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鼠游戲(6)
回到事務所時,已至傍晚六點。
在路上,周進幾次想問清兩小時前的那場奇怪的對話,可最後都被她淡薄的神情逼得咽回肚子。
較為清寂的屋子,寧谧中,窸窣的鍵盤聲回響在耳旁,頭頂的白熾燈閃耀着微冷的光輝。
“查出來了,姚宛婷做人流的醫院是新明醫院,距離他們學校蠻遠的,估計是不想被同校的師生發現。”周進側目對上她的黑眸,“要去醫院查查嗎?我記得謝鴻霄就是在新明醫院做的檢查。”
“不用。”
“也是,醫院每天人來人往,碰巧去過同一家也沒什麽,而且他們倆人去醫院的時間完全錯開了,不可能見過面。”
見她不搭腔,他又查起新明醫院的基本信息,開始自說自話起來,“新明醫院是十二年前施工修建,兩年後正式向外營業。因為醫療條件,服務等都還不錯,所以剛開始三四年去新明看病的人持續增長,現在趨于平穩态勢,這十年間也并沒有發生什麽較大的醫療事故。”
叉掉頁面,他捏了捏鼻梁以緩解疼澀的眼睛,少焉,他站起身向外走去,“這個點你應該餓了,我去買飯。”
不到半個小時,三碗熱騰騰的菜擺放在桌上,周進将筷子擦幹淨後遞給她,又為她盛了碗色香味俱全的肉羹。
“嘗嘗這個肉羹,老板說這是他們的招牌。”
莫小冷淺淺地喝了一口,肉紮實的鹹香與蔥花的鮮新,結合得意外的鮮美,可她不是一個美食家。
瞅到那碗肉羹一點一點的變少,速度盡管極慢,但周進的嘴角不自覺的往上揚。
看來,她喜歡吃這個。
他給她夾了一筷子豬肝,自己才拿筷吃起來。近一年的相處中,他不再抗拒豬肝的腥味,甚至如今吃得不再皺眉,不知不覺中,也對這份安靜從接納轉為享受。
“小冷,你為什麽會幫助警察破案?”周進收回夾菜的手,解釋困惑的原因,“我記得你說過,你并不喜歡查案。”
早就吃完飯莫小冷,喝着牛奶直直地盯着他,俄而,她嘴唇一松,“找人。”
聽此言,他心裏咯噔一聲,指尖微微顫動,胸口莫名慌張了一下。
“找什麽人?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嗎?”
她沒有再回答,而是坐到以往的那張椅子上,繼續翻看桌面上的一本厚厚的書籍。
周進不敢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剛才的一剎,他分外悸恐,仿佛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于黑暗中。
這麽久的相處,他不是沒有感覺到,她一直以來都像是個空空的人偶。沒有什麽生存目的,猶若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朝着既定的方向邁去,前方陰暗崎岖,數不盡的危險,可她還是會沿着那條路線走。
你究竟想要什麽?
晚上周進沒有回宿舍,心中抹不平的憂懼迫使他留在這裏,看着她好好的,不安的情緒才會被消解。
莫小冷對他留不留宿并未給出答案,于她而言,這都無關緊要。
次日早上八點,周進頂着黑眼圈,滿臉惺忪地爬起床。這一覺他睡的并不好,一晚上都愁得難以入眠。
出了卧室,餘光一撇,果真在書桌前見到那抹嬌小的身影,“我馬上去洗漱,等會兒帶你下去吃飯。”
莫小冷動了下手指,閱着書翻開下一頁,眼眸極快地覽過密密麻麻的字,看似敷衍卻都被她一字不差的記錄進腦海。
吃完早飯,她沒有回事務所,也未去警察局,周進倍感迷惑地尋望一圈幽暗的停車場,警戒線還在,地上的血液已經幹涸成黑褐色,一片悚慄,透着一股直戳脊梁的森寒。
她拉起警戒線走進去,站在血灘前冷淡地睨視謝鴻霄陳屍之地,半響,她雙手插着口袋沿着監控中兇手一路拖拽死者的路線走到電梯前,蒼白的臉蛋依舊從容。
周進一直看着她,停車場十分冷清,靜到只有他們‘嗒嗒’的腳步聲,甚至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呼吸。
他猜想,她或然是在感受死者,亦或是兇手。
從停車場出來,周進微眯起眼仰望許久不見的天日,回神後再次跟上前方的背影,“接下來去哪兒?”
“平凱街。”
平凱街,是姚宛婷被殺之地。
四十分鐘後,同樣的警戒線,卻是不一樣的陰森冷肅。路過的行人,不時瞄向巷子裏面,眼神中充滿了悚惶,卻不敢多看一眼,就恐死神找上自己。
莫小冷這次沒有在案發現場待多久,即便是在寒冷的二月,雜亂且散發惡臭的垃圾堆也引來不少蒼蠅蚊蟲,她無謂地掠過垃圾桶,轉身朝巷口而去。
出了巷子,她尋着兇手離開的路徑慢慢行走,兩旁高大的綠樹,枝葉繁茂,遮蔽了整條馬路。這裏行人不多,尤其是出了謀殺案後,往這條街走的人更少了。
他們順着街道,無言地往前邁,原本還算熱鬧的街市,如今只有幾家零散的店鋪為了生計而開着。
天色陰郁,烏雲悄無聲息地聚攏,不到五分鐘,天空飄起了涼絲絲的細雨,濕了她的頭發,煞白的臉蛋越加慘淡,面無血色,可那雙黑瞳仍毫無波瀾。
周進拉起她青筋顯目的手跑到前方的一個小商場入口躲避突如其來的陰雨,發覺她慘白無比的臉,心下一急。
“你的臉色很差,是哪裏不舒服嗎?”
恍而回憶起,每次下雨的時候,她的面色總是要比平時差很多,可眼下他也沒有時間和耐心過問。
“我帶你去醫院。”
說着他便要拉着她出去打車,可還未踏出一步就被她出聲制止,“不用。”
“你必須…”
“不去醫院。”
雨勢漸大,豆大般的雨滴捶在玻璃上,‘咵咵’鬧個不止。
周進一愣,着急又擔憂不已,“就算你讨厭醫院,也不能把自己的健康當成玩笑。”
腦袋愈加昏沉發疼,她像沒感受到似的,保持着一貫的平淡,可生理不适強迫她合上滞重的眼皮,向身後冰冷堅硬的地板倒去。
“小冷!”
他眼睜睜看着她暈倒,伸手一拽将她穩穩地抱在懷裏,垂下眸焦急地查看躺着她懷裏的人。她很小,只到他鎖骨處,瘦得近乎只有一個骨架,好象他一用力,她就會被揉碎。
情急下,他将她攔腰抱起,可屋外的蓬勃大雨阻止了他的步伐,淋着雨出去必定會加重她的病情,見此周進急切地掃望四周。
正當他左顧右盼時,一只手搭上他的肩,疑似在安撫他焦灼的情緒。
“同學,別擔心,我是醫生,把你的朋友先抱進來。”
回頭瞧去,與他搭話的是一個戴金邊眼鏡,相貌清俊,笑容溫和有禮,與高人博差不多大的男人,手上還提着一袋食物。他只覺這個男人有點眼熟,而今他也沒心情細想。
周進朝裏看了一看,商場裏面很暖和,人也不算太多,不過現下都好奇地打量這邊,他也沒多想,抱着莫小冷就快走進去,将她輕放于一張公共沙發上。
路過的人不免停足,好奇地觀看。
男人走過去将東西放在旁邊,俯身開始檢查,約莫兩分鐘後,他起身推了下夾鼻架,面露憂色,“她的貧血很嚴重,這會兒低血糖也犯了,我看她臉色差得很,估計頭也比較痛。”
“那現在有什麽辦法嗎?”周進急忙說:“外面下雨,我怕她淋雨後會更嚴重。”
男人随和地笑了一笑,安慰道:“你做的沒錯,她是不是暈過很多次?”
“是…”
“一般輸個葡萄糖就行,現在條件有限,你給她喂點糖水也可以。”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瓶藥,從中取出一個淺黃色藥丸,“這是我的止疼藥,專治頭疼的,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給她吃一顆。”
周進猶豫地接過,沖他點頭致謝,“謝謝你。”
“不客氣,你們畢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男人笑語。
“你是理大的老師?”周進詫異道。
“我不是老師,只是一個校醫。”男人提起地上的一大袋蔬果,“去年冬天,我們學校出事時,你就帶着這個女生來過校醫院,是我給她輸的藥。”
“這麽巧!沒想到過了這麽久您還記得。”
難怪我覺得在哪兒見過,沒想到是在學校!
男人輕撇一眼沙發上昏迷的女孩,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主要是你們很難讓人忘記,特別是這個女孩,孱羸得令人印象深刻。”
周進頓了下,目光挪到莫小冷白得發慌的臉蛋上,這讓他極端揪心。
“今天真的多謝你了…還不知道您姓什麽?”
男人走上前一步,臉上依舊挂着和煦的微笑,“我姓杭,叫我杭醫生就行,以後有困難可以來校醫院找我。”
“好…杭醫生。”
好稀有的姓氏。
“你快給她喂點糖水吧,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
杭醫生走出人群,步伐穩健,挺拔的身形,溫和英俊的容貌吸引了一大批圍觀的女生,尚且剛剛的治病救人尤為增添好感。
一個賣小飾品的老板娘,端着一杯沖泡好的蜂蜜水遞給周進,“同學,你快拿着給你女朋友喂點,這是我剛兌好的蜂蜜水,應該有效。”
“太謝謝你了,姐。”
“沒事沒事。”
周進接過來對着杯口吹了吹,托着莫小冷上半身,小心地喂進她毫無血色的唇間。半杯喝完,她的眼珠微微一動,遲緩地撐開繁重的眼皮。他心焦又欣喜的模樣頓時映入眼簾,睫羽輕輕扇動,她平寧地靠在他臂彎中,沒有動彈。
他将杭醫生給的止痛藥喂進她的嘴巴,随後遞上蜂蜜水,“這是止痛藥,吃了會好些。”
不等她開口,藥已塞入她的嘴裏,“別讓我擔心了。”
莫小冷面無表情的咽下止痛藥,在他期盼的眼光下,喝完了蜂蜜水,面頰雖仍是異常蒼白,但比暈倒前要好了稍許。
圍觀的人見她氣色好轉,不禁都替他們松下一口氣,而後相繼離去,繼續逛街。
在商場裏休息了二三十分鐘,雨勢減弱,周進撐開剛買的雨傘,與莫小冷并肩走出商場。地上的雨水積得不深,但一步就能激起細小的波浪。綿綿陰雨洗刷着整座城市,冷氣一下子席卷而來,周進不覺打了個哆嗦,右肩大片的濕漉,更是被朔風這麽一吹,凍得刺骨。
灰霾的雨色中,一把黑傘向左/傾斜,一大半都撐在一個瘦小的女生頭上,而她身邊的男生,有一半身軀淋浴着涼雨。
莫小冷面無慚色,清淺的嗓音比山上的雪水還要冷上幾分,“不用如此。”
“什麽?”
周進不大理解她的意思,側過頭,低下眼略感茫然地探去,“我是你的助理,看到你暈倒當然會擔心。”
“除了暈倒,我不會生病。”
“但你有很嚴重的貧血和低血糖,經常暈倒已經是嚴重的病症表現。”
“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
她止住步,轉身定定地對上他澄明的眼睛,“我不正常。”
清冽的話随風飄逝,她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也知曉自己與尋常人的不同,她一直都明白,只是這種事于她而言無關痛癢。
此時她說出口,是想告知,也是提醒。
他怔住了,微張着嘴想回應可又默默合上,喉結幹澀地上下吞咽,相視須臾,他的眼角蕩起淺淺的弧度。
“你是特別的。”
不關乎什麽正不正常,與常人相比,你就是特別的,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特別?”
她輕輕問出口,似在回味、理解這個詞語。
“對,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保持原樣就行。”周進握了握傘把,溫暖的笑容掩蓋了他的緊張,“還有我在,我會幫你…”
…照顧你。
下午沒什麽行程,既然她不願去醫院,周進便帶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小診所,強制性地讓她輸了兩個小時的葡萄糖和其他營養液。
午飯也是在診所解決的,一如既往的豬肝,酸辣鹹香,揮散在空氣中,他頗為不好意思地沖診所老板道歉。
輸完液,他直接攔了一輛出租車,一路駛向事務所,下車後,經過蛋糕店,他又去買了一個草莓蛋糕和一杯燕麥熱牛奶。
事務所,一人敲着鍵盤,飛速浏覽網上信息,一人喝着熱牛奶,吃着草莓蛋糕,好不惬意。
“小冷,按前兩次的規律看,今天晚上九點,兇手應該就會直播宣布下一個死者特征。”
“嗯。”
“這個兇手每次直播時都像是随口說的,可才一個晚上,她怎麽能那麽快就找到符合特征的被害人。”周進大膽猜測,也更加肯定先前的推斷,“這不太可能,而且謝鴻霄的死也否定了這個可能性,兇手提前調查過他們,對嗎?”
“嗯。”
周進倒吸一口冷氣,惴惴不安,“既然這樣,那…下一個死者已經在她的計劃中。”
可我們還沒有一點線索,連兇手的影子都沒捕捉到,更別談下一個死者。
晚上九點,不出他所料,夜色上線,直播間頃刻人滿為患,憤恨,震惶,膽怯,以及少數幸災樂禍的網友紛紛圍觀在電腦手機前,等着主播的殺人預告。
同一時間,周進加急查尋夜色的IP地址,警局的秦泷等人站在屏幕前,屏氣凝眉地盯着畫面中的白色微笑面具,旁邊還有數名網警在全力搜查。
“這次不會有人懷疑我的誠意了吧。”
此話一出,全網激怒,但屏幕上的留言少了很多,畏懼的心理迫使很多網友不敢再發表言論,人人自危,就怕自己是下一個。
“兄弟們,罵死他!”
“你這種人才該去死!”
“為什麽要殺他們,他們又沒有惹到你!”
“操!精神病院怎麽放你出來了。”
“警察還不快去抓他!”
“……”
面具人微歪着腦袋,尖細含笑的電子變聲‘刺啦’地傳遍全網,“對啊,警察怎麽這麽慢,還不來抓我。”
張柯捏緊手中的筆,一拳落在桌上,“這個混蛋,她是在挑釁我們!”
“還沒找到她的位置嗎?”秦泷緊視直播,頭也不偏的冷問。
“還沒有…她設置的這個防護非常厲害,我們正在破解。”
“我要馬上知道她的位置!”
“…是!”
面具人看着一一晃過的評論,無聊地向後靠去,黑皮手套下的手指無趣地敲打着破桌子,“明天殺什麽人呢?”
一句話,直讓觀衆頭皮發麻,心髒像被起掌控,随面具人動彈的手指而跳。
苦思片響,她停下手,隔着面具陰逡逡一笑,“要不…35吧,這對我是一個很特殊的數字,所以我要将他殺死。”
網友一陣驚駭,甚而有人接二連三的自爆。
“我靠!我今年剛好35歲!”
“媽的,我還住在35棟呢。”
“我在35樓。”
“卧槽,我學號35!”
“……”
直播到15分鐘時,面具人猝然落下一句悚然的話。
“太難等了,殺一個人就要等一天,時間太長了,不如…”她霍然湊到屏幕前,乍而放大的面具吓得衆網友心髒直跳,“我們修訂下規則,從明天開始,我每天殺一個人,這才有趣嘛~”
周進敲定鍵盤,擡頭興奮道:“我鎖定她的位置了,已經發給秦隊他們。”
“走。”
收到周進信息的同時,網警也鎖定了地址,十幾名警察浩浩蕩蕩的向目的地驅車駛去。
他們剛出發不到一分鐘,面具人極為善意的提醒了句,“各位,走夜路不安全,要多多小心哦~”
說完,她直接将直播關掉,瞬時下線,鎖定的紅點就這樣消失在周進的電腦界面上。
周進擡首對出租車司機說;“師傅,麻煩快點!”
“好嘞!”
三十五分鐘後,在最大車速下,他們還是撲了個空,秦泷更是氣憤的一拳捶在牆壁上。
這次直播的地點是老城區的待拆遷樓裏,居民基本上都搬走了,周圍還有兩三戶不願意搬的,亮着昏黃的電燈。
桌椅都是搬遷戶遺下的,桌面的灰塵被蹭出一道道不整齊的痕跡,上面靜躺着一個亮晶晶的耳環。
是姚婉婷遺失的那只。
寧霜隔着手套将耳環放進密封袋,“兇手将耳環取走又放在這裏,目的跟謝鴻霄時一樣,就是想告訴我們,人是她殺的。”
有本事就來抓我啊,挑釁十足。
秦泷眼尖,餘光捕查到桌角幽暗處一塊還算軟的口香糖,将其撿起來封進袋子裏,交給搜證人員。
“拿去檢驗,看看基因庫中是否有匹配的。”
屆時,張柯失意地走進來,手電下他的表情說不上好看,“我問過附近還住着的三家,晚上九點前後,他們都在家裏看電視,沒有聽到這裏的動靜,更沒有看到什麽可疑的人出入過。”
“周圍沒有安裝攝像頭,連續三次,她都能無聲無息地直播殺人,連老天都在幫她。”徐懷一忍低怒道。
寧霜對他的話頗有微詞,“不是老天幫她,而是她在策劃這場直播殺人時,就已經計劃好所有的步驟,路線,甚至連死者。”
岑寂無言,莫小冷走到桌前,直睨那張空凳。
什麽話也沒說,如同在跟兇手對視。
是嗎…你想要的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