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和光半撐開眼皮剛翻身坐起來,垂在床邊的腳便觸到一團帶着體溫的毛茸茸。

彎腰一看,一只還沒她半臂長的小老虎,四仰八叉地躺在腳踏的毛墊裏,肚皮一鼓一伏,兀自睡得香甜。

和光在它肚皮上撓了撓,起身攏了攏頭發,轉出屋子,跑到無極閣門口,恭恭敬敬地做了個揖,然後便跑下須彌座,執起豎在大樹旁的掃帚,認認真真地打掃起落葉。

等她重回花廳,案幾上不知何時冒出一個碩大的三層食盒。

和光探身窗外,四下左右看看,試探着問,“弘知仙官?是你來了麽?”

并沒有回應。

和光納罕地打開食盒,熟悉的香氣撲鼻而來,最上一層是鎮上她最喜歡吃的老王面魚兒跟小菜,中間一層是蔡嬸家的漿飲,鎮上的煙火氣便透過這些素日裏慣吃的吃食撲面而來,熱氣氤氲,熥紅了和光的眼眶。

她本就是個生性活潑的女郎,何曾忍受過這種除她以外再無人氣的寂寥,但她還是盡力讓自己往好處想,這裏很好,不需要再為讨生計起早貪黑,守着阿爹跟阿娘,某種意義上也算一家三口的團圓。

一邊想着,一邊将吃食仔仔細細地在案幾上擺好,打開食盒最下一層,膻味狠狠地頂了和光一跟頭,那是滿滿一盆羊乳。

小老虎聞到了香味,一骨碌從腳踏上翻滾到地上,尋着味道就來了,湊到和光腳邊,極盡所能地張大嘴“咆哮”兩聲,眼都沒怎麽睜開。

和光便知那盆羊乳是誰的早食了,把盆置于地上,小老虎趴伏在盆邊,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卷。

一人一虎吃飽喝足,食盒就在眼前消失,就像從沒出現過一樣。饒是知道此處是仙山,但術法就在眼前發生的時候,和光還是忍不住咋舌。

小老虎打了個奶嗝,和光過去見過鄰家阿姊給娃娃拍奶嗝,便有樣學樣地抱起小虎給它拍拍,小老虎乖乖地伏在她懷裏,吃着爪子便又蒙蒙登登地睡了過去。

和光揪揪它的耳朵,“喂,倒是陪我玩一會兒啊……”她恹恹地靠着門邊坐下,望着無極閣自言自語,“阿爹你什麽時候能出關……”

懷淵悄無聲息地從晨霧尚未完全散盡的回廊中現出身型,回應她道,“短則三五載,長則百餘年。”

和光驚了一跳,往後一仰,原本抱在懷裏的小老虎順勢跌落腿間。

懷淵立于廊下,“取妖丹之法尚不得解,畢竟不能拿你性命亂做嘗試,我知你在這山間呆不耐煩,你可願随我那些弟子一道修習術法打發時間?不需你拜師,也不妄求你修出多高的境界法門,哪怕只長些陽壽,能讓你等到他們出關,不也是一樁幸事?”

和光愣愣地盯着他。

“山君夫人當是很想親眼看看你。”

林間忽地吹起一陣柔風,落英缤紛,香氣宜人,似母親的手撫上面龐,鼻間恍若聞到了她那床小抱被的和煦味道。和光下意識擡手落在自己臉上,想要留住這片刻母親般的缱绻溫柔,“阿娘……”

方才還晴日萬裏的六重天毫無征兆地吹來一片雲,罩在無極閣上方,柔柔地灑下綿綿細雨,如泣如訴。

“是我阿娘是不是?”和光猛地看向懷淵求證。

“她一直都在。”

和光擦去頰邊的淚,無比堅定地點頭,“我練,我一定要等到阿爹阿娘出關那日。”

她話音剛落,二人身前出現一團光門,懷淵踏進半步,招手喚她,“随我來。”

和光上前,一腳踏過去,一出光門,人已站在一座古樸肅穆的大殿丹陛上,擡眼望去,匾上寫着“圜則殿”。登上大臺基上俯瞰,殿前的開闊之地方圓近百丈,她隐隐感知到,這裏便是八重天了。

雲開霧散,天邊一只仙姿卓群的仙鶴從雲端落下,收羽的一瞬,那鶴便化作了弘知,朝懷淵行禮,“師尊。”

懷淵轉身進殿,“把你師弟們都召來。”

弘知一聲氣貫長虹的嘹亮長鳴,九個身影破空而來,現身大殿之上,齊齊拜下:“師尊。”

“嗯。山君下凡歷劫時留下一孩子,名喚和光,他出關前暫由我代為照看。且須牢記,她生為肉身凡胎,當不得爾等半分戲弄,如有悖者,即刻逐出山門。”

“謹聽師尊教誨。”

排行第十的弟子站出來,端看樣貌,不過一個還沒和光高的稚童,像模像樣地作了個揖,“敢問師尊,和光是我們的十一師妹麽?”

懷淵:“軒轅不收女徒。”

弘知接懷淵授意,轉身面向諸師弟,“女郎初來乍到,日後會在軒轅且住一陣子,今日借此良機,不若各自介紹一下自己,好讓女郎早早與我們熟識起來。”

同門一聽此言,紛紛表示贊同。

弘知作表率,朝和光斂衽一揖,溫文爾雅道,“我乃弘知,生于鳳凰治下大穆之野,真身為鶴,開智前曾為玄秀神君坐騎,現為師尊座下大弟子。”

和光裣衽而禮。

“我乃鋆”、“我乃善方”、“我乃嵇恕”……

依次介紹到第十位,那個小童施禮道:“我乃常如,師尊座下居末。”和光回禮,他摸了摸頭,又追上一句,“山君素以寬厚慈愛待我師兄弟,不知可否與女郎以兄妹相稱?”

和光視線在那具小小的身軀上打了個回旋,呆了一呆,不确定地看向懷淵。

懷淵豈會看不透她的困惑,替她解釋,“常如今已八百歲了。”

和光驚了,合着他們家一百歲頂人類一歲的意思是麽?!就算這歲數喊祖宗都不過分,可那地豆子一般的身量,“阿兄”那倆字實在是出不了口。她破天荒露出扭扭捏捏的小女兒家情态,支支吾吾“嗯”了半天就是沒表态。

“常如。”懷淵豈會看不出她的那點心思,到底還是開口替她解了圍,“你這副孩童模樣,怕是只夠封陽喊你阿兄。”

封陽是誰?和光茫然,但師兄們都望着常如和善地笑起來。

“上回歷劫,你娘用六百年修為做了個傀儡替你挨了過去,現如今下一遭天劫已能推演出大概時日了,你再不勤勉,此番可就不是六百年的代價能糊弄過去的。”

“徒兒知道了。”常如沮喪地踢了踢短腿。

弟子們各自散去,懷淵起身,和光默默跟上,他帶她走的是一條下山的路,路旁古樹參天,山溪淙潺,金白的日焰從葉隙中投灑下來,落在溪水上,躍出片片金鱗。

有奇獸嗅到陌生的氣息,又懾于一山之主的威壓,只得在枝頭跳躍尾随,一路探頭探腦,只等懷淵過去,才敢冒頭好奇地瞧着和光。

和光心中的确有意逗弄一二,孰料懷淵卻似腦後生了眼睛一般,“這些獸生性懵懂野性未脫,莫要招惹它們。”

“我不怕。”

懷淵不期然一回頭,堪堪撞破和光不服地抿嘴,一下子叫她鬧了個沒臉。

她确實不怕,收降狼妖的時候,無論是在和家小院還是後山,她可不管什麽神人殊途,對他拔劍相向、出言頂撞,合着該幹不該幹的她都幹了。懷淵倒不是以之為忤,只是有些奈她不得,她既非自己座下弟子,也算不上仙族後輩,如此便不能在她跟前端着師尊的架子拿山門規矩約束她。名義上是客人,但她上山的根本原因也只他二人才知,如此,他們之間相處的規矩又是什麽?

山獸的野性尚能馴化,但她打從人間上來,那身蓬勃鮮活的“人氣兒”總不能也給馴化了吧?

懷淵掐了掐額角。

約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穿過一道月亮門,複行數十步,便見一畝蓮池對岸,池畔瑤草叢花期正盛,一片嬌黃,托起屋宇深邃,重廊曲檻,流水周環于其下。

正殿兩側各有一株參天合歡,見花不見葉,仿若在半空中浮起兩團粉霞。

和光一眼便喜歡上這裏。

踏上曲橋,池中的錦鯉便追随着和光衣袂的倒影游動,逐食一般。

“明日起,每日的辰時三刻你便來此尋我,我授你修習心法,你可有異議?”

和光回頭望了一下來路,心裏盤算着從六重天上到八重天再折到這裏的路程,面露難色,“我不知無極閣通向八重天的上山路。”

懷淵一臉難以言說的神情看着她,“此處便是我的起居之處。”

這裏?竟然就到了七重天?

瞅着她滿面茫然,懷淵沒忍住又追問一句,“難道弘知不曾告訴你無極閣的回廊可以徑直上來麽?”

和光生怕牽連弘知,忙不疊連道“有的有的!”

就是她還沒走過……

就在倆人相顧無言時,和光五髒廟中一聲綿長的饑鳴,中止了剛才的話題。

懷淵默了默,和光卻像做錯事的小犬手足無措,飛快地觑了他一眼,嗫嚅道,“若無什麽事,我便回……”

“用過午膳再回吧。”懷淵說服自己,照顧一界凡人,沒道理比養靈寵還難,更何況今後且有一陣子要朝夕相對,摸清她的“飼養”規則還是極有必要的。

“上神也需五谷輪回麽?”

她在身後誠心發問,讓跨過門檻的懷淵一不留神踩在前衣擺上,險些撲倒在地。

“你還在門口愣着做甚?過來看下食單。”上神的聲線聽上去好似莫名繃緊。

和光依言在他對面坐下,只一瞬,周遭就變得嘈雜起來,她四下環顧才發現,這會竟已置身于凡世的一座酒樓中。

懷淵點了點她面前的食單,“選你喜歡的。”

和光盯着食單愁半天,抓耳撓腮漸顯窘迫。

懷淵難免好奇,“不識字?”

和光面紅耳赤,“休要侮辱人!”

“那便是選好了?”懷淵似笑非笑。

和光眼神閃爍支支吾吾,“我不知那些菜名都是什麽……”

懷淵若有所思,從她面前取過食單,低眉掃了一眼,稀松平常地問,“你可有什麽偏嗜忌諱?”

和光凝眉細想,掰起手指頭細數,“喜果蔬,不喜腥膻、油膩,尤不喜骨刺過多的魚。”

懷淵喊來小二,點了捶雞、勝肉夾、茭白酥和假牛乳,等菜上齊,和光發現他們又重新坐回了七重天的水榭中,桌上的餐食也原封未動地被移了過來。

“動筷吧。”

和光納罕地觑着懷淵身體力行地夾了一箸菜送進嘴裏,心下暗搓搓地驚嘆,原來上神也不是喝風就能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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