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
神明惡咒?!
眯起的左眼倏然睜開,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奴良鯉伴的表情有一瞬的陰沉。
老僧卻好像對此一無所覺,指尖緩慢撚動念珠, 口中卻道:“這位狐貍施主的身上,有很濃的鄂州氣息,看上去, 應該已經背負惡咒許多年了。”
“……”
“惡咒會給受術人帶來難以想象的厄運, 受術人将從此與厄運為伴, 在親友故去、佳偶離散、晚景孤苦中度過,一生困居于怨憎苦痛中, 無從逃避,更無從超脫。”
厄運……
腦海之中思緒電轉,幾乎就在老僧話音落地的瞬間,奴良鯉伴一句“厄難狐妖”,便脫口而出。
“——厄難狐妖!”
厄難狐妖……
這是一則曾經在東京野生異常之間口口相傳的謠言。
相傳, 時隔多年, 在日本境內早已絕跡多年的、「象征着厄難的狐妖」, 正伴随「詛咒之種」一同降世, 為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類和異常,共同帶來滅頂之災。
這則謠言最早在秦還未能擔任五系管理官一職時,便已經流傳開了。多年來,秦為了促成如今異常和人類和平相處的局面鞠躬盡瘁, 所做貢獻, 東京民衆皆有目共睹, 于是漸漸地, 野生異常們對待秦的态度,便不像一開始那樣恐懼。
後來, 一直到秦力挽狂瀾,憑一己之力,在這個人類主導的世界中,為異常争取到應有的權力之後,「厄難狐妖」的綽號,才逐漸從秦的身上被人抹去。
時至今日,東京已經很少有新生的異常,聽說過當年可止小兒夜啼的「厄難狐妖」的都市恐怖傳說了。
唇角微抿,滑頭鬼金色的眸子銳利無比,直勾勾注視着老僧的臉,沉聲問:“這些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突遭質問,老僧卻是頭也沒擡,只是面色平靜地繼續道:“看施主如此反應,想必愚僧所言非虛。”
“……”
“……”
“是。”
調整了一下坐姿,奴良鯉伴一掃眉眼之間的倦怠,肅容道:“事情的确如高僧所言那般。只是,高僧既然能說出在下好友的病症,想必應該是有解決之策的吧?”
“高僧。”
話音頓了頓,奴良鯉伴飛快組織了一下語言:“人食五谷,六道輪回,生于此間,高僧應知多個朋友多條路的道理——當然,在下并沒有別的意思,在下這位好友身份很不一般,如高僧出手相助、為他解除這個惡咒的話,能力範疇之內,在下這位好友一定能給予高僧意想不到的好處。”
率先點明秦的身份有異,警告對方如果坐視不管,恐遭報複。在随後,他又迅速表明自己并無惡意,請求對方幫助的同時許以重利。
威逼加利誘。
在說話的藝術上,一向以圓滑狡黠著稱的滑頭鬼,果然天賦異禀。
然而……
“——施主謬贊,愚僧慚愧。”
奴良鯉伴眼眸一暗。
不等他繼續争取,緊接着,他就聽對面雙目微閉、默默念經的僧人嘆息一聲,繼續道:“狐妖施主所中惡咒來源于天,若非如此,愚僧或可勉力一試。”
來源于天。
來源于天……
可秦知也一個滿身業障、塵緣未斷的狐貍妖怪,又怎麽會和高天原扯上聯系呢?
難道說……
盈潤油亮的佛珠也不知被人盤摸了多少年,在殿內燭火映照下,每一粒珠子都微微反着光,模模糊糊中,映出正殿兩側無數尊喜怒無常的佛陀石像的面龐。
屋外的雪還在下。
不知是不是錯覺,奴良鯉伴總覺得,自從面前這個年老的人類僧人道出秦身懷惡咒的事實之後,外間的風聲,便響的愈發凄厲哀絕了些。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低低的誦經聲,随着呼號的風聲一道響起,平穩、悠長,冥冥之中,安撫了殿內之人逐漸躁動的情緒。
奴良鯉伴閉了閉眼。
半晌無言。
不知過去多久,當殿內燭花“哔啵——”炸開一簇燈花時,像是終于從第思緒中掙脫開來,奴良鯉伴擡起眼,輕聲問:“高僧先前所言——吾友所受惡咒來源于神明。”
“在這一點上,高僧又是如何确定的呢?”
“……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
“高僧。”
“……即說咒曰,揭谛揭* 谛,波羅揭谛……”
“高僧!”
奴良鯉伴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
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凝視着僧人,一字一頓,沉聲說:“高天原上,早已經沒有正神了,是不是?”
“……”
心經聲止。
心機百巧的滑頭鬼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望了望依舊在沉睡修複傷勢狐貍,有那麽一瞬間,奴良鯉伴感覺自己的心髒仿佛墜入了一片萬丈深淵。
砰——!!!
窗棂上倒插着的鎖扣,不知何時,竟被狂風狠狠撞落,摔在窗後牆壁上時,帶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恐怖震響。
砰砰——!!!!
雪風撕扯着舊窗。
那令人膽寒的涼意順着大開的窗門灌入屋內,将佛寺正殿內燭火撕扯得忽明忽暗,搖曳難定。
咔咔……
咔咔咔……
滿殿緘默的佛陀金剛石像表面,很快,便在凜風的摧殘之下,迅速結上了薄薄的一層冰。
酷寒逞兇。
那串被老僧牢牢攥在掌心中撥弄的佛珠,在雪風肆虐下飄搖不定、苦苦支撐。
終于,某個瞬間。
随着一聲清脆的“啪嗒”聲響起,下一瞬,寶相莊嚴的佛堂裏,頃刻間,便彈跳着多出一地散碎的佛珠。
眉心緊鎖,奴良鯉伴豁然起身。
“我去關窗。”
“——不必了。”
安然端坐于滿室亂跳的佛珠之中,老僧緩緩睜眼,看向那扇在風雪吹拂下、不斷瘋狂拍打着牆面的老舊木窗。
“祂發怒了。”
他說。
“……誰?”
“稻荷大禦,那位傳說中掌管人間五谷豐收、生意興隆、心想事成、阖家平安的大神。”
“……”
“……”
哐哐哐——!!!!!!!!
風聲更勁,可憐的木窗幾乎要被狂風徹底拆成碎片,在最後一聲劇烈的撞擊之後,轟然碎裂。
蜷縮在佛前的白狐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眼皮有些不安地動了動,但最終沒有醒來。
老僧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下一秒。
散落一地的佛珠如蒙感召,短暫停頓一瞬後,一枚接着一枚迅速騰空,井然有序地飛向了大殿的各個角落。
柔和的金光緩緩亮起。
大殿之上,靡靡梵音從微弱,到浩大,一聲又一聲,于煙霧缭繞間,将整個大殿隔絕在了漫天風雪之外。
老僧自蒲團之上站起了身,一步一步,緩慢來到了正殿前最宏偉、最震撼的金佛跟前,躬身拜倒。
“——我佛慈悲。”
他說。
奴良鯉伴沉默地看着他合十、叩首、上香、禱告,直至額前烙上一塊紮眼至極的紅印後,這才罷休。
跪在佛前,老僧前額貼地,滄桑慈悲的聲音,緩慢響徹整個大殿。
“很久很久以前……”
“當人世間蘊含的靈力開始消失、信仰逐漸潰散的時候,一則有關「諸神黃昏」的預言,降臨在了諸天神佛的心間。”
“高天原之上,八百萬比丘尼彼此分享着所剩無幾的神力與信仰,年複一年,從一開始的恐慌無助,到最後的絕望于麻木。”
“因為神力的不斷衰弱,漸漸地,高天原上,開始有實力平庸的神祇神格崩潰,就此隕落。”
“求生是生命的本能,神也不例外。短暫惶然之後,神祇們很快開始尋找自救之道。”
老僧娓娓道來。
“有的神祇坦然赴死;有的神祇選擇堕天化妖,以卑劣的妖怪之軀回歸人間,茍延殘喘;有的神祇頻繁發出神谕、降下神跡,竭力挽回日漸稀薄的信仰之力……當生存開始變得艱難,為了活下去,神祇便與凡人一樣,逐漸生出貪嗔癡慢疑五毒心。”
“一念神,一念魔。在死亡的恐懼之下,逐漸有神祇發現,搶奪同伴的神格于神力,能為自己再延續一段時間的繁榮假象。”
“于是,殺戮驟起。”
佛案上趴伏的白狐動了動身子,喉間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呓語。
奴良鯉伴安撫地順了順他脊背上的毛發,問:“然後呢?”
“然後啊……”
老僧的低語如同佛陀嘆息,低沉,悲憫。
“高天上,最先一批遭到獵殺的,是神祇座下的神使們。祂們擁有神力,卻無神格,實力雖強,但在自己侍奉的主君面前,卻顯得格外脆弱、不堪一擊。”
“神使一位接一位死去,高天原逐漸變得死氣沉沉。祂們的血肉為僅存的神明繼續存世,貢獻了一份力量。”
“但……”
“血肉滋養出的神祇,真的還是曾經心懷蒼生、澤被萬物的慈悲神明嗎?這樣的神,還能配得上自己的神職嗎?”
“無人知曉答案。”
“只是,在那之後的某一個時刻,惡堕如同悲慘死去的神使們的詛咒,悄無聲息地,爬滿了那些茹毛飲血的神祇們的身軀,無可逃避,無人幸免。”
蒼老枯瘦的身軀匍匐在佛前,老僧的聲音很輕,也很重,一字一句砸在殿內,讓原本逐漸安靜的燭火,再次閃爍起來。
“——沒人知道現在的高天原成了什麽樣,就連神社最多、信衆最廣的稻荷大禦,也已有百年未曾降下神谕,宣告神恩了。”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今年。”
老僧沒有直起腰。
但,莫名的,奴良鯉伴感覺到,有不止一道的窺竊目光,正接二連三聚集到自己和佛前的秦身上。
——有什麽東西正在注視着他!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奴良鯉伴只覺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他猛地跨出幾步,一把,将酣睡的白狐從佛前抱了起來,随後連退數步,彌彌切丸出鞘!
跪地的老僧恍若未聞。
他說。
“傳聞中,稻荷大禦的神使,皆為金白毛、神力通天的四尾天狐,又被叫做「禦先稻荷」。”
“經過漫長的悟道和修煉,稻荷大禦座下神使之中,最為天資卓絕的禦先稻荷,将會在歷經重重劫難之後,脫胎換骨,晉升成為無尾空狐——是的,就如施主懷裏那位白狐施主那般。”
“……”
“……”
環着狐貍的手臂微微一緊,奴良鯉伴面上神色陡然一變,眸光也開始變幻不定起來。
半晌沉默。
滑頭鬼眸光晦暗,嗓音幹澀,道:“……你的意思是,他曾經,是被稻荷神剝皮拆骨、吞吃入腹的「禦先稻荷」之一?”
“這個問題,或許施主不應該問我。”
老僧遍布褶皺的蒼老臉上,忽地露出一個笑。
微微偏頭,他沖着奴良鯉伴懷裏抱着的那只無尾白狐,柔聲道:“——愚僧方才所言,禦先稻荷可有補充?”
“……”
“……”
一片靜默中,一人一妖,清晰聽見狐貍也有的綿軟聲線,于靜默無聲的佛殿之前響起。
“——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