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八月初六,天子大婚。
遠在千裏之外的長洲,對于普通百姓而言,原本不過又是尋常的一天,但城中卻發生了一件奇事。
江上不知打何處飄來一具棺材,南來北往的客船、貨船、漁船無一不怕晦氣,都遠遠地避開,那棺材随浪逐流,被推到近岸時,大頭朝下,竟陷住了。
扈辛之得聞此事的時候,時已傍晌了,他随口問了句,“杜英仕沒找人去撈?”
他提到的杜英仕是長洲刺史。
長随答:“回大人,杜大人已經調派人手在撈了,就是不知是何緣故,那棺木套了八匹馬還不曾拉出,圍觀百姓都在議論,這是有冤情喱,得做法事。”
扈辛之筆下不停,“在禹稷廟附近?”
長随大驚失色,“大人?!您神了哎!您是掐指算出來的麽?”
扈辛之沒好氣地擡眼白了他一眼,“等今年枯水期河道清淤,你也給我滾去幹幾天,沿河道走一圈,何處淤得厲害你也就門兒清了。”
長随讪讪。
“叫人去跟杜英仕說,他們越興師動衆,老百姓越覺得是個熱鬧,原本沒事也能叫他搞出事來,派倆人在附近盯着就完了,等水落一落,自然也就好起了。”
“大人英明。”
扈辛之的命令下去沒多久,郡衙的人就撤了,看熱鬧的人群也慢慢散去。
禹稷廟前挑幡算卦的老頭這會兒沒什麽營生,便眯眼盯着江面,昏昏欲睡的當口,眼裏頭像是見了鬼一樣悚然,口齒不清地喊,“棺……棺材……冒……冒煙了!”
周遭擺攤的、路過的見此情狀無不驚慌失措,紛紛四散而逃,有膽小的幹脆躲進了禹稷廟,跪在禹皇像前磕頭求禱。
只片刻功夫,江面白光一閃,接連數聲巨響響徹天地,地動山搖,整個長洲城都為之一撼。
坐在治所裏的扈辛之亦聽到了巨響,他心頭咯噔一下,擲了筆撐案而起,正要派人去探,外面已有屬下沖進來報,“大人,不好了!那棺材炸了,給江堤炸開個大口子……”
果真如裴骘所料,逆賊欲借天子大婚鬧事。
扈辛之奪門而出。
爆炸的威懾力沿着江面宕及山莊,裴骘的人也很快帶回了消息。
“水勢快又猛,城中已淹了大半,扈大人第一時間去了煉塘,将小舟傾數派出去救人,他領着大船堵決堤口。”
“大水怕是已經漫出城了,你去尋艘舟來,盡快聯系上扈辛之的人。”
“大人!城中亂象,不知賊寇是否還在他處埋了火雷……”
“去!”
裴骘扭身回了起居院,似是猜到什麽的王蘇木正靜靜地立在院中,神色卻像一頭戒備心十足的貍奴。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此時的神色有些駭人,倏爾笑了下,放緩腳步,負手踱到她跟前,視線在她眸中駐留片刻才開口,“長洲被淹……”難得一見裴骘他也有語無倫次的時候,“也不知後面還會發生什麽……你當知曉,江左不能亂……瞧我幹這事兒,就不該僥幸把你留在長洲……這麽的,一會兒讓老吳做些幹糧備着,若我五日內未歸,你就馬上走,扈辛之不是給了後山密道的地圖麽,那條路徑直通往淮南道的清流……王蘇木,即便沒有我,你也可以做到,對麽?”
他說了很多,也不知王蘇木聽進多少去,她只是看着他,自始至終未發一語。
裴骘擡起手,在她後腦勺輕輕拍了兩下,便轉身離去。
先帝崩逝後,皇城內級別最高的建極殿首次重開,女帝與帝君率朝中重臣,設宴接見八方來使。
在諸多朝貢觐見的番邦使臣中,最後入殿的是粟恃王子富敏跟建海公主金明潔,也就是兩族聯姻的主角。
與其他拜見女帝夫婦時行叩拜禮的使臣不同,富敏是個例外。
“大正女皇陛下,請恕我族男子不跪女人之俗。此番小王攜新婦前來,一賀女皇承襲大統,二賀女皇與帝君喜結百年之好。願大正金瓯無缺,丹宸永固。”
一席話聽上去是滴水不漏,但直視李含陽的目光中毫無恭謹之意。
面對他的倨傲姿态,李含陽似是并不在意,揮了揮手讓他入席。
但章幼廷卻不同,無論是站在人臣還是人夫的身份立場來審視,他都有種被冒犯到的不爽,拳頭下意識地就摸向了劍柄。
李含陽面上依舊姿容萬方地望着席下,挨着章幼廷那邊的手卻借着龍案的掩飾,輕輕拉住他的手,還安撫似地柔柔地握了握。
顯然,章幼廷并不習慣這突如起來的親昵小動作,但又不敢失禮地甩開她的手,自亂陣腳的他一時手心裏冷汗涔涔。
直到李含陽落座邀杯,他才得以解脫,快速張合了幾下手掌,還趁李含陽不察,在案布上拭了拭手汗。
酒過三巡,富敏借着酒意,突兀道:“早聽聞帝君戰名四海震懾,小王不才,唯好武學,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得帝君指點一二?”
在這種場合提出這種要求,不管他是出于何種目的,都無異于在用他的傲慢大剌剌地碾壓大正帝王的顏面。
殿內一片死寂。
李含陽懶懶地掀了掀眼皮,“寶劍出鞘必飲血,帝君的骁勇,只對敵人。富敏王子不遠萬裏趕來京城朝賀,是客。對客人出手,非頂天立地的丈夫所為。王子若癡心武學,待明日醒酒後,朕可以派當朝武狀元陪王子切磋一二。”
富敏怔了怔,悻悻地舉了舉杯,再沒提此事。
夜宴臨近亥時才散,章幼廷送李含陽回宮,龍辇行至修儀宮宮門外,他才冷不丁開口,“那富敏對陛下出言不遜屢有冒犯,有損大正國威,緣何不允臣教訓他一頓?”
李含陽扶着他的手下辇,緩聲道,“今日這般情境,他有意折損你我,與國與私,都不能自貶身價遂他的意。”她扭頭望着他,“騁懷,我知夫妻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是該教訓,但不在今日,倘若真有兵戎相見那一日,你再圓他遺願也不遲。”
聽到“夫妻”二字那麽自然地從她嘴裏說出來,章幼廷卻恍惚了一瞬。
當江左的消息呈至禦前時,長洲城早已是生靈塗炭,從官到民都在艱難地熬過一個又一個的不眠夜。
裴骘親自下場守在決堤處,明面上是在封堵江堤,實為調兵布陣,好随時應對不明來敵的後手。而扈辛之則與他兵分兩路,主持救援安置的同時,也悄然在城中繼續布防暗哨。
此時此刻,王蘇木同樣也在為應對災後可能會爆發的疠疾做着準備。
自裴骘離開山莊,她腦中就反複重現裴骘離去前的那一眼——前路渺茫并不可怕,但不知為何,她現下的心緒,卻比只身奔赴疫區前更要慌亂。
她機械地揮動鋤頭挖藥,似中了魔一般不知倦怠,啞婦從一旁過來,按住她的手,滿眼憂慮地看着她,雙手比劃,“孩子,你着相了。”
王蘇木怔怔地看着她,也是過了許久才感知到,那雙壓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因長期做粗活而覆着一層薄繭,溫暖又真實。
她勉強一笑,破天荒對一個外人袒露心跡,打着手語回她,“我心裏慌慌的。”
啞婦雙手合十,“吉人自有天相。”
城中但凡能找到的土石方跟木料都給拖到了決堤口,樁子打下去,連夜鏖戰,終于在第三日清晨将決口補上了。
大街小巷随處可見漂浮的屍身,還有成千上萬幸存下來的百姓等着吃飯。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情若得不到及時安撫化解,便如那漫堤之水,後果不堪設想。
從周邊郡縣調來的救濟糧已在路上,如果順利,裴骘冒天下之大不韪先斬後奏搬來的援軍也已集結出發,但裴骘跟扈辛之依然不敢掉以輕心,唯恐炸堤只是暗敵的第一步。
第三日入夜,城裏的水位終于降下去一些。扈辛之盯着黑漆漆的長洲城,眼眶因疲憊陷得老深,讓他原本就大的一雙牛眼瞧着愈發瘆人。
“明早太陽一升,水就差不多下去了,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江風陣陣,扈辛之的聲音裏染盡了蒼涼,他突然話鋒一轉,“我知你舍不得,但長洲、乃至整個江左,無論是于疫、還是于人心,眼下這節骨眼,都離不得朝廷派下來的醫官……”
裴骘扭過臉來,看他在自己身側并排坐下。
扈辛之沖他無比肯定地點了點頭。
兩人對視半晌,眸中交戰數十回合,扈辛之冷不防笑了,渾然一副過來人的了然,拍了下他的腿,賤嗖嗖地低聲道:“裴安瀾,你也有今日。”
裴骘不置可否,起身的一瞬,胸肺驀地一陣劇痛,他捂着胸口倒下去的時候,隐隐聽見扈辛之嘶聲喊他的字。
扈辛之第一時間将裴骘送回山莊。
王蘇木篤信裴骘一諾千金,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是以這種方式來兌現他的五日之約。
灌進去的湯藥、紮下去的針,都如泥牛入海,王蘇木是大夫,卻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她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一不留神,拔出的銀針劃破她的指腹,血珠悄無聲息地滴在她壓裙的玉佩上,如朱砂點明鏡。
那玉,扈辛之認得,是裴骘抓周時從法嚴寺大德身上抓來的。
連這都送出去了麽?扈辛之不由嘆了口氣,“女郎,我不通醫理,但軍中也曾出過重傷昏迷被重新喚醒之人,你多些耐心給他,閑了就同他講講話。城中大堆事務,我久留不得,安瀾就交給你了……”
扈辛之跟王蘇木交談的聲音漸漸從屋裏移到院中,隐隐只聽得“疫”、“方子”等字眼。
裴骘也不知自己怎麽了,他聽得到聲音、聞得到味道、也感受得到冷暖,卻睜不開眼、開不了口、渾身上下都動彈不得,仿佛軀殼是個繭,而他的人在繭中游蕩,任憑意念千想萬想去支配身體,軀殼都紋絲不動。
怎的恁多話!裴骘躺在軀殼裏,空落無助感讓他特別渴望王蘇木回到他身邊來。
這種空寂之感,立在時極鏡前的懷淵感受到了。
正如玄秀所言,裴骘與他确然存在某種因果,尤其是在裴骘昏厥後,他就總能空耳聽到裴骘的心聲,甚至還會感應到心輪相吸的牽引力。
懷淵平靜地看着時極鏡中那張與他一般無二的面孔,直到王蘇木在床邊重新坐下來。
五官六感中既關閉了部分,其餘部分自然會變得較從前敏銳許多,捕捉到王蘇木的存在,裴骘心下才安定稍許,但她遲遲沒有出聲,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他漸漸起了焦躁之意。
說話!王蘇木!
就好像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般,輕輕淺淺的呼吸湊到他跟前,像只悄無聲息的貍奴,但她一開口,脫口而出的卻是,“大人,你小時候,原來也有過乳名呀。”
裴骘怔忡片刻,剛嗅出不妙的苗頭,就感覺到她頑劣地揪了揪他的耳垂,在他耳邊輕聲喚,“阿寶,醒來啊!”
“……”
豎子扈辛之!怎麽這種事也同她講!
裴骘氣血倒流,險些氣醒,心跳擂擂如鼓,一路延宕開來。
時極鏡外的懷淵下意識捂了捂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