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謙安本是軒轅丘的山君,凡山脈綿延所到之處,皆歸他司掌。五百年前,天降大旱,軒轅鎮餓殍遍野,他為人剛正,愛民如子,自然無法坐視不理,遂擅自抽取龍脈水為此地降雨,因逆天而行,故夫婦同時被貶下凡經累世之苦。”

和謙安便是和老爹的大名,和光隔着婆娑淚眼,擡頭望向來人。

“若是凡人,騎坐乘黃卻有增壽之效,但和謙安非□□凡軀,瑞獸之力便沖抵了他的餘劫,讓他得以提前歸返神位。”

這對她爹爹來說,确實是功德一樁,和光本應替他高興,但心裏的落寞,卻怎麽也填不平。她攏起雙膝,把臉埋進臂彎,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姿态。

懷淵一轉手,憑空多出個炭盆,送至她腿邊,門在身後開了又關上,和光什麽也不想去想,但腦海中雜亂無章的想法,卻跟天邊漫無目的的雲一樣,間或飄來一朵——和老爹會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笨拙而小心地給她梳啾啾頭,好容易捆起來的,要麽一大一小,要麽一高一低;他也會帶着和光滿後山跑,薅盡蘿藦裝滿小布袋,拿回家在房頂上吹,看漫天花傘紛飛;他出去采買藥材,看到好看的小花裙,定會毫不猶豫地買回來,一回家便抖落出來喊她去試;她尤記得,及笄禮上,和老爹眼裏閃動的淚光,還有他托付鄰家嬸子試探自己可想嫁人時,他躲在夾道後的緊張……有他的看護,足夠和光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地長大。

但懷淵的話,讓過往的一切化作了鏡花水月,她不确定,回歸神位的山君和謙安,會不會像她一樣,在腦海中留存住父女相依為命時的美好點滴……亦或者說,她擁有父親的過往,是不是本身就是她自己的一場夢。

巨大的孤寂像無聲的暗獸吞噬着和光,金烏東升西墜,和光一動不動地枯坐了一日。

懷淵盯着伏在青石地面上沉沉睡去的瘦削身影,心中想的是和謙安閉關前的話,“夫人與我下凡只為過眼雲煙般的一劫,而與卷卷卻是一世,我倆先後離她而去,終是虧欠了她。我閉關的時日恐不會太短,也不知出關時,她是否還在人世,懇請上神代為看顧則個,如若妖丹真開始作祟,也只求上神給她個痛快的了結,莫叫她受罪。”

山君的話,沉重得頗有幾分托孤的意味,叫他推脫不得。

和光在一縷縷若有若無的清香中醒來,入眼即是田田的荷葉以及鬥大的芙蕖,耳畔輕舟破水的聲音緩而有韻律,時下已入十月末,哪裏來的芙蕖?她一驚,翻身坐起來。

見她醒來,懷淵在船頭現出身形,遞來一只白瓷盞,淡然開口道,“妖丹在你體內,便不能放你一人在凡間。之前和謙安介意我門下沒有女弟子,恐你名聲受損,現如今,他與夫人皆在軒轅丘閉關,我便将你送至他們跟前守着,你可願意?”

和光垂目,視線落在他手上,一盞剔透無瑕的蓮花杯恰到好處地卡在他虎口處,盞中盛着的水跟花蕊一般好顏色,上方花葉的倒影在其上變換,宛如水墨。和光猶疑地接過,纖纖蔥指比那杯盞更似瓷雕,泛着溫潤的柔光。

懷淵錯開眼。

池水被蜉蝣不經意踏出一腳漣漪。

天光雲影,瑞鳥徘徊與共。

和光抿了一小口,入口清甜,通體舒泰,竟是她喜歡的花蜜味兒。

一盞蜜水見底,小舟也靠了岸。

懷淵的開山大弟子弘知得了信便早早在岸邊候着,見到懷淵,行過禮後迎上來,“師尊,六重天已經收拾妥當。”

軒轅頂依照規制分為九重,九重天僅一座大殿,名“赤寰”,只有盛大儀典時才開啓。其下八重天為弟子們修行居住之地,懷淵起居在七重天,餘下幾重各有其用。和謙安夫婦在六重天閉關,懷淵便早早吩咐下去,讓大弟子将整個六重天歸置出來,方便和光居住。

懷淵似有若無地在周遭掃了一眼,“你其他師弟呢?”話音剛落,方才還擠擠挨挨的樹葉也不動了,山石後也有耳朵尾巴快速收了起來,湖邊的漣漪也歸複平靜。

大弟子弘知憨憨一笑,“師尊,得知今日山君家的小女郎要上山,師弟們……都按不住好奇。”

又有樹葉抖了抖。

懷淵面無表情地道了句,“布置的課業都完成了?”一時間山林間一陣倉皇的悉悉簌簌,須臾間就歸複平靜。懷淵這才往側旁移了半步,讓出掩在身後的和光,囑咐弘知道,“你帶她先去安置,休息好了再慢慢熟悉軒轅頂。”

懷淵之所以點了弘知來安頓和光,是因為弘知族中姊妹衆多,打小便心細如發,很是了解與女郎的相處之道,進退有度又不唐突,照顧小女郎不安的情緒會比較穩妥。

弘知作揖領命。

二人正欲離去,懷淵再一次叫住和光,“和謙安閉關前既将你托付于我,你便在此安心住下,待取出妖丹後,去留皆随你。”交代完,随白光閃過便隐匿而去。

弘知朝虛空做了個揖,扭頭就攀了兩枝菡萏,又采了幾朵蓮蓬,一并遞給和光。

被攔腰掐斷的荷莖周身布着一層幽幽的光暈,和光遲遲不肯伸手去接。

弘知看出她的遲疑,微微笑道,“山君私帶下界的軒轅廣志中可有寫,軒轅五重天的葳蕤菡萏在六界一枝難求?”

和光懵懵地搖頭,爹爹視若珍寶的破冊子,竟有這麽大的來頭?

“葳蕤菡萏全憑師尊的神識滋養,四季盛放不枯敗,表象為花海,實相為劍陣,栽植在山口,既好看又實用。它難求,是因為只有經他老人家應允過的,攀折下來才能成花。”弘知又往她跟前送了送,“這季節山上也無甚可以當零嘴兒的,唯這蓮子清甜爽口,勉強值得吃吃,你若喜歡,回頭我同師尊知會過,替你多采些來。”

和光讷讷地道了句謝,接過菡萏枝握在掌心,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感受到淨世白蓮的氣息,葳蕤菡萏一時熒光大勝,花容都姝麗了幾分。

弘知驚異地看了她一眼,懇切道,“這花喜歡女郎呢。”

和光低下頭,用手指肚輕輕觸了觸菡萏的花瓣,羞澀地抿了抿唇。

弘知不疾不徐地引着和光往六重天去,間或講着軒轅的趣聞給她逗悶子,近兩個時辰的山路上來,和光每一步都走得極穩,很是出乎弘知的意料。

待過了一道古樸的白玉山門,弘知便駐足回首道,“這便是六重天了。”

六重天自有另一番氣象,一座氣勢恢宏的山莊順着山勢興建,亭臺樓閣掩映在蔥郁的奇花異草間,雲端間或有鳥争鳴,一派祥瑞。

弘知看似随意地一揮袖,原本缭繞的雲霧便散了開去,露出山莊的全貌,他指指雄踞最高處的樓臺,“那便是六重天的最高點,無極閣,向下可淩駕群倫,向上可通達師尊所在的七重天,山君同夫人便在其中閉關。眼下軒轅沒有其他客人,師尊本意是讓你住在六重天的涿光殿裏,這裏寬闊敞亮,你住得也自在……”

和光視線随着弘知的指的方向看去,涿光殿與無極閣以石階相連,蜿蜒的石階在山間若隐若現,像一道曲折的天梯,面上不由劃過一絲失落。

弘知似是看破她的心思,寬厚一笑,“涿光殿已是六重天裏離無極閣最近的住處了,女郎不妨先同我過去瞧瞧。”

和光緊了緊懷裏的花,突然堅持道,“我先去看一眼阿爹。”

若說五重天的菡萏池是盛夏光景,那六重天便已是深秋季節。舉目望去,漫山金葉如火爍爍,越往高處越心曠神怡。無極閣掩映在一片赤紅楓葉中,檐角金鈴唱誦,似母親低喃,寬撫人心。

等她行完叩拜大禮,弘知才領着她踏上無極閣的須彌座,徐徐前行介紹道,“無極殿只有東側設有配閣,這回廊盡頭……”

半晌不聞和光回應,一回身,卻見她怔怔地杵在配閣外,盯着隔扇門裏簡單的卧具愣神,他耐心轉回來解釋,“師尊偶有閑暇會在這裏會客,跟客人手談一局、論論經法……”

和光眼裏的光黯了黯。

弘知了然,試探問道:“女郎莫不是想住這裏?”

和光眼裏的花火重新粲然一亮,弘知撫額,“倒也……不是不能跟師尊商量試試。”

回廊不長,弘知領着和光走到回廊盡頭的一個分岔處,“直行便是星沈亭,白日裏可以眺得極遠,入夜又能見星河入懷,你閑時可以來看。這邊右行,沿着長廊,便可進到師尊住的七重天……”

堂堂上神的起居之地竟是這麽随意出入的麽?

似是讀到了她的心聲,弘知不由莞爾,“六重天便已是軒轅重地了,由此往上都是師尊親設的結界,若非他老人家特赦,我等都無法進入此境。待我将你安頓好,這裏便只有閉關的山君夫婦跟你,你只管放心住下。”

對于和光想要住在哪裏,懷淵無可無不可,只道配閣簡陋,讓弘知好好替她布置一二。

這個難不倒弘知,不出一日功夫,他便用術法将配閣內改造出一間卧房一間花廳,還大膽地将回廊盡頭的星沈亭改造成一方溫湯池,直接把七重天懷淵寝殿同脈的溫泉水引了下來。

夜幕降臨,弘知将整條回廊用紗幔罩起,廊壁嵌入碗口大小的夜明珠,只要和光經過,珠光便會幽幽亮起。

替她打點好吃穿用度,弘知隐身離去。

奔波了一天的和光在喧軟的床上打了兩個滾,腦中想的是去星沈亭泡澡,人卻已經睡着了。

屋內四角繡球般大小的珠子漸漸轉暗,夜風輕移,芙蕖暗香飄送,飛揚的紗幔中,一個身影信步而來。

透過花窗便能瞧見小獸一樣和衣團在床中央的女郎,懷淵站了站,手腕一轉,一床雲被便輕輕地搭在她身上,許是太過困倦,她卷着被子翻了個身,順勢滾入大床裏側,床幔在她身後緩緩放下。

舉步正要走,懷淵凝眉思忖了下,隔空一撈,手上便多了只睡眼迷蒙的虎崽。

被擾眠的虎崽張嘴便是一聲奶兇的嗚嗷。

“別叫。”懷淵弓指,攜起一團銀輝,在它腦門上彈了個栗子,而後才将它放在花廳的地上,“去。”

小老虎在腳踏上轉了幾圈,便踉踉跄跄地大頭栽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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