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鼠游戲(5)
“哎呦,垃圾搞得到處都是。”
清潔大姐清掃着腳下一灘白色垃圾,又不忿地剜向旁邊還未裝滿的三個垃圾桶。
“垃圾桶不就在邊上嗎!順手的事,丢的到處都是。”
天還未完全亮,整條街灰蒙蒙的,像籠罩了一層輕紗。巷角的幾個垃圾桶萦繞着一股馊臭,生活垃圾堆在一塊慢慢發酵,變得惡臭難忍,誰經過不是捂住口鼻加快腳步。
清潔工對此司空見慣,沒有口罩保護,她自然也不會将飯碗丢掉。
好不容易掃到一塊,清潔工揪着眉紋裝進撮箕,而後又倒進其中的一個綠色垃圾。她扭過身準備再去裝一趟,卻狐疑地慢下動作,将視線重新投到垃圾桶裏。
想起方才的恍眼一瞥,疑惑中漸漸多了恐懼,她伸出手遲疑地探向塑料袋,畏縮着将塑料袋緩緩扯開,一只手乍然出現在她觳觫的瞳孔中。
“啊!啊啊啊啊!”
清潔工驚慌失措地往後退去,差點被垃圾絆倒在地,霎時間,她爆發出最原始的情緒,震駭地往外奔跑,大聲呼喊求救。
“來人啊!死人了!”
“救命啊!”
二十五分鐘後,警察到達現場。
天已經亮了,凝結的烏雲浮在半空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多都還穿着睡衣,被清潔工的喊叫驚醒,披了個外套就跑下樓看熱鬧。
現場很不幹淨,各種垃圾堆在一塊,腐爛嘶臭,雜七雜八的臭味混在一起,直戳人肺管,也使徐懷一再次回想起之前翻垃圾的慘狀。
屍體的樣子煞是恐怖,哪怕是向來冷靜沉着的章顯,連續幾天看到死狀如是慘不忍睹的屍體,也不免皺起眉頭。
死者是名年輕女性,她瞪着大大的眼珠子,可惜裏面已無生氣,一團厚大的毛巾将她的嘴巴塞得滿當當,雙頰鼓得很高。最讓人惶恐的是,她的身體被折成兩半強塞進垃圾桶裏,不由得讓人背脊一寒,猶如能感受到腰上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
幾人徐徐将垃圾桶放平,小心翼翼地把屍體拉出來,放在擔架上,屍體已然無法平放,近乎被折成180度,衆人心中無不激起無言的怒火。
本該是潔白的白色棉衣,現下卻被垃圾染了污水髒痕,亮閃閃的水晶耳環,也只剩下一只垂蕩。
接到電話剛到的莫小冷,戴上手套掀開警戒線步履平穩地走進去,周進凝色跟在她後面。
這裏處于巷角,較為冷僻,平常雖有人會路過巷口,但絕不會往裏面走,這股臭氣沖天的垃圾足以逼退所有行人。
一觑到折疊成兩半的屍體,周進愕然一怔,一口悶氣從胃部直戳他喉嚨,他急忙別過頭不再看。
莫小冷的平淡與他形成鮮明的對比,她若無其事地蹲下身,探向屍體折斷的腰部,俄頃,她湊到已被法醫取走毛巾,卻還是大張的嘴巴處,鼻翼微動。
“死者口部有乙/醚。”她取走章顯手中的毛巾聞了下,“毛巾氣味更濃。”
章顯接過毛巾裝進密封袋,遞給陳家安保管,“拿回去做個檢驗。”
“死者腰部脊椎完全斷裂,身體被折成近180度,這個過程非常痛苦,嘴巴的毛巾應該是為了防止死者發出劇烈的慘叫。”章顯繼續檢查屍體情況,邊下結論,“屍體已經完全僵硬,屍斑明顯,初步判斷,死亡時間是在今天0:00-2:00。”
莫小冷站起身,“攔腰折斷。”
她的嗓音很清,好似雪山融化的雪水,幹淨之餘透着微涼。可說出的話,讓人冷靜不了。
“死者确實是被硬生生折斷腰而亡。”章顯輕點頭。
寧霜的一雙倩眉已快擰成一條直線,“這得多痛苦。”
莫小冷的眼光落到屍體右耳空落的耳垂上,“耳環。”
沒人在意,警察也努力在成山的垃圾中翻找。
搜證人員從垃圾堆裏找到一個還算新的皮包,裏面是一些口紅眉筆等化妝品,還有身份證,經過照片核對,這個皮包屬于死者。
秦泷拿起身份證端視幾秒,“死者姚宛婷,19歲。”
“這就是19?”寧霜斂聲說。
徐懷一從垃圾堆中搜出一部屏幕碎裂但還能打開的手機,“死者的手機被丢在垃圾裏。”
張柯做完筆錄過來,“清潔工大概是在六點開始打掃平凱街,過了半個小時,她過來倒垃圾,無意間看到一只手,還以為是看錯了,沒想到一掀開垃圾袋,是雙真手,吓得她立馬報了警。”
“這附近都是些比較老舊的居民樓,住的年輕人比較少,但這裏賓館多,附近有好幾所大學,所以一些情侶經常會選擇到這邊來放縱一下。”
“死者很可能就是附近的學生。”秦泷将身份證交給寧霜,“查清楚死者身份與人際關系。”
接着,他側首對張柯說:“你和徐懷一去調取附近的監控,仔細查找今天0:00-2:00有什麽可疑的人經過這裏。”
章顯等法醫部已經初步檢驗完畢,正在收拾東西準備返回,屍體被蓋上了白布,遮擋警戒線外數雙好奇且恐慌的眼睛。
“我會盡快把報告交給你。”
不等秦泷開口,章顯先行應允。
“好。”
不少圍觀群衆舉着手機,踮起腳尖努力往裏面窺探,街上行人越發多,已遏制不住事件的發酵。
撤隊後,莫小冷走到巷口,偏頭視向兩邊被人圍得水洩不通的街道。驀而,未等她有所行動,就被周進拉上了警車。
特案組,空曠無聲,一位少女默然站在窗邊俯視外面的一切。
周進提着兩杯豆漿和一袋肉包子進來,“先吃點東西,一大早就去現場,你現在應該很餓。”
她接過插好吸管的豆漿,溫熱甜潤,與牛奶的味道不一樣,可對她來說并無迥異。
“命案越來越多,兇手每次都很謹慎,一點線索都沒留下。”他将一個肉包子塞入她手心,自己又一口咬掉半個,“小冷,她真的只是單純的想殺人嗎?”
微風從窗口吹來,拂動她耳邊的碎發,挾着絲絲涼意,“是。”
“為什麽她會這樣?你說過,她是因為小時候的遭遇。”
“獲得新生。”
“什麽意思?”
“她在享受新生命。”
莫小冷看了下手中的包子,很大,占據了她整只手掌,她咬了口肉包,沒有露餡。
吃掉大半個包子,喝完豆漿,她提步離去,周進連忙跟在身後。
未等他詢問,冷淡的聲音制止住他緊跟的步子,“不用跟着。”
“你去哪兒?”
“解剖室。”
聞悉,他不由想起那具折疊的屍體,剛吞下去的包子險些沒忍住嘔出來。
“好…我不去了。”
解剖室
章顯正在解剖屍體,餘光瞥見進來的人,手上的動作保持不變,“死者腰椎被強行掰斷,即使處于昏迷狀态,也會在一瞬間被痛醒。根據檢測到的肛溫可以判斷,她死于今天0:00-13:00。”
“經過檢驗,毛巾上含有微量的乙/醚。”陳家安放下試管。
莫小冷靜靜地看着彎曲得可怖的屍體,宛若在感受死者當時所遭遇的一切。
“還有一件事。”章顯檢查完屍體,便把縫合的工作交給助理,脫下手套喝了口黑咖啡提神,“死者子宮內膜較薄,有人為的痕跡,她大約在一個月前做過人流。”
她沒有說話,安靜的來,無言的離去。
陳家安不解老師額外的述說,“章老師,你幹嘛要對她說這些?到時報告出來給他們就行了。”
“多話,做事。”
他只是認為,那雙寂然的眼睛,應當比任何人看得多,思考得更遠。
一上午,他們都待在公安局,周進在網上查找相關信息,而她似乎在等。
“今天早上的案子被人發到網上了。”周進盯着屏幕,憂愁彌漫在他略顯疲倦的臉上,“十幾個網友都發出了今天在現場拍攝的照片,雖然沒拍到死者,但在網上被發酵的很快,還有人透露死者是文理學院的大一生,我查了下這個人,他應該跟死者是同所學校的。”
“現在網友們都認為姚宛婷是面具人所殺,紛紛在警局官網上留言,要求立刻逮捕兇手。”
将近下午兩點,秦泷幾個人才陸續回來。
徐懷一用手背擦去臉上汗水,對适才在警局門口看到的密密麻麻的人一陣惶恐,“咱們警局什麽時候這麽受歡迎了?差點沒給我鞋擠掉。”
“網上輿論越來越嚴重,這些記者都是想來詢問案子細節。”張柯坐下說。
寧霜将查到的資料擺到桌上,“先別管他們。死者姚宛婷是文理學院的大一生,據她男朋友熬傑交代,他們時常會在校外過夜。昨晚他們本來想去那裏的賓館休息,但在路上他們因為一點小事吵了起來,姚宛婷直接生氣走了,熬傑不想慣着,掉頭就去網吧找他的幾個兄弟,待了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我們去學校找他,他才知道姚宛婷遇害了,他說他們分開的時候大概是在昨晚11:40左右。”
“如果熬傑能追上去,說不準姚宛婷也不會遇害。”徐懷一嘆息一聲,“只可惜,沒有如果。”
寧霜接着說:“姚宛婷在學校的成績不上不下,她經常大半夜還跟男朋友煲電話粥,所以室友對她都有意見,吵過幾次但她還是沒怎麽改。她的幾個室友案發時都在宿舍睡覺,監控沒有拍到她們離開。”
“她的人際關系并不好,但身邊的人都有不在場證明,基本上可以排除熟人作案。”寧霜補充了句。
秦泷揪着眉心,雙手撐在桌上,“死者年齡正好19歲,雖不清楚是不是巧合,但我有理由懷疑,這兩起案子的兇手是同一個人。”
“還有爆炸案。”張柯突然插話,而後沖徐懷一說:“把錄像帶放出來,這是我們在馬路對面的一家商鋪找到的。”
很快,屏幕上顯示出黯黑且模糊不堪的畫面。
過了兩三分鐘,一位身形嬌小的女性出現在鏡頭中,身後五六米外跟着一個戴帽穿黑衣的人,分辨不出男女,但極度詭異。可以從視頻看出姚宛婷的緊張,她加快了腳步。可下一秒,黑影猛然跑上前,擒住她的脖子,同時用毛巾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拖進黑暗,直至吞噬。
監控角度有限,倆人消匿在角落,他們深知接下來的事。心髒劇烈一跳,又迅速沉下來,二十分鐘後,那個包裹得嚴實的人再次出現在畫面中,腳步輕快的朝右邊離開。
徐懷一按下暫停,視頻中的時間停留在2月17日0:22,這個女孩的生命就此停滞。
“是同一個兇手?”周進忽然問。
他們不敢妄下結論,畢竟除了那場直播,手上再沒什麽實質性的證據能證明。
“是。”
一個簡單且低緩的字符為他們解開狐疑,莫小冷對徐懷一說:“将停車場的監控調出來。”
徐懷一照做,将兩個視頻分別放到兩邊以方便比照。
“謝鴻霄身高175cm,兇手與他幾乎齊肩,姚宛婷161cm,兇手比她高出半個腦袋,在173-174cm,穿黑帽連衣,39碼白色運動鞋,走路時左腳比右腳向外多傾斜10-15度。”
寧霜驚詫了秒,“這些都是你目測的?”
“嗯。”
“兇手知道姚宛婷會獨自往這邊走,她計算好了時間,就等着獵物送上門。”張柯握緊五指,繼續說:“兇手很可能早就盯上了姚宛婷,昨晚也是一路跟蹤這對小情侶,這次吵架給了她機會。”
“為什麽選姚宛婷?只因為她剛好19歲?”秦泷對此抱有很大疑慮,“19歲的人那麽多,怎麽偏偏是姚宛婷?真是随機抽選嗎?”
說到最後,更像是他的自問。
這時,莫小冷轉過身挑破這悶抑的氣氛。
“姚宛婷做過人流。”
徐懷一不以為意,“他們是大學生,經常去賓館過夜,總有…意外的時候,他們現在也沒有經濟能力,這很正常。”
“這跟兇手應該沒有什麽關系。”寧霜附議。
“叩叩。”
章顯拿着一個文件夾走進來,“驗屍報告,死者口鼻和毛巾上都含有乙/醚,詳細情況還是你們自己看吧。”
“好,辛苦。”秦泷接過。
他詳細看完每一項驗屍結論,而後将報告遞給其他三人,“不管兇手是不是随機殺人,首先要排查謝鴻霄與姚宛婷之間是否存在聯系。”
正低首看報告的張柯,聞話擡起頭,“一個幾乎不出門的白化病患者與一個相隔幾十公裏遠的大學生,會有什麽聯系?”
“這需要我們去查清,證實。”秦泷凝色道。
寧霜對此無異議,不過有件事讓她很頭疼,“門外那麽多記者怎麽辦?”
聽言,徐懷一不禁揉起太陽穴,“本來現在沒線索就夠煩的了,這些記者真會找事,現在堵在外面,出去就是一通質問。”
“他們不會輕易離開的。”寧霜憂嘆一聲。
秦泷敲了兩聲桌子,“他們不是問題,我會去應付,你們的任務就是找到兇手的蛛絲馬跡。誰說沒有線索,停車場和街道的監控不是把兇手拍下來了。還有那半個血腳印,夜色,以及莫小冷的側寫,一堆堆痕跡,她敢這麽猖狂,就讓她見識下警察的厲害。”
雄心得到鼓舞,幾人士氣高漲,定心了不少。
“說的好。”
門口傳來低沉的聲音,攜着稱贊。張成毅背着手跨進來,章顯側身為他讓開路。
“外面的記者我已經擺平了,這次事件受到廣大媒體和百姓的關注,上級也給了我們命令,務必盡快抓到兇手,還陵市一個安寧。”
停頓三秒,張成毅擰着眉間皺紋陸續說,“秦泷,這件案子性質極其惡劣,不能再讓兇手逍遙法外!我會讓其他組協助你們查案,在造成更大傷害前,必須将兇手繩之以法。”
“是,張局。”
“關于這件案子,目前有什麽進展?”
秦泷神色甚凝,如實告知,“這個兇手相當狡猾,目前我們還沒有發現明顯線索。關于今天上午的死者,張局我想申請并案調查,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基本上可以确定這三起案子是同一人所為。”
那場爆炸,竟然只是兇手輕描淡寫的開場儀式?
這般想着,秦泷禁不住攥緊拳,手背上的青筋俨然要炸裂開。
“好。”張成毅的嘴巴抿成一條直線,緘默稍許,他睨向靜立窗邊的人,“小冷,你可有什麽新發現?”
“她喜歡游戲,貓捉老鼠,享受貓的狩獵,老鼠躲藏的刺激。”莫小冷淡掃他們一眼,輕動唇瓣,“在游戲開始前,她已殺過不少人。”
張成毅的臉色愈發冷肅,“必須馬上捉住她。”
她走過去,取出姚宛婷的一張現場照片和屍檢報告,“兇手拿走一只耳環是炫耀,證明。查清姚宛婷做人流的醫院。”
“你為什麽執着于這個?”張柯問。
思慮一會兒,秦泷開了口,“不管有沒有用,現在對我們來說,都彌足珍貴。辦案子就是要從這些毫不相關的細節中,找到兇手的蹤跡。”
張成毅拍了下他寬闊的後背,“說的對,查案就是這樣,可能一路查下去都是無用功,但即使如此,我們也不能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網上的輿論你們不用管,專心辦案就行。”
“是,張局,我們就先去查案了。”
秦泷說完就率先離開特案組,張柯三人跟在後面,章顯沖張成毅輕點頭無聲離去。
喧嘩的特案組此刻安谧下來,周進有點坐立不安,想開口又不曉得說什麽,也許是不敢。
張成毅觑了他一眼,沒說什麽,而是走到莫小冷前面,方才嚴肅冷沉的臉色陡然平和,眼角聳拉的皺紋染了憐愛。
“最近我忙,沒時間去找你,封嶺村的事我也問過秦泷了。”看着她空空的瞳眸,心中的氣惱化作無盡的心疼與苦奈,“小冷啊,別再踏入這種危險的事件,也不要把自己搞得一身傷,這次案子結束後,你不用再協助警察辦案了。”
起初,他是想借此來看住她,将她放在視野下,心裏也放心,可後來,他愈發覺得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周進暗暗吃驚,卻也理解張成毅下這個決定的緣由。
莫小冷回視他頗有愁苦的眼神,“你不監視我?”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的驚愣住,不遠處的周進更是張大雙目,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們,疑問填滿了他的腦子。
張局在監視小冷?這是為什麽!
張成毅怔愕片響,沒有反駁,而是以一種複雜的情緒問:“你…什麽時候察覺的?”
“從我回來第一次見你。”
他垂下眼皮,悲澀漫過臉龐,“怪我嗎?張叔叔也是一個令人讨厭的壞人啊…”
“這是你的職責。”
他一怔,詫異地回望她寡淡得沒有一絲一毫情緒的小臉。
“張叔叔是真的希望你…”
他緩慢地合上嘴,後話都淹沒在喉間。
忘掉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
多麽簡單的一句話,可他說不出口,曾經遭遇的所有豈是一兩句話就能忘記,擺脫的。
“我知道。”
張成毅苦笑一下,“對…你不愛說話,但什麽都知道。”
“我會繼續協助警察查案。”
房間一時變得靜悄,涼風牽着簾布起舞,許久,他才點下重了些許的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