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
沉睡于佛前的狐貍大妖, 不知何時,已然悄然蘇醒。
清水寺古樸,佛堂正殿并無電燈。室內, 唯二明亮的光源,一則是佛前飄忽的燭火,另一則, 則是狐貍那雙在夜色中燦若初陽的鎏金色瞳孔。
香火袅袅之下, 狐貍鎏金色的眼底倒映出一室清冷寂寥。
通透。
且平靜。
像是已經清醒着等候了許久。
又好像, 從始至終,他都從未因傷重陷入過沉睡一般。
“……”
“……”
兩雙相似又不同的金色眸子, 隔着袅娜燈影,直直交彙。
四目相對。
環抱着狐貍的手臂緊了又松,奴良鯉伴沒有說話,只是将指尖插進狐貍蓬松又柔軟的皮毛之中,探了探體溫。
——暖暖的, 很安心。
妖瞳緩緩眯起, 奴良鯉伴掐着狐貍的後頸皮, 把對方拎到自己眼前後, 面無表情問:
“——你演我?”
白狐眨巴眨巴眼,抻長脖頸,滿臉無辜地,試圖用嘴筒子去蹭小夥伴的臉頰肉。
“嘤~”
“……”
“……”
自诩聰敏狡狯的滑頭鬼, 似乎很為自己輕而易舉就陷入到狐貍的謊言之中而感到挫敗, 沒搭理狐貍的讨好, 面無表情地撕開狐皮膏藥, 丢開,走到角落裏, 背對正殿坐下了。
——看上去像是自閉了哎?
被丢開的白狐抖抖毛,噠噠噠小跑過去,拿嘴筒子拱了拱小夥伴的後腰。
“哎,天氣有點冷,你就這麽直接坐到地面上,不嫌凍屁股嗎?”
“……”
狐貍撓撓耳根,探頭探腦地将腦瓜子順着對方手肘下方空隙鑽了過去,歪頭,自下而上仰望着小夥伴面無表情的帥臉,想了想,真情實感誇贊:“你直接坐地上,你好厲害,你擁有一個健康的屁股。我就不一樣,如果尾巴還在的話,我得坐在尾巴上才行。”
奴良鯉伴:“……”
奴良鯉伴:“…………”
一時間,他也不知應該先針對對方的謬贊謙虛一二,還是先疑惑一只擁有毛毛的狐貍為什麽會擔心凍屁股這件事……
沉吟良久,年輕的奴良組二代目将這一切,歸結于某只熱衷育兒的狐貍已然進入了更年期、開啓了養老模式的緣故。
如此,對待在更年期發作期間、疑似罹患老年癡呆的可憐老狐貍,理應更有耐心一些才是。
這麽想着,奴良鯉伴深吸一口氣,很快安撫好了自己躁動的情緒,擡起眼,正視狐貍乖巧中透出一絲讨好的目光。
“我——”
“——你其實也覺得坐地上凍屁股是不是?”養生模式下的老年癡呆狐表情一喜,巴巴地張嘴,吐出一團狐火。
先前在後廚裏無論如何都點不着的狐火,在此刻,像是不要錢一樣源源不斷湧出,在半空凝聚成一只模糊的狐火狐貍之後,目的明确地朝着奴良鯉伴的身後鑽去。
感受到逐漸逼近的熱浪,奴良鯉伴心中頓生不妙的預感。
他火速從地上站起了身。
“是有點凍。”
滑頭鬼不動聲色地躲開狐火狐貍的靠近:“……哈哈,剛才腿有點坐麻了,站起來舒活舒活筋骨。”
狐火狐貍沒有神志,锲而不舍地嘗試貫徹本體發出的命令,一次又一次努力靠近,企圖用自己溫暖目标冰冷的身軀。
奴良鯉伴躲了一下。
兩下。
三下……
“——這位狐妖施主的狐火,似乎有些特別。”
蒼老的聲音驀地在大殿之中響起。
注意力驟然被分散,秦操縱狐火的動作一頓,轉過頭,目光直直落向了正殿正前席地跪坐的老僧。
沉默一瞬。
眼神在地板與雙膝間來回游移,兩秒後,秦認真問:“你膝蓋凍不凍?要不要也來一塊狐火毯子墊一下?”
狐火毯子?
老僧一怔。
下一秒,他卻見殿前那只白狐擡起嘴筒子,用鼻尖指了指半空中那只栩栩如生的狐火狐貍虛影,示意:“拿它當毛毯就好。我目前只會變狐貍,別的還沒學會。”
老僧:“……”
老僧:“非常感謝,然愚僧目前不太需要、嗯……不太需要狐火毛毯。”
好意再次被拒絕了,秦也不失望。
邁着輕快的步子,白狐三竄兩跳,很快便敏捷地登上了供奉香臺的木制桌案。
狐首微垂,他朝着殿前那尊功德盈身、慈悲偉岸的金身佛像輕施一禮,權作是為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致謝與致歉。
末了,他踱至桌邊,與桌前跪坐的老僧對上了視線。
“……”老僧斑白的眉毛有些長,順着眉弓垂落時,顯得無比慈祥和藹。
他看着秦,微微笑着,伸出手,用幹燥粗糙的掌心,輕輕撫摸了一下白狐的頭頂。
“——施主無礙便好。相逢即是緣,分別之後,愚僧也會在佛前,虔誠為您祈求平安的。”
秦“噢”了一聲,問。
“離開?”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
鎮壓殿宇四方的零散佛珠,在秦的聲音響起之後,忽然像是遭受了什麽可怕的攻擊一樣,瑩潤的珠身上迅速彌漫開一道道裂痕。
咔……
咔咔咔……
接二連三的細微碎裂聲細細響起,在靜谧的大殿之中,響亮得好似天雷逞兇。
“……”
沉默一陣,老僧收回看向佛珠的目光,雙手合十,口中低低宣了一聲佛號。
“善哉,善哉——”
“清水寺一向以超度苦厄、排解憂煩為己任,施主既已身在紅塵中,得遇困境,愚僧自該相助。”
白狐歪頭,好奇問:“大師想要如何幫我?”
“雪疾風驟,萬籁嘈雜,難得一夜好眠。愚僧今夜歇得早,卻不知竟有客夜訪敝寺。”
聽老僧這麽說,秦心下也明了——對方想必已然猜到自己兩人夜闖清水寺的目的了。
甚至于……
不只是擅闖清水寺,就連自己接下來的謀算與籌謀,秦都覺得對方無一不看在眼裏。
雖然看破,卻不曾言語。
“你們還真不一樣。”
——分明聽清了狐貍大妖意有所指的話,老僧卻眉目不動,像一尊佛前長跪的雕像。
無喜無悲。
無嗔無怒。
秦等了一會兒,見對方實在沒什麽太大的反應,終于是賣不住關子,湊近一點,拿爪子扒拉兩下洗的發白的僧袍。
“你有在聽我講話嗎?”
“有的,施主。”
秦說:“因為一些原因,以前去過東京的淺草寺,找那裏的主持批過吉兇。淺草寺的那位主持,和你,倒是很不一樣。”
“……”
雕像的眸光似乎動了動。
秦有些奇怪,尖尖的嘴筒子不由得湊近幾分,仔細去看:“你這是什麽表情?不高興我在你的清水寺裏提別的寺院嗎?”
老僧沉默一陣,搖頭:“不是。”
“那——”
老僧合掌,口稱佛號,目露悵然:“如若愚僧未曾記錯的話,淺草寺,早已在五十年前的一場浩劫中,被判包庇狐妖餘孽,寺內上下皆遭血洗、無一活口了。”
“……”
“……”
“淺草寺大劫前的主持,是在下師兄。”慈眉善目的老僧終于擡起頭,目光注視着面前神色怔愣的狐貍,“師兄佛緣深厚,若施主前去批命時間,在大劫之前的話,師兄所批命格,想來無差。”
“……”
“……”
秦幾乎有些難以置信。
他看向老僧,唇吻張了合,合了張。
“如果……”他的嗓音幹啞得厲害,“如果我說……我去淺草寺的時間,就在二十年前呢……?”
老僧合了合眼,口稱佛號,沒有說話。
“……”
巨大的荒謬與迷茫,在這一刻,忽然襲上了秦的心頭。
無一活口。
無一活口……
如果淺草寺僧衆在五十年前的浩劫中遭到了狐貍的牽連,導致僧人無一生還,那二十年前在寺內接待了自己,為降谷零奶奶超度轉生,為自己三問吉兇,臨走前大言不慚要自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
……
又會是誰呢?
“……”
“……”
秦起先感受到困惑,但短暫沉吟後,随之而來的是如同窗外暴風雪一般呼號怒嘯的怒火。
平靜的心海卷起狂瀾,狐貍從胡須到耳尖的兩簇聰明毛,都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
“如果……”
狐貍的尾音,幾乎克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赤金色的狐火不受控制地自他身後湧出,恐怖的高溫,将周圍的空氣都燒灼得微微扭曲了起來。
秦連續深呼吸了好幾次,堪堪壓下心頭狂湧暴虐。
“如果說……二十年前,我曾經送了一位故人的靈位與骨灰前往淺草寺超度,那這靈位……”
老僧沒有回答。
但狐貍大妖,已經從這一樣的沉默中,得到了那個他最不願意相信的答案。
“……”
“……”
赤金色的火焰如同妖魔,在半空升騰,扭曲,糾纏,狂舞。
一個又一個模糊的形象被糾纏的狐火塑造,在火海中浮現,卻在下個瞬間,被無情的火焰全部吞沒。
羽衣狐,瑪奇瑪,祁,天狗,縫線女人……無數形象轉瞬即逝,有的已經死去,有的,依舊活在這個世界。
依舊活在……
這個惡心的、卑劣的、醞釀了無數痛苦與絕望的世界上。
狐貍一言不發地站起身。
奴良鯉伴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金佛面前,伸手,把雪白的狐貍接到自己肩上。
“——現在回去,還是繼續你的計劃?”
敏銳的滑頭鬼沒有問為什麽,只問做什麽。
就像一開始,在不清楚對方即将在京都掀起多麽大的風雨變故的情況下,僅僅只是好友一句邀請,便毫不猶豫陪伴左右,相約,一起踏入了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
然而。
不等秦回答,下一瞬,支撐佛堂正殿四方的佛珠,便齊齊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碎裂聲。
嘎吱……
嘎吱……
下一瞬。
佛光忽黯!
鎮壓殿宇的瑩潤佛珠,忽然一顆接一顆轟然爆裂!
碩大的雨滴與暴雪,夾雜某些金色的、形似稻穗一般的飛絮,自天際徐徐落下;變了味的稻香,裹挾某種仿佛屍山血海堆積起來的腐朽惡臭,一同降臨人間。
老僧八風不動的平靜面容,終于,在這一刻,倏然變動。
“神罰……”
蒼老的嘴唇喃喃嗫嚅着,老僧布滿褶皺的臉,在下一個瞬間,被殿外紫紅色的閃電,猛然映得慘白。
轟隆隆——!!!
紫紅色的閃電撕碎夜空,粗壯污濁的雷霆悍然擊落!
——神罰,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