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
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 一襲古樸狩衣、面容清矍的老人緩緩從封印的結界之後走出,微微俯身,沖秦行了一禮。
“——多年未見, 秦大人風華如故,令人欽服。家主如今不便,便由在下代叩金安。”
化為原型的白狐足有一匹駿馬般大小, 此刻聞言, 微微低頭, 熔金一般的眸子直勾勾落在了老人的身上。
“好久不見。”
秦看着他:“你是陰陽師?”
陰陽師微微點頭。
“你的氣息我稍微有點印象。”
秦盯着他,目光上下掃視了一圈後, 最終落到對方襟前那片用妃色絲線繡出的櫻花暗紋,略微回憶了一陣,像是想起來了什麽,忽然問:
“——你是陰陽世家上櫻家的?異聞一系上代管理官、上櫻拓真是你什麽人?”
陰陽師再次點頭:“拓真大人是上櫻家前代家主。”
……前代?
秦微微一怔,片刻後, 像是想到了什麽, 目光穿過陰陽師瘦削的身軀, 落在了對方身後的封印與墳冢之上。
“那這墓碑……”
“是家主的。”
陰陽師神色坦然, 讓開身形,向狐妖介紹:“秦大人重傷失蹤之後,沒有您的鎮壓,大量異常邪祟紛紛冒頭, 東京局勢日益緊張。”
“兩年前, 在家主率領吾等合力誅殺一頭平安京時期的千年大妖時, 妖邪逞兇, 吾等不敵,損失慘重。”
“緊要關頭, 家主透支靈力、以身殉道,請了神眷,用自己的肉身為媒介,強行封印了對方,并立遺囑:将其屍身鎮壓在此,令吾等上櫻家陰陽師遣人守墓,世世代代鎮守此地,不叫妖邪乘虛破陣、再度害人。”
他指着那一方小小矮矮的墓碑:“此碑既是家主靈牌,也是此處封印大陣的核心所在。石碑不壞,則大陣不破。”
秦:“……”
陰陽師的語氣很淡,眸光也沉靜。
他分明在說着有關犧牲、有關殉道的沉痛往事,但面上卻不露一絲悲戚,風輕雲淡的樣子,像是平安時期的貴族在談論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一般,平靜而無一絲波瀾。
他似乎并不為那位死狀慘烈悲壯,死後就連屍骨也被制成封印陣眼、無法安息的上櫻家前代家主感到悲傷,哪怕他曾經追随在對方的身側,彼此扶持,度過了大半生的時光。
但……
怎麽會不悲傷呢?
曠野荒蕪,木屋簡陋。
入目之處,唯有那一方石碑一塵不染,像是曾被人無數次仔細擦拭,直至石料被擦得瑩潤如玉、閃閃發亮,幹淨整潔得與此地格格不入。
——那大概是陰陽師如今追憶、懷念上櫻家主唯一的方式了。
秦沉默。
半晌之後,他啞聲問:“這裏……只有你一人守着嗎?”
陰陽師點點頭。
“其他上櫻家的人呢?”
陰陽師眯着眼,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年輕又有天賦的孩子們,如今都在異聞一系效力。族裏像我這樣遲暮之年的老頭子,則是奉命,在各地看守陰陽師們布下的封印大陣陣眼,如陣內邪物有所異動,即刻血祭,獻祭此身、加固封印。”
“……”秦怔怔地望着他,“你……”
白狐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只是眸色幾經變換,最終還是沉默了下去。
倒是陰陽師,他像是知道秦想問些什麽,微微笑着,一擡手,招出幾片薄薄脆脆的小紙人,擡手遞給了秦。
“——在下是自願的。”
面容微擡,陰陽師仰着頭,也不知是在看天上繁密明亮的星子,還是在看自己前途未蔔、卻注定充滿迷霧與悲傷的未來。
“世道艱難,衆生皆苦。吾輩既身為陰陽師,又手握經天緯地之力,當舍身衛道、救萬民于水火之間,不問來路,無畏歸途。”
“……就算要你死,也沒關系嗎?”
陰陽師坦然颔首:“萬死不辭。”
“……”
“……”
沉默良久,秦張嘴,将那幾片小紙人咬進了嘴裏,略顯機械地咀嚼了兩下,囫囵咽下。
見狀,陰陽師眉眼舒展,笑了起來,又招了幾片小紙人奉上,問:“可合您的口味?”
“和以前的味道……似乎不太一樣。”
陰陽師頓了頓,眼裏閃過一抹淺淺的笑意:“您說的,應該是先家主的雞肉味小紙人式神吧?讓您見笑了,實因先家主夫人偏愛雞炙,因此先家主無論走到哪裏,身上都習慣攜帶一些雞肉味的零嘴。”
“……”
“……”
停在屋檐上的烏鸫看了看自家耳朵尾巴一起垂下來的大人,又看了看那個陰陽師,氣憤極了,一時間只恨自己不會調啞藥,不能替大人把對面那個壞人類原地毒啞!
——是飯嗎就端上來??
啊?!
沒看我家秦大人就差一點就快要被你給刀碎掉了嗎?!
啊啊啊啊啊啊啊守護全世界最好的秦大人!!救駕!!!快來妖救駕啊啊啊啊啊!!!
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的烏鸫小鳥,當機立斷開始脫苦茶——不會調啞藥沒關系!它早上剛吃了一整個饅頭,現在肚子裏的存貨非常充足!
——它現在就可以用空投的方式,讓這個該死的、狡猾的、詭計多端的壞人類徹底閉嘴!!!
“——穿回去。”
烏鸫:“……”
烏鸫:“……啾。”
在一道冷飕飕的目光凝視之下,烏鸫* 小鳥乖乖叼起自己的熒光綠苦茶,默默地、默默地又給自己套了回去。
屋檐下方,秦·差一點就要被刀碎掉·大人收回滿含威脅的眼神,嚼了嚼,頗覺食不知味地咽下了這只原味小紙人式神。
小紙人下肚,立即化作一道精純靈力,在秦的體內轉上一圈後,很快消散不見了。
望着陰陽師幹枯瘦弱的身形,秦蹲坐下來,想了想,擡起尾巴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
“坐吧,和我聊聊你們一系的事。以前和你們交流不多,我倒是很好奇,你們身為陰陽師,為什麽會對我這個妖怪态度尚佳。”
“是。多謝大人。”
陰陽師盤膝,緩緩落座在秦的對面。
“秦大人方才問我們為什麽對妖怪的态度平和。其實,這件事,是從很久以前就流傳下來的古訓了。”
秦:“?”
陰陽師笑了笑。
“——秦大人或許還不知道吧?所謂的[警備企劃課下轄-異聞課]的前身,其實是陰陽寮。”
秦:“??”
他還真不知道!
等等、這話的意思是——自己其實是孤身一妖跑進妖怪們的死對頭、陰陽師們的老巢了,是這個意思嗎?!
望着白狐眼底幾乎凝成實質的震驚,陰陽師眯起眼睛,笑的促狹,眼角的皺紋似乎都隐隐舒展開了。
他笑道:“這段歷史塵封很久很久了,若非在下年少時被罰去書院抄書,恐怕也無從得知。”
“古籍記載,在很多很多年前,當陰陽寮的職責還只是誅殺妖物、守護城池的時候,忽有一日,惡魔現世、咒靈肆虐,而那些原本被陰陽師們強勢鎮壓的妖怪們,也開始蠢蠢欲動。”
「那是一段最黑暗的時代。
人肉充糧,人血為飲;人骨作佩,人油熬燈……
那時的人間,不願認命的人類與異常之間爆發了連年混戰,生靈凋敝,血流漂橹。
戰争持續了很久很久。
在又一次大戰結束,望着屍橫遍野、寸草不生的荒蕪戰場,擁有特殊力量的幾方人類勢力終于産生了一個共識——這個戰火連天、饑荒橫行、災厄遍野的國度,再經受不起戰争的摧殘了。
各方大名與國主急召能人異士,試圖終結這場血戰。
但,他們無一例外地失敗了。
——人類有意止戰,可群龍無首的異常們卻被本能驅動,完全無視了人類遞來的橄榄枝,每每入夜,便沖入城中肆意屠殺取樂。
如此混亂,又過了幾百年。
百年後,一位天資卓然、手腕狠厲的陰陽師新秀強勢崛起,在他的號召之下,一部分有意出仕的陰陽師紛紛投歸其門下,迅速組建了一個特殊的陰陽寮,用強硬手段震懾了周邊異常之後,向城中其餘幾家恩怨糾葛不斷、但都擁有着對抗異常們力量的人類勢力發去了結盟邀請。」
“——所有人類都明白,結盟,已經成為無法抗拒的大勢,于是,一個特殊的[異常驅逐與應對寮]便應運而生。”
陰陽師笑着,語氣裏滿是感慨。
“[異對寮]裏,一開始只有人類。”
“可後來,伴随着異常們一代代繁衍生息,很快,妖鬼、惡魔之間,也出現了不少擁有理智、且智力不輸人類的領袖。”
「人類與異常之間長年累月的征戰,不僅僅只是讓人類損失了大量人口,異常們同樣損失慘重。于是,狡狯的異常領袖們湊在一起,幾經拉扯談判之後,與[異對寮]寮主結下和平盟約,又令人類與異常各出翹楚充入寮內,作為維護人間和平與秩序的有生力量。
自那之後,戰亂方休。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原本分裂的人類國度逐漸統一,規則與律法很快便按部就班地頒布。
在警察法案實行之後,那時,接過了寮主之位的上櫻家家主應承實勢,将聽命于皇室的陰陽寮歸入警界,順勢将[異常驅逐與應對寮]正式更名為[異聞課]。」
“——彼時陰陽師一脈勢大,在異聞課裏獨當一系,其餘四系人員魚龍混雜、種族不一,唯有第1系,全部都由陰陽師組成,掌握着異聞課最高話語權,管理并守護着麾下所有人類與異常。”
在一旁靜靜聽着的秦,在聽到這裏時,臉上浮起一抹訝然。
23年前,從他被異聞課招攬時起,這個特殊的公安部門的成員成分便很是複雜,人類、妖怪、咒靈、惡魔、惡魔人、甚至更離譜的人形惡魔全部混跡其中,因此秦一直便以為,這個部門從建立初,便是人類與異常共建共處的運作模式。
如今聽來,異聞課卻是由人類最先建立,之後逐漸吸納異常加入的麽……
但……
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勁的樣子……?
尾巴一下又一下地掃着地面,秦思考了好一陣,忽然問:“如果按照你所說的,異聞課的前身「異對寮」,在建立之初,就廣邀了其他擁有特殊能力的人類的話……那現在的咒術界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們是獨立于異聞課的組織?據我所知異聞課內現有的咒術師,甚至沒有一位是隸屬于咒術界送來的,反而全都是機緣巧合之下習得粗淺本事的散修。”
秦頓了頓,斟酌了一下措辭,這才繼續道:
“而且在你的描述裏,陰陽師一脈曾經在異聞課中享有極大話語權,算是站在了權力金字塔頂端的一批人。可你看現在,異聞課的運作與工作,明顯并不是由陰陽師做主的,甚至于……”
——甚至于連你們的家主,都成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犧牲性命、用以鎮壓強大異常的可消耗品。
最後的半句話,秦咽回了肚子裏,但他知道,眼前這位陰陽師不可能聽不出他的未盡之詞——想要鎮壓這只異常的方式有很多,但異聞一系,卻偏偏淪落到了必須犧牲家主才能成事的地步。
這裏面真的沒有貓膩嗎?
或者說——
上櫻拓真,那位異聞一系的前任管理官、陰陽世家上櫻家的前代家主,那位在秦模糊的記憶裏,總愛用笑眯眯的語氣說着一針見血的話,鶴發蒼顏、睿智博愛的慈祥人類……
——對方的殉道,到底是自願,還是另有隐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