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窗邊的桂花已盛放,王蘇木将門窗大敞,讓清甜的桂花香同陽光一道撲滿室內各處,她坐在床邊,手上做着繡活,哄孩子一般輕聲念道,“那雁是之前縫做納采回禮的,不合适送你……”
裴骘聞之不悅,既知不合适,為何還要留着?
“我其實并不擅女工……”
裴骘繼續腹诽:還真謙虛,那雁的繡工明明就很精巧。
“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山君了。眼下莊子裏的金桂開得極好,我便也給大人縫個山君香囊如何?桂花清香,與芝蘭玉樹的大人,極為相配。”
窗外鳥雀啾啾,在虛無的靜寂中喚醒一片荒蕪的曠野,幹裂的大地中央裂出一道淺淺的縫隙,先是蜿蜒生出一抹綠芽,須臾間便乘風生長,進而舒展長成一株桂樹。
陽光下金米滿懷,略抖枝桠,暖香盈室。
裴骘在桂花的香氣中平靜下來。
外頭起風了,王蘇木縫完最後一針,起身去院子裏将她之前晾曬的桂花收攏妥當,又順手從樹上截了一段桠正花滿的桂枝,回屋後第一件事便是将花簪進裴骘發間,認認真真地理出一個讓她很滿意的位置,邊端詳邊道:“京城中盛行男子簪花,彼時少不經事,只當是庸脂俗粉的纨绔之舉。今看大人頭插金桂,方覺錦上添花之妙,何謂姿容無雙,這便是了。大人若參加科舉,縱有折桂之才,怕不是也要因貌屈才當個探花郎吧。”
裴骘:……簡直一派胡言!
她起身,一陣窸窣聲響後,又聽她坐回來,繼續念念有詞,“那日大人同我話別,我卻想到了阿娘。當年阿爹獨自做下那樣的決定後,她是怎麽想的……當然,也或許她什麽都沒想,以她的性子,怎麽會讓阿爹獨身一人……”
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似鼓點敲落心頭,又似春風化露滋潤新芽——裴骘心起微瀾,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她對他的心意并非全然無所知?
“大人即便坐到了太傅之位,眼界也沒比我阿爹開闊多少,還不是一樣覺得,只有男子才配攜手相立肩負家國?”她又撥弄了一下他頭上的桂花,沒大沒小地在他眉心點了點,輕嗤一聲,“小瞧誰呢?兀那阿寶?”
她話音落下,裴骘尚不及細細琢磨思量,便覺胸口一涼,幾大要穴驟然一緊,密集的銀針就招呼上來了。
他是動不得,但他并非無感知啊!
兀那蠻貍!
夜已深,裴骘心裏還在為“到底是不是他自作多情”這個念頭煎熬,翻來覆去也遲遲得不到答案。
懷淵被他聒噪的心聲吵得不得安寧,索性便以一縷神識進到了蓮世中。
昏沉中的裴骘猛一下驚醒,且有所感知,他床邊有人,卻不是王蘇木。
誰?!
眼前驟然一閃,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床邊立着個身姿絕世的男子,定睛再瞧,大吃一驚,那男子竟長了一張十足肖似他的臉。
裴骘年少時也讀過不少異聞志怪小說,因此當這種離奇之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他也只是平靜地在胸中喃喃自語道,“裴安瀾,你是死了麽?”
話音剛落,那男子便化作一道白光,自他心輪而入。
這一回,裴骘是徹底醒了,三魂七魄密密實實貼在軀殼上的那種清醒,他睜開眼,又試着攥了攥拳,卻發現手心下壓着個什麽柔軟的物什,抓到眼前借光一瞧,是一只神氣活現的虎君荷包,腮幫子上還植着絨毛,做工的确如她所言“拿得出手”,莫怪小童們會喜歡。
只不過,她是在拿他當孩童哄麽?裴骘翻來覆去地看着桂花味的山君,低聲笑了起來。
這一刻,他很想去找她,然後神氣地把她喚醒,給她個驚喜,也不妄她這些日子以來在他身上投注的心血,但理智終是讓他克制住了,他能感知到她的疲憊,哪怕是多一刻的淺眠,于她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
裴骘複又躺了回去,掌心裏握着山君,漸漸也沉睡過去。
一夜深眠,再度醒來時,裴骘身上又複歸那熟悉的飄蕩感,仿佛昨夜不過是做了個好夢。
失而複得,得又複失的落差讓人沮喪。
面上冷不防被一張濕熱的帕子覆住,就此打住了他的胡思亂想,額頭、面頰、脖子……悉數被恰到好處的力度擦拭過。
“劉嬸做的桂花糕好香,大人不想起來嘗嘗麽?”
他倒是想,裴骘自嘲。
“不過我跟劉嬸學了個□□成,等大人醒來,我也可一試。”說話間的功夫,她又擦了擦他的耳朵,口中啧啧稱奇道,“過去竟沒發現,大人的垂珠竟這般圓潤厚重,老人都說這樣的人福厚綿延。”說着,竟似“狎弄”一般輕重交替地在他耳垂上又揉又捏。
她指肚綿柔,又因精通穴位疏通之法,裴骘只覺耳垂上的酥麻漸次被放大、延宕,在她的撚揉下,全身的經脈似乎都通泰開來。本能在抗拒、感官卻在迎合,太傅大人用親身經歷诠釋着欲拒還迎為何意。
這成……成何體統!除卻醫治時的迫不得已,她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大防麽?!她對其他男病患也這般動手動腳麽?
就在裴骘行将被她揉出羞惱之意時,只聽她十分稀松平常地接上了下半句,“耳上有許多穴位,但皮肉嬌嫩,若不揉捏出麻意,紮針時會有些疼。”
這熟悉的套路……
裴骘剛暗道不妙,耳垂上的驟痛便随之而來,斷然不給他留半分傷春悲秋的機會。
……這蠻婦啊!這會兒再說她對他沒有私仇他決計是不信的,可他何時得罪過她?
等他醒來,這賬是一定要好生與她算算的!
京城,各番邦使臣陸續啓程,富敏走後,鴻胪寺卿進宮呈給李含陽一封在驿館中發現的信。
信的大意為:本次進京僅備薄禮,深感歉疚。又逢江左遭患,風波難定,不免憐惜女帝一介女流守江山不易,文末他自比襄王,隐約其辭後會有期。
江左的事都是靠密函進出的,他一個番邦人怎會知曉?
此時長洲城中。
大水既退,哀鴻遍野,扈辛之按照王蘇木說的法子做了驅疫,驚魂甫定的幸存者也開始陸續返家。
長洲近鄰的郡縣源源不斷地送來開倉救濟糧,除裴骘搬來的淮南道府軍外,奉旨前來增援的宋州道天威軍也再有一日便到了。自裴骘倒下後,扈辛之便靠王蘇木給他的大羅金丹參丸強吊着精神,否則夜以繼日地這般熬着,便是熬鷹,鷹都得死。
然而就是在這上下疲憊到極限,同時也是增援力量最為單薄的時候,百餘艘戰船在江面上涉江而來。
接到戰前哨通報的扈辛之險些一口老血吐出來,登高一眺,沒忍住咬牙切齒地爆了句粗口,“娘、戲、牝!”
一陣急促的砸門聲打破了山莊小院的靜谧。
“女郎,扈大人讓小的來通報一聲,賊寇來襲,請女郎跟裴大人速進密室暫避,若裴大人醒來,便盡快從後山離開長洲。”被扈辛之派來報信的親随将意思傳到後就匆匆離去了。
裴骘遲遲不醒,王蘇木不敢拿他性命涉險,果斷扳動床頭的機關,整張架子床赫然随着背靠的牆體轉動,“咔”的一聲輕響,他們便置身密室中了。
房間不大,但吃用物件卻一應俱全,打開衣櫃,背板後就是通向後山密道的出口。
王蘇木四下查探過一番後,在床邊坐了下來,用帕子蘸水潤了潤裴骘幹裂的唇。
她卻不知,裴骘是一直清醒的,而此刻他腦中正被一個又一個的疑問追纏得厲害。
入侵者是誰?來了多少人馬?援軍到沒到?扈辛之還能撐幾天?還有,扈辛之連他倆的後路都給鋪好了,是抱了必死的念頭去迎戰麽?
密室裏靜得只剩兩人的呼吸聲,但各自心中卻都心急如焚。
“大人……”
王蘇木的一聲輕嘆,将裴骘從混亂的思緒中剝離出來。
她解下裴骘贈她的玉佩,在唇邊虔誠一吻,“老人言,玉有靈,你既承諾此間事了,會親自送我回京,便無需此信物,玉歸其主,願它佑你平安。眼下長洲有難,大人,你還要睡到何時?”
就在她将此玉貼至他胸口的一瞬,懷淵跟裴骘的靈神俱是一顫。
遠處傳來一聲震天撼地的巨大聲響——賊軍攻城了。
裴骘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很強烈的執念——自己同那夜出現在床邊的陌生男子之間,必然存在着某種因緣,他奮力大喝一聲,“我知道你在!出來!”
心有所念,便有所感,心念即起,無往不利。
若論戰,六合八荒上天入地,沒誰比懷淵更在行了。
神魂一動,時極鏡前的懷淵從軀殼中分身而出,徑直穿入裴骘體內。
裴骘喉間一滾,睜開雙眼的同時,牢牢握住了王蘇木的手。
“等我回來,帶你回家。”
長洲前線,樓船組成的舟師在江邊一字排開,壁壘森嚴地形成拱衛城郭的陣式。
扈辛之知道,他的将士們已經非常疲憊,但除了死戰也別無選擇,最理想的結果就是拖到援軍到來。
“大人,是倭寇的船。”
“管它是誰,迎戰便是!”
肅殺的江邊,旌旗獵獵,一身铮铮鐵甲的扈辛之悍然立于最前首的樓船上,“諸位,我雖一介文人,今日有幸能與子同袍,替大正守一守這東邊門戶……”
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話還不曾講完,身後一陣隆隆馬蹄聲由遠及近,聲勢浩大,甚至大過八月十五的江湧大潮。
“報——扈大人,是天威軍到了,領軍的是樊明義将軍!”
整船将士都以為出現了幻聽,天威軍的急先鋒昨夜抵達時還說,大部隊若是馬不停歇地急行趕路,至少也還得一日才能到,所以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天威軍?但樊明義總是貨真價實的吧?
扈辛之正納悶,岸邊乍一聲烈馬嘶鳴,一匹世間鮮有的霜白駿馬立踭而止,體高近八尺,揚起的前蹄如海碗一般大。
待看清馬背上勒缰而坐的人,扈辛之險些飙淚。
“安瀾!”
裴骘高坐馬上,豎劍身前,沉聲道,“尚方寶劍在此,如君親臨,扈辛之聽令,責令長洲水師迅即返塢待命!樊明義聽令,天威軍重弩準備!”
“得令!”
倭寇的船隊已近在眼前,都能看到大船邊向前推進邊吊下小船,就在兩軍行将對峙的千鈞一發之際,長洲水師的樓船卻像兩道大幕分列撤出,露出大正辎重最為精良的強弩軍陣。
倭人開始向岸邊投擲燃燒的火藥。
“放箭!”裴骘一聲號令,重弩放出的箭雨竟似長了眼睛一般,擊中火球的同時,又以千鈞之力攜火射向倭寇的大船。
一旁觀戰的扈辛之見此情狀,頗解氣地撫掌大笑,“射得妙!”
要說倭寇的詭詐之處就在于,當大正官兵的注意力都投注在江面上時,倭人的主力卻在悄然凫水靠岸,打頭的剛一出水便揮刀向裴骘殺來。
神駿長嘶,馬身高高揚起,竟一蹄子将那倭人的頭踢開了花。
裴骘跟大多數出身清貴世家的貴胄公子一樣,通五經貫六藝,但在武藝上并沒有多深的造詣,而此時此刻,他卻真切地感受到身體深處似有一處火山開始鼓噪,漰渀之力如汩汩岩漿在全身迅速流淌。岸邊冒頭的倭人越來越多,他踢掉馬镫,從馬背上旋身斜飛出去,漫身光華恰如三尺青鋒,殺氣四溢不加掩飾。
爬上岸的倭人圍攻過來,裴骘手腕一扣,劍鞘便被掌心之氣震落,氣浪劃破天塹,鼓角揭天,風濤動地,漫天紛飛的浪珠撒豆成兵,殺人于無形,直叫那倭人半步城郭都靠近不得。
天威軍中郎将樊明義直接看傻了眼,“卑職實在孤陋寡聞,竟從不曾聽聞太傅也有這般俊的功夫……”
“我也不知。”扈辛之瞅着江畔愈戰愈勇的那位,可不是也在心下直犯嘀咕——人是醒了,還神乎其神地跟“詐屍”一樣換了個人似地,裴安瀾這是被什麽刺激到了麽?
一想到“刺激”,扈辛之的思路豁然就打開了,“哎呀”一聲砸了下拳,“莫怪公越鳥求偶要極盡所能地炫耀那身花裏胡哨的毛……”他一個文臣,硬拼出這一身殺将的氣勢,要說不是被上面那位給刺激到了,誰信?!
不明真相的樊明義自然沒聽懂,“扈大人,什麽鳥?炫耀什麽?難不成太傅這是障眼法?”
雞同鴨講。
扈辛之朝樊明義擺擺手,換了個話題,“樊将軍,你們不是還有一日才能到?”
樊明義一拍腦門,“扈大人,您還說哩,我等出蔡州奔長洲,沿江直下,按照腳程推算,先鋒軍往死裏跑也得傍晚了,可晌午時分,咱們進了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林子,嘿!邪門了嘿!這麽多人,就跟鬼打牆一樣在裏面兜圈子。這好容易尋着水聲摸索出來,不遠就見着長洲城的女牆了,我到現在還懵着,輿圖上可并沒有這麽一條能縮地千裏的捷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