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驚魂(12)
一個黑影攜着寒霜爬上窗口,‘咚’的一聲重重跳在地板上,鬼魅般的身姿,長發亂舞,兇狠地盯着莫小冷。
他的皮膚白得極為不正常,爬滿了水疱、紅斑,有的已經被他抓破流膿,衣服破舊,鞋子也不知是在哪裏撿的,一樣一個,身上散發出一股黴臭和血腥味。
燈光下,他變得狂躁不安,用破衣服遮擋着光芒,抓撓着手背,面容痛苦而狠厲。
周進推門而進,這次他将這位‘鬼’看得清清楚楚,眼珠比常人要黑,牙齒也稍尖細,正呲着牙沖他們痛苦地嘶喊。
“啊—嘶—”
高霞速即下床,步履相當不穩,她張開手擋在‘惡鬼’面前,“他不是怪物,他是阿文!”
莫小冷淡定地看着他,卻是對周進說:“把燈關了。”
回過神,他壓着心跳關掉燈,房間剎那陷入一片漆黑。
恢複黑暗,阿文身上的燒灼感稍微減輕一些,可還是發出細微的痛苦的哼聲。
莫小冷走過去,掏出幾顆高人博給的奶糖遞向他,“吃糖會緩解病症。”
高霞一怔,迅速接過奶糖,撕開包裝喂給他,“阿文,你快吃點,你明知道自己怕光,為什麽還要來?”
“擔心你。”
莫小冷替她解了惑,這下高霞明白了,拍撫着他哆嗦的後背,“你是怕他們傷害我嗎?你放心,他們就是來救我們的。”
“有…有人…要殺…殺你。”
他斷斷續續地吐出一句話,吃下幾顆奶糖,痛楚緩解了一部分。
“誰要殺我?”高霞驚疑道。
“沒人要殺你。”黑暗中,莫小冷的話順着涼風傳入他們耳中,“那行字是我寫的。”
她在柴堆旁只寫了五個字:
今晚她會死
言簡意赅,她知道他一定會來守着她。
周進恍而想起今天她在那裏寫了什麽,大抵就是為了引他出來。
聽到這話,阿文稍微放下戒心,護在高霞前面,卻不敢将視線從他們身上移開。
周進消化了下這份驚駭,忍不住問:“他…他怎麽是…”
“卟啉病。”
“卟啉病?是那個吸血鬼症?”
面前的男生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卻一直東躲西藏,飽受疾病的摧殘。
“卟啉症是血紅素生物合成途徑中的酶活性缺乏所致,會出現腹痛、神經精神及光敏感症狀。他們不需要吸血,日曬後皮膚會燒灼,出現水疱等不适症狀,因此畏光。”
漆夜中,隐約看見高霞在使勁點頭,“對,阿文怕光,他只能在晚上出來。他說上次那個男人想殺你,他才跑出來,結果…又犯病了。”
“誰要殺她?”周進這下發急了,緊接着又問:“小冷,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不重要。”
他動了動唇,所有的話都被她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堵回去。
阿文向前艱辛地邁出一步,黑黝黝的瞳孔在夜裏閃着冷光,“我…我看到…兇手了。”
“誰?”周進忙問。
“在河邊…殺…殺死…那個胖男人的…是…是常來小霞家…家的男人。”
“也是殺死我爸爸的人。”高霞呼出一口白氣,“幾天前,我聽到樓下傳來吵聲,一個胖男人在欺負我媽媽,我看到媽媽拿着鐮刀對準他,後來那個男人就來了,他帶走了胖男人,阿文跟着他們,看到…看到他把胖男人打死了。”
“那個人到底是誰?”
一道陰風卷進來,挾着莫小冷淡漠的嗓音,“段河清。”
“是他!”
“他與葛秋娥有私情。”
“這…”周進還未從驚詫中回神,卻抛出另一個問題,“是他想殺你嗎?”
阿文替她回答,“是…我看到…他拿着刀…刀子。”
周進微仰頭,狠狠地吸了口寒氣,雙目緊視始終淡定自若的人,“所以你不讓我跟段河清單獨見面?可他為什麽要殺你?”
他氣她的沉默,更氣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任何事都輕。
“我們知道高存田的死不是意外。”
周進一頓,他想起來了,當時他們跟葛秋娥說起過高存田不是死于意外,而且兇器上還有兇手的指紋。既然段河清和葛秋娥是這種關系,那葛秋娥肯定會告訴段河清…要保守秘密,就不能讓知曉秘密的人活着離開封嶺村。
“都解釋的清了…”靜默片時,他問向阿文,“你看到是誰殺了之後的兩個人嗎?”
阿文搖了搖頭,“沒…沒有,我太…太疼了,那晚沒…沒有出來。”
心底勾起一陣失落,但轉瞬周進便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沒關系,你們放心,等我跟警察取得聯系,就把你們救出去。”
對于這兩個孩子,他油然滋生出憐惜和心疼,本該是花一樣的年紀,卻被困在小山村裏,整日擔驚受怕,疾病折磨。
他下意識睨向前方瘦小的背影,一樣的年紀,可她卻有之更為成熟的心智,看透生命的沉穩淡定,太過反常。
你到底…經歷過什麽?
朔風寧靜下來,周進還有很多疑問,可未等他問出口,莫小冷側眸直視。
“裝置。”
他擡起手上的設備,“弄好了,剛才我聽到聲響就跑上來了,還沒來得及發消息。”
“現在發。”
“好。”
屋外的雪愈來愈大,似鵝毛,任憑狂風拉拽,遍布整個封嶺村。
樓下傳來走動,急切的呼喊聲,“你們在哪兒?快跟我走!”
是高人博,周進低眼與她對視,“他怎麽來了?”
莫小冷走到窗邊,遠遠望見遠處數束燈光在逼近,轉身對高霞二人說:“跟平常一樣裝睡,隐藏,在警察抵達前,不論發生什麽都別輕舉妄動。”
高霞稍愣,下一瞬緊緊地點頭,“好…”
樓梯響起腳步聲,莫小冷帶着還有些懵逼的周進關門而去,正巧這時高人博上來了。
“快點跟我走!”
“去哪兒?”周進問。
“來不及了,這裏已經不安全了,他們要抓你們!”
高人博拉着兩人快速下樓,邊向外跑,邊解釋,“今晚村子裏的人都聚在高大海家辦喪事,商量祭祀,葛秋娥突然站出來說你們認識警察,還說你們很關心案子,會毀了村子。”
“封嶺村一直怕招來警察,除了郎老師那次…在我的印象中,再沒有公職人員來過。我不知道葛秋娥是怎麽知道的,如果不是你們無意間透露,那就是從我這裏洩露出去的。”
周進皺起眉梢,“你跟誰提過?”
“河清。”高人博暗嘆一氣,語裏多了歉意,“抱歉,是我害了你們。”
“他們會對我們怎麽樣?”
“凡是對封嶺村不利的,都會被他們抹除。”
周進的心猛地跳了一拍,“他們要殺了我們?難道他們不怕我們失蹤後,家裏人報警嗎?”
黑漆漆的小路,腳下的雪被踏得‘嘎吱’響,大雪紛飛,落在臉上,剎時化開,流下冰涼的雪水。
高人博舉着手電,雪花擠壓着他的發頂,“像你們這樣的外人,邊陲小村,大雪天,很容易僞裝成事故,就算警察來了,也不會查出什麽。”
“就像郎秋紅。”
聽言,高人博步伐一滞,光束下能看到聖潔的毛雪在自由飛舞。
他匪夷所思地回頭,“郎老師真是被他們…殺的?”
聽他的口氣,周進認為他懷疑過,但沒有實際性的證據,再加上他極少回來,跟這裏脫節,知道的不一定比他們多。
“郎老師的事,貌似村裏的人幾乎都有所察覺。”
只不過沒有講出來,讓她就這麽沉寂下去。
高人博平複好情緒,腳步加快了些許,“祠堂的鑰匙,我從河清那兒偷來了,你們暫時就躲在那裏,他們不會輕易進去搜。”
“你怎麽辦?”
“我是這裏的人,他們不會對我下手。”
天很黑,又下着雪,周進怕莫小冷摔倒,便一直拉着她的手腕,直到抵達祠堂,他才放手。
打開鎖,高人博立馬推開門,等到他們進去,他又将門關上鎖好。
祠堂還算大,只有一個正屋,裏面祭着很多牌位,大大小小,是封嶺村歷代有威望的人。兩旁燒着香燭,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昏黃的燭光下,各個靈位盡顯陰森悚怖,他感覺自己正被無數雙眼睛看着。
莫小冷徑直走到牌位前,火光被風吹得妖嬈,忽而變弱,又猛地火焰膨脹,像是在嘲谑,恐吓。
“消息發出去了嗎?”
“發了,可…那部手機的零件幾乎都不能再用了,雖然信號發射器做好了,但對方收不收的到,我不敢百分百确定。”
希望秦隊他們能看到,盡快趕來。
“盡力就好。”
似安慰,周進有些受寵若驚的喜悅,“你一直想來祠堂看看,是因為這裏有你要的答案?”
“嗯。”
“我幫你找。”
動手前,周進雙手合并朝各個牌位鞠了一躬。
對不起了各位。
莫小冷一直凝望牌位,默而,她挪回視線取出一個奶糖塞進嘴裏。
甜膩的口感,有些硬,不好嚼,在口腔融化後像兌了糖的牛奶,不是她喜歡的味道,但緩和了她的頭暈。
翻了大半天都沒有找到什麽東西,周進用手背拭去臉上的細汗,“不是說這裏有族譜什麽的嗎…”
我怎麽什麽都沒看見。
外面一陣喧鬧,他不禁停下所有動作,緊張地盯向大門,所幸一兩分鐘後,聲音遠去,村民沒有來這裏搜查。
莫小冷取下一根蠟燭,走到牌位側後方,那裏空着一處,卻放了一盆突兀的幽蘭。
“搬開它。”
周進照做,原來花盆下有一個圓形木樁,他輕輕按下去,旁邊的木牆乍然一響,一個邊長約三十厘米的方形洞口展現在眼前,原來是個機關。
她取出裏面放置的兩本冊子,一本是族譜,一本記載了祭祀,借着燭光她開始翻閱。
幾個小時過去,這本記錄祭祀的書,周進是蹙緊眉頭,咬牙看下去的,怒火從未消解。
“他們竟然用人來祭祀!”
坐在地上的周進,暗暗攥住拳頭。
依書上記載,百年前,這裏連續三年遭遇幹旱,莊稼都幹死了,水變得格外珍貴,許多人因此餓死、渴死…那時候還處于封建時期,大家每日都跪拜各路神仙,希望能下場雨,解救他們于水生火熱之中。
可惜沒有神,他們卻創造出了——鬼。
當時村裏有一戶的女兒生下來便瘋瘋癫癫,喜歡扮神仙玩,奇怪的是她每天都跟吃飽喝足似的,精力充沛。村民們便問她,食物從哪兒來的,女孩傻笑着說沒有,她是神仙,神仙不怕餓,不會渴。
餓昏頭的村民起了歹心,舉起刀殺了女孩,他們以她血為水,以她肉為糧食…狼吞虎咽地啃食着她的身體,邊說着,既然她是神仙,她就該救我們,讓我們活下去。
女孩的母親看到女兒的頭顱,一下子癱倒在地,暈死過去,手臂上一道道新舊傷痕格外刺目。原是女孩母親用自己的血喂養着女兒,每日對她說,神仙是不餓的,囡囡不餓啊,可說着又系緊了些女孩的褲腰帶。
她以血供養的女兒被一群畜牲吃了,醒來後,她悲痛欲絕,流幹了眼淚。在半夜,她拿起一把鋒利的柴刀走進那群畜牲的家,砍死了數人後,她被擒住,奪去刀,這次刀口落在了她的頭上。
将死前,她以最狠毒的方式詛咒了他們。
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我會化成厲鬼,我的身體永不腐朽,我會和我女兒一個一個取走你們的命!
殺了她後,麻木的村民們将她和她女兒一樣啃食幹淨,為了防止詛咒成真,她們回來複仇,村民将她們的骨頭埋在山裏各處,兩顆頭顱更是用求來的符咒封印在罐子裏,葬于大山深處。
封嶺村,封靈山由此而來。
第二年,老天終于下了雨,莊稼活了,人也活過來了,可那份詛咒依舊回蕩在他們內心最深處。至此,村民往後每年都會去封靈山祭祀,請求她們的原諒。
周進想起費勝雲說的故事,有真有假,不過是時間将這個故事美化了。
“原來這場祭祀,不過是他們在贖罪。”
與其說是贖罪,不如說畏懼。
封嶺村這百年多歷史中,以活人祭祀的例子有好幾個,不過都被輕描淡寫,到最後只有一個發黃的名字證明他們曾活過的,短促的一生。
莫小冷坐在周進的包上,仔細地看着其中一頁,“25年前,有人被祭祀過。”
周進又驚又憤怒,拳頭在不自覺中攥得更緊,“這些混蛋!”
25年前,封嶺村遭受大幹旱,比附近的村落都要嚴重,糧食十分緊缺。當時一個因發高燒而奄奄一息的兩歲女孩被高明東選為祭品,送上了封靈山,他們将女孩分解成六塊,獻給山上的惡靈,祈求它們息怒。
趕巧的是,過了三個月,真的下起了大雨,來年豐收比其他村都要多。
周進緊緊咬住牙關,內容太過殘忍血腥,他已不忍看下去。
莫小冷打開族譜,食指劃過每個名字,募而停在一個名字上。
高玉珠。
同25年前獻祭的女孩名字一樣,時間也對得上。他順着名字,向上找尋她的父母,卻一眼震愣住。
“怎麽會是…”
莫小冷合上族譜,“這就是原因。”
“你想怎麽做?”
“他們很快會發現這裏,你找機會逃出去。”
周進果斷拒絕,“我不可能丢下你一個人。”
“你會救他們。”
他被說怔了,“什麽意思?這裏難道會出什麽事?”
莫小冷淡視手上快燃盡的蠟燭,将兇手側寫,以及接下來會發生的事簡潔明了地告知他。
周進恍惚地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郎秋紅。”
莫小冷将一枚黑色紐扣遞到他手上,周進的疑慮又多了一個,“這是什麽?”
“證據。”
“兇手身上的?”
“杜燕手中攥着它。”
他恍悟,也明白是何,“這是她在死前從兇手身上拽下來的,你一早就知道是他了,為什麽不…”
“我只破案。”
周進愣愣地看着她,那雙幽寂的黑眸他只覺比往日還要冷血,他的背脊莫名的發涼,心口被洪水侵襲,深深的無力感和酸澀在吞噬他。
所以…不管死多少人,你都不在乎,也不阻止他們複仇嗎?
可他們的人生,也因此毀了啊。
“我…小冷,我不想看到…”
“不想便去阻止。”
在他心裏,這些人若出事是死有餘辜,但有些人是無辜的,高霞,阿文,高人博,還有那些小孩子…以及,他替兇手感到不值。
“倘若他們有錯,就讓法律來制裁,讓他們去牢裏忏悔,去贖罪。”周進低下眸,眼圈處投下一片陰影,“…我甚至在想,讓他們就這麽簡單的死去,太便宜他們了。”
莫小冷的眼睫輕輕一垂,蠟燭漸漸燃到底部,即将灼傷她的手指,可轉瞬,周進奪走蠟燭,将其扔得遠遠的。
“別燙着了。”
她的指頭微不可察一動,曾經灼燒的痛楚,刻在她每一寸肌膚上。
“馬上離開這裏。”
從窗戶看,外面天色漸亮,大雪已停止,只是溫度低得人直發抖。
周進将她拉起來,剛擡腿往大門邁出兩步,那扇鎖住的木門驀然傳來動靜,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