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

秦問了很多問題, 但又好像什麽都沒問。

因為他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複。

——一個都沒有。

天空不知何時開始飄起了雨。

一開始,雨勢很小,細細密密的雨絲落在人身上, 像是上好的絲綢拂過肌膚,細膩之中帶了一絲微涼,很是惬意。

沙沙聲不斷。

在樹叢間、墓碑上、泥土裏, 密匝匝的銀絲逐漸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盡數籠罩, 整個世界, 仿佛在這一刻盡皆染上了一抹浸透骨髓的潮意。

此時已是秋末。

當入冬的第一縷冷空氣乘着夜色,蹑手蹑腳融于雨水之中時, 原本百無聊賴伫立在屋檐上的烏鸫抖了抖翅膀,控制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啾……啾!”

晃了晃暈暈乎乎的小腦袋瓜,烏鸫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條流傳許久的風俗——打噴嚏是被詛咒的表現,是很不吉利的。

不吉利……

這麽說起來, 錯失班機只能連夜趕路、偏巧這時又遇到下雨, 這的确是很不吉利的征兆啊。

在越來越密、越來越急的雨将自己的翎羽徹底打濕前, 烏鸫心事重重地飛了下來, 翅膀一斂,落到了三尾大人的右前爪邊。

“大人,下雨了,”抖抖羽毛上的雨珠, 烏鸫有些費勁揚起小小的腦袋, 嫩黃的嘴殼一張一合, “我們現在啓程嗎?如果再不走的話, 等雨勢大起來,我們恐怕就有麻煩了。”

“……”

秦沒說話接它的話, 只是用那雙深邃無波的狐瞳,靜靜凝望着面前這位陰陽師。

“——還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

陰陽師沉默,狐貍便也跟着一起沉默。

蹲在地上的烏鸫左右看看,一時摸不清狀況,張了張嘴,似乎是想繼續說話,但猶豫了一陣之後,到底還是跟着一起閉嘴了。

“……”

“……”

杳無人煙的曠野裏,異常突如其來的急雨,使得連成一片的“沙沙”雨聲不絕于耳。不時有小動物跑動間帶動草葉樹枝,枝丫摩擦間洩出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偶爾還能聽見不知是什麽鳥的凄長啼鳴。

萬物有聲,卻唯獨這被封印陣法籠罩的角落,靜得就連呼吸與心跳都覺能聽清,與周遭生機勃勃的一切都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沉默和拒絕是兩碼事。

拒絕是不想說,沉默卻是不能說。

可……

到底有什麽是不能說的呢?

是陰陽一脈的沒落、咒術界的獨立、異聞課主導權的轉移?還是前任異聞一系管理官上櫻拓真的死?

又或者說……

——異聞課內的一系列變故,其實與三十年前的那場血色夜息息相關呢?

這樣的猜測或許有些離譜,畢竟在陰陽師方才的言談之間,壓根就沒有提到血色夜這件事。

但……

一切事情的發生,都不會是毫無預兆的。

30年前自己貪玩、拐着小阿岚一起離家外出的消息,為什麽會被那些異常知曉?

自從誕生之後、自己身為三尾的消息便一直被家裏藏的好好的,但為什麽偏就那麽巧,自己和小阿岚剛跨出家門,下一秒,便迎來了無數觊觎三尾血肉和力量的異常的追殺?

還有那場血色夜……

那些居心叵測的異常,選取的時機實在太好了。

如若那場血色夜驚變的時候再早些,那時的秦尚未拐帶阿岚偷溜出家,自然也并未因伏殺重傷,戰力未曾受損之下,尋常異常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将。驚變再晚些,等秦身上遭伏殺的傷好了大半、有了一戰之力之後,族裏也絕不會落得個傾巢覆滅,只剩秦和姐姐攜幸存幼崽倉皇出逃的下場。

妖怪們不蠢,比起動腦,他們更樂意動手,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沒有腦子、不會思考。

秦當然也一樣。

——他不是傻子。

不提30年前的那次血色夜滅族慘案,就說3年前那場差點令他身死道消的詛咒之種成熟夜裏,就有太多細節,壓根經不起推敲。

背刺于秦、之後卻不知道為何被秦遺忘的天使惡魔,遲遲不至的咒術師援軍,戰場上忽然聯手的鬼童丸和漏壺……

——導致秦第二次斷尾的罪魁禍首,絕不僅僅只有暴亂的異常和天使惡魔。

過去的秦羽翼未豐,在孤身深入敵營的情況下,要想達成大計、探聽到自己想要的情報,就不能鋒芒畢露,招來那些潛藏在暗處的敵人的戒心。

只是,如今形勢又與當年不同,狐貍再也不是孤軍奮戰的一方了——經過十數年的經營,“慈悲”且“慷慨”的三尾身後,簇擁了大批尊敬他、信任他、愛戴他的追随者。

換句話說……

——現在的秦,已經有資本,去深究那些曾經只能選擇不聽不看不想的疑點了。

思緒起伏、心念電閃,白狐微微低頭,用一種充滿熱切和期許的清澈目光,灼灼望向身側的陰陽師。

他的視線分明存在感極強,但陰陽師卻無動于衷,就像是根本沒有感受到一樣,眼眸微閉,一言不發。

“……”

“……”

沉默還在蔓延。

但秦卻從對方沉默抗拒的态度之中,讀出了某種不詳的意味。

心髒在漫長的沉默之中,不斷向下墜落,墜落,墜落……空蕩蕩、輕飄飄的,仿佛就要像這樣直接落入那神秘未知的地心深處一樣。

深秋的夜風灌入空洞的心髒深處,秦先是感覺到一陣陣發冷,然後是密密麻麻的痛。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是被蟲子鑽出了十萬八千個微小空洞,初始時毫不起眼,卻在某一次他深呼吸時,将流入氣管和肺部氧氣全部漏出了體外,只留給他一陣陣恍若窒息的氣悶感。

那種氣悶感令人煩躁。

煩躁便生口業。

“——就為了一句輕飄飄的所謂遺囑,你難道就心甘情願在這種鬼地方困守一輩子、就心甘情願地為此獻上自己的生命嗎?”

“你難道不想離開這裏嗎?不想回上櫻家頤養天年嗎?”

“你難道不想讓陰陽一脈唯一願意出仕的上櫻家,重拾曾經平「異對寮」時期的尊榮與風光嗎?”

“你難道就不想……知道上櫻拓真死去的真相嗎?”

話音落地,驚雷炸起。

——轟!!

轟隆隆!!!

雷聲炸響,雨勢驟疾。

一閃即逝的銀紫色閃電短暫驅散黑暗,照亮了秦盛滿偏執的眼。

“——我可以幫你的,上櫻家的陰陽師。”

在轟然落地的滂沱大雨之中,狐貍一瞬不瞬地緊盯着面前人類陰陽師,像是在等待宣判的末路囚徒,執拗之餘,充斥着一股子幾近魔魅的蠱惑與挑唆。

“你似乎知道很多東西,陰陽師。”

“把你隐瞞的一切都告訴我,我會為你達成夙願——你知道的,我們狐貍,一向擅長為人們滿足心願、幫助他們獲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明明只是個沒擔當、不敢出仕祛除厄難的懦夫,可他們花開院家,卻霸占了陰陽界第一世家的寶座長達百年……你不覺得,這對滿門英魂、濟世度人的上櫻家一點都不公平嗎?”

“陰陽師,只要你把我想要的情報告知于我,我自有辦法讓上櫻家再度崛起,重現往日輝煌……”

雨聲太大,雷聲也響,秦隐約感覺自己似乎說了很多很多。

但,回應他的,卻只有死寂一般的默然。

陰陽師仿佛入定了一般,雙目緊閉,面色無波,唯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證明他還活着。

斜飛的雨水打濕了陰陽師的冠冕和狩衣,大片深色的水漬飛快擴散,就如東京如今風谲雲詭的形勢,醞釀數十年的陰謀正悄無聲息地蔓延。

滂沱大雨淋濕了人間,模糊了愛恨。

潮濕的水汽彌漫開來,附着在溫暖蓬松的毛發上,将屋檐下避雨的白狐身上的熱意盡數帶走,只剩一片寒涼。

年邁的陰陽師沒有理會三尾蹩腳的蠱惑。

漫長的沉默過後,微微弓着腰,他一撐膝蓋站起身。

慢吞吞地轉過身,陰陽師用那只總是執筆畫符、捏訣掐印的右手,輕輕拾起一小節被風雨摧落在墓碑上的枯枝。

“入秋了。”

他的語氣輕淡。

手腕擡起,廣袖滑落。

在白狐驟然緊縮成針孔大小的瞳孔注視下,秦清楚地看見——陰陽師的右手小臂上,烙印着與自己別無二致的鮮紅色圖騰。

————————

最後的最後,為了不耽誤周一早上的教學任務,秦和烏鸫還是冒着大雨,連夜趕回了警校。

只是,回是回來了,課也正常在上了,從來都身強體壯、百病不侵的狐貍大妖,卻是在第二天發了高燒。

被幼崽強心按在醫務室床上的秦教官含着溫度計,摸了摸自己燙得吓人的臉頰,滿眼新奇。

——除去受傷流血之外,他長這麽大,可從來沒生過病呢。

發燒導致的高熱,把狐貍漂亮的眼睛燒的通紅。秦揉了揉眼角,感覺有點酸,還有點脹。

“發燒……為什麽眼睛會痛……”

聽着某人含含糊糊的嘟囔,降谷零緩緩打出一個“?”,差點就被氣笑了。

“閉嘴!好好含着溫度計,不許說話!”

一連許久都躲着監護狐走的人類小崽,兇巴巴地斥責一句,為表威懾,伸手拍了一下對方的額頭。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指尖傳來的可怕高溫,驚得睜大了眼。

“——hiro!”低咒一聲,降谷零連忙擡高聲音去喊幼馴染,“毛巾好了嗎?我感覺他快要燒暈過去了!”

“來了來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很快,一條沁涼的濕毛巾,就被敷在了某個不老實地到處亂看亂摸的男人額間。

啪——!!

某人摸向溫度計的爪子,被狠狠拍開。

“不許動!”

“……”

頂着幼崽嚴肅的表情,秦撇了撇嘴,默默把手縮了回去。

——被學生兇了呢,秦教官。

站在一旁的鐵櫃前、手忙腳亂翻找藥盒的醫務室老師有些同情地替對方鞠了一把淚。

五分鐘時間到了,醫生擡手取過溫度計,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

醫生:“……”

醫生:“…………”

“多少度啊?”松田陣平湊了過去。

“……41.4℃,準備送醫院吧。”醫生将溫度計給對方看了一眼,推推眼睛,盡可能冷靜道,“盡早送醫,免得發展成肺炎、再把腦子燒壞了。”

“……”

“……”

“不用了。”

不知道是不是狐貍和人的構造不一樣,雖然已經高燒到可以直接擡去急診科的程度,但秦的意識卻還是很清晰,轉頭看像醫生,語氣誠懇:“不用去醫院,開點藥就行。我身體很好,很快就會沒事的。”

醫生聞言瞪他:“你是醫生還是我是?”

降谷零看着秦的眼神也不太友善:“別逼我綁你去。”

“……對不起。”狐貍讪讪地縮了回去。

萩原研二扶着病號坐了起來,關切問:“秦老師是做了什麽嗎,怎麽突然燒成這樣了?”

“別不是燒傻了吧?”松田陣平伸手在秦眼前晃了晃,豎起三根手指,“這是幾?還認識嗎?”

晃來晃去的手指頭看得秦有些眼暈,一不留神,就被犬科動物本能占據上風,“吭哧”一口啃上了某人的手。等他回神松口之後,他的犬齒已經在對方指節上留下一對尖尖圓圓的牙印了。

松田陣平當即大驚,抽回手,用力甩了甩:“你幹嘛咬人啊??不是、高燒怎麽還伴随狂犬病症狀啊?!”

“……”秦視線飄移,強作鎮定,幹巴巴地說,“你不手賤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嗎?煩着呢,別來招我。”

松田陣平登時語噎。

“秦老師,喝點水吧。”勤勞又忙碌的小蜜蜂諸伏景光同學,不知從哪變出個保溫杯,端着一杯還冒着熱氣的水遞了過來。

秦剛接過喝了兩口,下一秒,醫務室門就被推開了,伊達航大步入內,把燒的滿臉通紅、雙眼迷蒙的教官先生從床上一把拉起,和松田陣平一左一右架着人就開始狂奔:

“——我給醫院打過電話了,床位已經安排好了,現在就可以過去!”

秦:“……”

他有些受寵若驚。

“沒、沒必要吧?不是什麽很嚴重的事……”

身高過分優越的秦教官小腿耷拉在地、被學生拖着沖出醫務室,一路引來無數圍觀,一時間羞憤欲死,用力掙紮,“我覺得我很好!真的!真的不用去醫院的!”

——只是一點小小的高熱,甚至連傷口都沒有,和他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一比簡直微不足道。

緊追在後的萩原研二和諸伏景光對視一眼,果斷上前。

半分鐘後。

陷入呆滞的秦教官,被自己的四個冤種學生“大”字形擡上車,在降谷零的押解下,飛快奔赴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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