一塊被遞到自己跟前的人生口味小餅幹,到第一次在秦知也和降谷零的陪伴下一起出行;從一句“你不是什麽麻煩”,到“無論遇到什麽事,都可以來找我,我永遠不會拒絕你的”……

秦知也說,「你不是什麽麻煩,諸伏景光」。

秦知也說,「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可以來找我,不要擔心麻煩我,我永遠不會拒絕你們」。

秦知也說,「想做什麽就去做吧,就算捅破了天,也還有我替你兜着」。

秦知也說,「日本警察的徽章,是形似櫻花的旭日章,象征着正義、公平将會如同普照四方的陽光一樣,遍灑在我國的每一寸土地上」……

從那個血腥之夜之後,一直如影随形、揮之不去的,宛如極北冰川一般無法撼動的痛苦,終于還是在那個總是一副游刃有餘模樣的男人無微不至的照料與關懷之下,悄然融化了。

在秦知也溫柔細心的養育之下,諸伏景光逐漸成長成為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溫柔但有原則、體貼卻不逾越、正直卻不迂腐,諸伏景光用自己從對方身上習得的一切美好,認真對待着這個于他而言并不如何美好的世界。

——秦知也是公正的。

所以,在個人私情與規則法律之間,諸伏景光也會如對方一般,絕不會有半分偏私。

外守一可以死在監牢裏、死在刑臺上,卻唯獨不能因為諸伏景光的仇恨與私心,死在這場對方蓄謀已久的火海之中。

——那是逃避,更是一種玷污。

可……身周那些宛如魔魅一般瘋狂舞動的火舌,對于人類來說,終究還是太過兇險了些。

在第不知道被滾燙的灰燼灼傷眼睛、被升騰的烈焰攔住去路之際,諸伏景光能無比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從他的身體裏飛快溜走。

腳步逐漸開始變得沉重,呼吸也逐漸變得艱難。

在又一次被坍塌的牆面絆住去路的時候,置身在這烈焰化身的赤紅色地獄之中,諸伏景光舉目四望,除了前方不遠處癱倒的外守一之外,竟再無任何生人的氣息。

一瞬間,諸伏景光仿佛夢回13年前的江戶川濕地公園崖底。

同樣的孤立無援……

同樣的身臨絕境……

唯一不一樣的是,13年前的那個夜晚冰冷且黑暗,而如今,在刺眼而熾燙的烈火之中,諸伏景光感覺自己的力氣,正随着自己體內的血液,一點一點被烈火蒸幹。

于是……

在相似的境遇之下,當耳畔再次聽見狐貍綿軟溫和的聲音、看見那道雪白聖潔的身影時……有那麽一瞬間,諸伏景光幻覺自己又回到了13年前的那個夜晚,回到了自己短暫的二十多年人生之中、曾遭受過的第二次絕境。

“……”

“……”

“——愣着幹什麽呢?”

緘默無聲的靜寂之中,諸伏景光感覺自己的額上一痛。

下意識捂住被敲的額頭,他仰着頭,眼神幾近虔誠地注視這頭時隔13年、再一次踏火來到自己身邊的雪白色神狐。

“秦老師……”

幹澀沙啞的嗓音響起,諸伏景光感覺到自己的咽喉仿佛被砂紙摩擦一般,傳來陣陣鈍痛。

聞言,白狐有些擔憂地低下頭:“燙到你了嗎?”

——沒有的。

回答的話音尚未流淌而出,下一秒,諸伏景光就看見,身邊仿佛地獄業火一般的橘紅色的烈焰,仿佛遭到了天敵驅逐似的,争先恐後,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向兩側退散而去。

普通火焰退踞之處,濃煙滾滾之間,諸伏景光無比清晰地看見,大片大片赤金色的火焰接管了火海的空白,你方唱罷我登場。

——無法在短時間內滅掉,那就用狐火迎上,以火攻火。

很快。

在狐火瘋狂的反撲之下,四周入目之處便不見橘紅,只見赤金了。

高溫褪去,諸伏景光勉強振作了一點精神,擡頭望向白狐的眼睛,語氣焦急:“外守一還在……!”

“——你說這個人?”

一怔過後,循着白狐的示意,諸伏景光微微側頭,看向狐貍身後、那條高高翹起的尾巴的方向。

只見白狐那蓬松如雲的狐尾之間,卷着一個早已陷入昏迷的中年男人。

諸伏景光眯着眼仔細辨認了一下,确定那就是自己在火海之中搜尋已久的外守一。

他的面上閃過一抹驚喜,随之而來的是如釋重負。

“是、咳咳咳……是他!”

神駿的白狐微微垂頭,如火一般熱燙的舌尖宛如蜻蜓點水一樣,溫柔地落在被黑煙熏的嗆咳不斷的幼崽額上,一觸即分。

“還真是一點都不讓人省心啊,壞崽子。”

諸伏景光聽見狐貍含笑的聲音如此對自己說。

“——回去再找你們算賬。”

“現在——想不想來一次緊張又刺激的無繩蹦極啊,景光?”

想不想……

什麽?

不等諸伏景光被高溫熏得暈暈乎乎的腦子恢複正常思考,下一秒,狐火升騰,雪白色的神狐消失在原地,白發金眸、身材高大的男人撞破火焰的封鎖,長腿一跨,來到了諸伏景光的身邊。

滾燙的掌心扶住了諸伏景光的的肩膀,男人綿軟溫和的聲音在諸伏景光的耳畔輕輕響起。

“捂住你帥氣的臉蛋,小崽。”

諸伏景光下意識擡手,依言捂住了自己的臉。

當視野徹底歸于黑暗的瞬間,諸伏景光驀地感覺後領一緊,緊接着身下一輕。

下一秒。

砰——!

哐——!!!

玻璃被撞破的聲音,在火焰呼嘯的背景音裏,顯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急速下墜!

失重的感覺一閃即逝。

下一秒,柔軟的觸感從身下傳來,諸伏景光很快就聽見,幾道熟悉的聲音在自己的頭頂接連不斷的響起。

“hiro、沒事吧?!有沒有哪裏受傷?”

“剛才實在太兇險了,我和降谷只專注于拆除一樓的炸彈、沒想到二樓居然還有!”

“外守一這是昏過去了、還是死了啊?警察馬上就來,用不用再給他叫一個救護車?”

“剛才那場連續十幾秒的連環爆炸,絕對不可能是僅僅一兩枚□□就能夠形成的——所以外守一這個普普通通的洗衣店的老板,到底是從哪裏弄到這樣大體量的炸彈的?這件事裏該不會還有武裝組織的插手吧?”

“咦,秦老師您什麽時候過來的?”

“……”

“……”

一連串滔滔不絕的關切聲,砸的諸伏景光有些頭暈目眩。

他晃了晃腦袋,剛想說話,下一秒,就感覺攬在自己肩上的力道忽然一輕。

翻身滾下班旗,諸伏景光有些費力地睜開眼,四下逡巡一陣後,便見不遠處,某個本不該出現在此的白發男人,捂着自己不知何時被火燎缺一塊的發尾,用口型陰恻恻地威脅他:

【回去再找你算賬!】

諸伏景光看懂了。

眸光定定地望着對方的眼,片刻之後,諸伏景光忽然彎唇,仿佛十三年前那個還不能開口說話的自己那樣,用口型,輕聲說:

【——對不起】

還有……

【表白日快樂,秦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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