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驚魂(9)
十多分鐘後,在葛秋娥震驚的眼神中,他直接跑進屋,将莫小冷輕放在一樓火堆旁的躺椅上。
“葛姨,有沒有白糖和開水?”
聽到他急切的語氣,葛秋娥不敢耽誤,連連點頭,“有,我去給你拿。”
周進來不及歇息,舀了勺白糖倒進熱水,邊用勺子攪拌邊吹氣,等到不燙後,他舀出一勺糖水,小心地喂進她慘白的唇間。
“小夥子,她是怎麽了?”葛秋娥略微緊張的問。
“她低血糖犯了。”周進擦去從她嘴角溢出的糖水,心下無盡自責,“是我的錯,忙着忘了時間,我該記得的。”
一日三餐,一餐都不能少。
“我就說,你們中午怎麽沒回來吃飯,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飯啊。”
“嗯…”
糖水喂不進去,他沒有辦法,恍然想起某事,他倉促問向葛秋娥,“村裏是不是有個診所?”
“哪有什麽診所,就是一個赤腳大夫,平時就治治小感冒什麽的,這些病他可不行。”
“他那裏有葡萄糖嗎?”
“葡萄糖?沒有,只有一點感冒藥。”
聞言,周進乍時像洩了氣的皮球,望着那張虛弱無比的小臉,心髒好似被捅了下。
葛秋娥走向廚房,“我去給你熱點飯,先墊墊肚子。”
他沒有理會葛秋娥,伸手想撫摸她白皙的臉蛋,卻在即将觸碰之時戛然而止,轉而理了理她額邊細碎的短發。
小冷…對不起。
他上二樓拿了一個小毛毯,蓋在她身上,細心的為她捏好四角。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将暗,葛秋娥端來的飯早就冷卻,可未曾動一口。
火焰灼熱,他輕握她骨瘦如柴的手,好像一用力,便會捏個粉碎。
掌心傳來細微的觸動,周進欣喜地看着她緩緩睜開眼皮,雙瞳仍舊無神,他卻放下了胸口緊懸的石頭。
“好點沒有?”他将一直保溫着的糖水遞給她,“先喝點水,補充能量。”
這次她乖巧的接過,溫吞的喝起來,入口的甘甜,滋潤了她幹澀的口腔。
周進起身走進廚房,五分鐘後,他端着一碗蛋花湯出來。
“先吃點東西,等會兒我再問問葛姨有沒有豬肝。”
莫小冷放下杯子,接下他遞過來的蛋花湯,小口小口的吃起來。
“我暈了多久?”
“快三個小時。”想到此,他就有絲生氣,“身體不舒服為什麽不跟我說?”
她掀起眼皮,回視他的‘質問’,寡淡的神情已經給出答案。
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是他對自己的氣憤,苛責,他的語氣軟了下來。
“小冷,別這樣…我不想再看到你暈倒了。”周進以近乎懇求的語氣說:“我不一定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好好愛惜自己,好嗎?”
莫小冷停下手,睫毛眨了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寂靜的眼底閃現出無人察覺的漣漪。
吃完蛋花湯,她剛想起身就被周進壓回去,“你今晚哪兒也不能去,好好躺着休息。”
“高人博。”
“你如果找他有事,我可以替你去。”
她靜靜地審視他好一會兒,他固執的不肯松動一分,最終他勝了一次。
“不用。”
“是着急的事嗎?”
“不是。”
“那明天早上我再陪你去。”
休息了個把小時,葛秋娥從外面回來了,頭上散落了幾粒雪花,濕漉漉的。
“姑娘,你醒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拍去身上的晚露,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飯,“你們坐着等等啊,飯菜馬上就燒好了。”
莫小冷拉開毛毯,起身往二樓而去,周進以為她想上去休息就沒有阻攔。
爬上二樓,她掏出口袋中已被她吃了半塊的巧克力,輕輕咬了口,甜膩中帶着一點苦澀,她吃得無味。
她并未回房,而是走到葛秋娥女兒房門前,推開門扉,打開電燈,坦然自若地走進去。
剛上來的周進看到這番情形,不禁緊張地向下面觑了兩眼,迅速走過去低聲說:“要是被葛姨發現就完了。”
“不會發現。”
“你來這裏幹什麽?”
他第一次見到葛秋娥的女兒,瘦如幹柴,在黑色長發的映襯下,她的面色愈顯蒼白,很明顯的營養不良,跟莫小冷一樣。
莫小冷淡掃一眼床上躺着的人,随後将視線轉向未關嚴實的窗戶,冷風從縫隙中鑽進來,撲在她額上,她無動于衷。
她将窗戶推開幾分,眼神向下探去,窗檐上有一道豎直的擦痕,不算深但也不淺,棱角上粘着的少許泥巴,攜有雪水。
天已完全黑下來,外面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她卻盯住了今早留有字跡的那片小竹林。
俄頃,她關緊窗戶,轉過身,目光下移,睨向床尾床柱上的勒痕。眼神微移,不經意瞧見裸露在被子外的一抹腳底,她平淡的将眸光投向床邊未關緊的櫃子,剛想過去就被周進拉着胳膊往外走。
“葛姨在叫我們,快點出去。”
離開房間前,她側眸瞥向櫃子裏面,一根繩頭和一角老式的黑色手機。
關上房門,他總算放松下來。
“小夥子,你們上樓去幹啥?是困了嗎?”
“我們…去放東西。”周進扯開話題,“葛姨,你家有豬肝嗎?”
“你喜歡吃豬肝?”
“小冷喜歡吃,豬肝補血,對她身體好。”
葛秋娥輕搖頭,“我家今年沒殺豬,要不我明天去幫你問問其他人。”
“好,謝謝你了。”
“這有啥。”
吃完飯,葛秋娥便出門了,村裏召開了會議,商讨高明東之事。
他們作為外人不好參與,就怕成為衆矢之的。再者,周進覺得這種會議毫無意義,兇手都沒抓到,說什麽,做什麽都是自求安慰罷了。
火堆柴火不滅,溫暖席卷全身,周進拿了兩個紅薯埋進火炭下,靜等烤紅薯出爐。
“小冷,最近發生的事,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殺死高存田的兇手已經現身。”
“是誰?”
“盡快與外界取得聯系。”火星映照在她眸中,“第一時間報警。”
他聽出了危險,用力點下頭,“我會盡快聯系外面。”
“兇手不會停手。”
“還會有人死?。”周進驚得瞪大眼,後背一陣發涼,“這個兇手,你側寫出什麽?”
“痛苦,憎恨,瘋狂。”
“他身上難道發生過什麽事,才讓他這麽恨高明東?”
“仇恨壓抑許久,堕落與瘋子只有一線之隔。”
周進一愣,喃聲道:“所以他選擇成為瘋子…”
“嘿嘿…嘿嘿…”
門口相當應景的傳來笑聲,吓得他差點沒拿穩火鉗,擡頭望去,只見黑漆漆的屋外,一個影子立在光影上。
眨眼間,那影子一動,門邊顯露出半張髒兮兮的臉,是傻根。
他躲在門外,傻兮兮地看着他們笑,周進起身過去,“你站在這裏幹什麽?”
傻根拍着手傻笑,“好玩好玩,傻根被找到了,該傻根來找你了。”
“我不用你找,要進來烤火嗎?”
傻根偷偷瞄了眼他,臉上露出幾絲膽怯,可看到莫小冷吃着巧克力,他微張開嘴,口水不禁從嘴角流下來。
沒見過的食物,傻根小心地坐到火堆旁,眼巴巴地看着她吃巧克力。見這情形,周進忍俊不禁,他也想看看她會怎麽處理。
莫小冷平淡的回視傻根熱切的眼光,斯須,她将剩下的巧克力一分為二,把沒碰過的一半遞給他。
傻根急不可耐地咬了一大口,入口即化,甜甜的味道讓他興奮。
“好吃,好吃!”
周進笑着翻了下紅薯,換個面接着烤,“你吃飯了嗎?”
“飯!傻根餓。”
“再等等,紅薯馬上就烤好了。”
莫小冷咽下口中的巧克力,目光落到傻根身上,“你還在哪裏見過鬼?”
周進困惑又驚愕地看向他們,并未插話。
傻根一聽到鬼,就害怕的抱住腦袋,“鬼!傻根怕,傻根不去那裏!”
“白天見過鬼?”
“鬼在晚上才會出現。”傻根畏怯地露出兩只眼睛,“今天他出現了,他不怕白天了!傻根再也不去那裏了。”
“他的樣子。”
“好可怕,好可怕…”傻根再次抱緊頭,臉全部埋進胳膊裏,“鬼的臉好白,都是血,吓死傻根了!幸好傻根跑得快,不然就被他吃了。”
周進插進這場奇怪的對話,“既然鬼在晚上行動,你為什麽還要大晚上出門呢,不怕了嗎?”
“他們是壞人,傻根不跟他們玩。”
“他們是誰?”
傻根指着火堆中的烈火,興奮地叫起來,“燒火,好大火,有人被燒死了!傻根又可以吃好吃的了!”
周進順着問:“誰被燒死了?”
“他們被燒死就變成鬼來吃人了!”
傻根又瑟縮起身體,恐懼再次襲向他。
周進陷入思考,傻根的話假假真真,沒有多少邏輯可言,但他卻認為是在說高存槐一家。
“糊了!糊了!”傻根着急地喊道。
思緒被打斷,聞見淡淡地糊味,周進慌忙将兩個紅薯挑出來,只是糊了一點,還可以吃。
傻根迫不及待地撿起滾燙的紅薯,皮還沒剝幹淨就連着灰一起下肚,吃得不亦樂乎。
周進拍去上面的灰塵,細心的剝開皮,橙色的紅薯肉冒着甜絲絲的香氣,邊上的焦黃更是惹人垂涎。
他用紙巾包好下方遞給莫小冷,“小心燙。”
她淺淺的咬了一口,香甜軟糯的口感,有些黏牙,可她并未還回去。
見她喜歡,周進不免彎起唇,眉眼在火光下越發柔和。
傻根急速吃完,手上嘴巴都粘着灰,“傻根還要!”
“已經沒有了,明天再烤吧。”
聽言,傻根癟起嘴,可憐兮兮地望着莫小冷手中的紅薯,她吃了幾口邊将還剩一大半的紅薯遞給他。
傻根高興地搶過來,兩三口便入腹。
心滿意足後,傻根跑出去,很快沒了人影。
周進自語了句,“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外面悄悄飄落雪花,可裏屋卻火星炸裂,四處迸濺,抵禦冷風侵襲。
大會結束,村民們都縮着腦袋,頂着小雪往家跑,黑黝黝的夜路,手電筒的光芒看上去脆弱無比。
沒有商讨出什麽結果,杜燕母子的無理取鬧提前宣告會議結束,不過,倒是确定了兩天後的祭祀由段河清主持。
人都散了,高人博和段河清才并肩出來。
“你最近忙,就別來幫我了。”高人博說。
段河清暗裏嘆息,“你真的不打算先将明東叔下葬?就那樣放着…”
“沒抓到兇手之前,他都不會瞑目。”
“人博…你覺得是誰幹的?”
“不知道,現在這個村子我一點都不熟悉,以前…”高人博輕諷一笑,“早就變了。”
“也是…”
“河清,我還是那句話,這裏不适合你。”
段河清微垂下眼睑,似自語般低喃,“我早就被困在這裏了…”
風聲很大,高人博沒聽清,但也不好奇,“現在你負責祭祀,祠堂的鑰匙能借我嗎?”
“你拿祠堂鑰匙做什麽?”段河清想了會兒,又道:“我也沒進去過,聽明東叔說那裏只有族譜和祭祀的一些事,但禁止不相關人員進去。”
“那裏可能有我父親被殺的真相。”
“人博,你從來不做這樣的假設。”段河清緊盯他的眼,“是那兩個外鄉人?”
“瞞不過你。”
“那我更不可能借給你了。”段河清凝着眉心,語調同今夜的風一樣冷利,“他們的身份太可疑了,我總感覺他們不是什麽攝影師,來這裏的理由未免太輕巧,倒像是…”
高人博笑了一笑,“警察?”
“對,像警察。”段河清求證的看向他,眼裏有了壓制的緊張,“你跟他們認識,他們真的是警察?”
尤其是那個女孩,太不尋常。
稍微細想了會兒,高人博才回話,“應該不是,不過據我所知,他們跟警察關系不淺。”
“所以你讓他們幫忙查你父親的死。”
“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們會把兇手揪出來。”
段河清微勾起一側唇,“但願能快點捉到兇手。”
“祠堂的事,希望你能幫我。”
“我再考慮下吧。”
路口分別,兩人的家在不同方向,夜風嘶吼,鉗着冷銳的雪花扇在臉上,讓人好生疼。
走了百米左右,段河清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瞬時停下,猝然轉身照去。看清楚人臉,驚愕之餘他謹慎地環視周圍,發現四周沒有人,快走過去,拽着那人的胳膊躲到旁邊的一棵大樹下。
他關掉手電筒,壓抑的嗓音噙着怒火,“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單獨來找我!”
“我看過,這裏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
“萬一有人路過呢?你難道忘了那次!”
“河清,我不想再這樣偷偷摸摸的了…這些年我經常夢到他,他說…他不會放過我。”
“秋娥,如果被大夥知道,我們無法再待在這裏。甚至連那時候的事也會被翻出來,想想你女兒,你讓她一個人怎麽活下去,就這樣死在床上嗎?”
葛秋娥閉了閉眼,滾落的淚水很快變得冰涼,“有時候我希望她可以醒來,有時候我又害怕…就這樣照顧她一輩子就好。”
“她不能醒來,到時我們就完了。”段河清握住她的雙肩,厲色道:“你知不知道那兩個外鄉人跟警察關系密切!只要他們一離開,肯定會報警,要是被警察查出什麽,誰來照顧高霞!”
“今天下午我看到那個女孩昏倒,還以為是你幹的。”葛秋娥面露糾結和悲愁,“河清,你想幹什麽?難道真要殺了他們嗎?”
“原本我不打算這麽做。”段河清想起在焦樓前的對話,眸底閃過殺意,“但現在不得不這麽做。”
葛秋娥往後退了步,痛苦地掩面哀泣,“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我們的手早就不幹淨了。”
葛秋娥心一怔,腦海一片恍惚,遏抑許久的痛楚湧上心尖,她顫顫巍巍地往回走去。
段河清最後睨了眼她蕭索的背影,冷然轉身,迎着凜風而行。
還未到家門口,旁側的大樹後傳出響動,是積雪,從樹上掉下來了。
他并不在意,可擡腳還未踏出去,那處卻傳來沉沉的腳步聲。他舉着手電筒射去,一雙黑色皮靴在黑暗中慢慢顯現。
電筒光照範圍有限,那人穿着一身黑,帽子往下壓了壓,他看不清臉,只覺這人與黑夜融合得令人膽寒。
“你是誰?”
風聲鶴唳,那人踩着白雪,一步一步逼近,有頃,呼嘯的寒風中挾着陰悚的笑聲。
“我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