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中秋佳節前一日,臨近午時,替東衙院送膳食的雜役還不見人影,粗使娘子将要去向公廚一探究竟,扭身剛一出門,險些跟人撞上。
“你這猴兒,哪裏頑得忘了正事?!”
“嗨!嫂子可是冤枉了人!”雜役把食盒交與郭姓娘子,狠狠拍了把大腿,“莫說頑,明日的節怕是都過不消停了!”
“出何事了?”
“今早去渡口換班的官差,四下沒見着昨夜值守的人影,一隊四個人,就跟憑空消失了一般。這不縣令就把咱們都撒出去找了麽!”
郭娘子滿臉驚愕,“人……不見了?!”
“可不麽……你說大節下的,能去哪你說。”話雖這麽說,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兇多吉少。
“徐縣令在何處?”裴骘突然插進來一問,驚得雜役魂都要飛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回……回回回貴……貴人,徐……縣令就在衙門裏。”
“帶話給他,時疫怕是有反複,即日起東衙封閉,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出,包括你們。”說完,轉身回了後院,一手扯住正在院中忙碌的王蘇木的胳膊,将其拽進屋裏,反手将門一關,低聲道:“湯口恐要生變,收拾簡裝輕囊,今日我們便走。”
“可是……”
“沒有可是!”裴骘難得一見地在她面前露出疾言厲色,盯着她的眼睛,“皮之不存,毛将安傅,治疫,可以聽你的,國門危難下,我說了算。”
說完,他不知打哪兒摸出個骨哨吹了一聲,幾乎是應和他一般,尖銳清唳的鳴叫呼嘯而來,眨眼間,一只鹞鷹便落在了窗臺上。裴骘迅速在鹞鷹腳上扣上一枚金屬環,口中打了個呼哨,鹞鷹旋即振翅沖入雲霄。
這是他跟扈辛之事先約定好的訊號。
皇帝大婚的诏告一經頒布,四海使團紛紛來使請求進京朝貢觀禮,敏銳的嗅覺讓裴、扈二人不約而同地捕捉到了局勢有變的危險氣息,尤其是扈辛之。
扈辛之當年棄文從武絕非一時腦熱,他以一篇論述東南海防的實務策作投名狀,打動了嵩王跟章澤秋,在那之後,便一直用實際行動力證自己并非只會紙上談兵——他憑西征立下的赫赫戰功,坐上江左禦史兼廣陵大都督的位置,随即便以大刀闊斧的魄力推動長洲水師的組建,志在操練出一支威武之師,牢牢守住大正的東南門戶。
而眼下,他知道,校驗水師實戰的時候,到了。
經過細密的推演,他跟裴骘議定了在以長洲為中心的沿途水路上排兵布陣的計劃。
接到裴骘訊息的當晚,僞裝成補給船的水師鬥艦便抵臨湯口江邊。
借着夜色的掩護,船隊在“卸貨”的同時,一小隊訓練有素的水兵泅水上岸,神不知鬼不覺地駐進了縣衙東院。
江水湯湯,山色蒼茫,婵娟初轉騰,舟行江上,破開雁行般的人字波紋。
王蘇木趴在船舷上,看着圓月在水面上投撒出的清冷光漪,思緒随着流水起起伏伏。
“莫吹太久江風,仔細着涼。”
眼前遞來一件披風,王蘇木怔了下,伸手接過裹在身上,“有勞大人……這便是要回京了麽?”
裴骘的視線在她面上駐留了有一會兒功夫,才扭過頭去看向江心,“恐要叫你失望了。”
王蘇木沉默。
“我不是沒想過派人護送你先行回京,但局勢詭谲,路上一切都是未知,我無法掌控的事情很難心安。讓你南下治疫既是我提出來的,也自當由我親自将你全須全尾地送還給王家。”裴骘再一次轉過臉來,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接下來的日子,無論發生什麽,哪怕是有人跪着求你去施救,也切勿離開我身邊,能做到麽?”
她看着他,還是不說話。
“不說話就當你認下了。”裴骘不再看她。
江風冷冽卻叫人清醒,眼前這個說一不二的裴骘,才是真正的他。而那個日日閑看庭前花,甚至還曾屈尊洗手下庖廚的風流人物,不過是蟄伏在湯口縣的一場夢。
寅時六刻,船在渡口停靠。
扈辛之一早就在岸邊等候了,只見他派去接迎的親衛打頭先下船後,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便出現在艙口,縱然夜色矇昧,那卓然而立的風姿也不出旁人,他正要上前,卻見一腳踏上艞板的裴骘,很自然而然地回身朝身後之人伸出了手。
黑燈瞎火中,扈辛之眯了眯眼,複又收回了邁出去的半只腳,心裏:呦呵。
“倒叫你好等。”裴骘的寒暄中透出再熟稔不過的語氣。
眼看着他等王蘇木站穩後就收了手,扈辛之自以為四周有暗色掩飾,臉上的興味都不加掩飾了。
“這位是……”聲音壓得再低,也顯見是在明知故問。同朝為官,扈辛之的才幹跟魄力确然有口皆碑,但世人更為津津樂道的,是他一襲浪名遠揚。
裴骘睨他一眼,卻換來對方渾不吝的一笑。
長洲作為江左治所的所在地,自有一派繁華景象。晨星挂空,碼頭已然先于城中蘇醒,船舶上陸續亮起的燈亮、搬貨勞工的呼號聲、還有陸續開張的早食鋪子飄出的香氣,一切都那麽生動。
自南下就一頭紮進疫區,日日夜夜都繃着心弦埋首與疫情做對抗的王蘇木,壓根兒就無暇像現在這樣感受江南水鄉的生機勃勃。
登上馬車,王蘇木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忍不住推開一道窗縫,看着市井煙火從自己眼前溜過。
馬車徑直将他們拉到了一處位置隐秘的山莊裏。
扈辛之一跳下馬車,便半真半假地同裴骘玩笑道,“這可是我給自己留的退路,沒想到竟是由太傅先替我體驗了。”随即一邊說着,一邊引了二人往裏走,“切莫小看我這莊戶裏的乾坤,我特意尋了奇門遁甲的高人幫我布的陣……你那是什麽表情?關鍵時刻指不定哪處機關就發揮作用了……”
或許是扈辛之過于迷信他的機關布局,也或許是他真不想過多人知道此處的存在,偌大個山莊,只有一對啞仆夫婦。
裴骘自到長洲後,便一改往昔在湯口縣的清閑,日日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
王蘇木倒是想着來時路上他的告誡,踏踏實實地在屋裏整理前一陣在疫區積累的手劄。
進到閏八月,長洲的熱濕就漸漸散去,日日都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王蘇木将之前匆忙打包的衣物翻出來,想趁晴好洗曬一番。
她抱着一大堆衫裙從屋裏出來,拖拖沓沓到井邊,一路掉了好幾件。這頭放進盆裏,她才折回去撿。
蓮磚鋪就的甬路上,靜靜躺着一只形态飽滿的黑扪色雁型香囊,若不細看,幾欲與青色的磚面融到一處。
王蘇木俯身拾裙子的時候發現了它,怔忡的當口,一只修長的手将雁拈了起來。
“你縫的?”裴骘拿到眼前翻來覆去地看,“想不到你還有這般玲珑心思。”
“大人過譽了,不過是練針時縫着頑的。”嘴上是這麽說,但她的視線卻緊張地落在雁身上。
“我倒覺得新鮮,既是你練針的玩意,不若就送我吧。”
“這個不行!”王蘇木情急之下也顧不上再與他拉扯,直愣愣的拒絕沖口而出。
“為何?”裴骘神色不變,口氣卻滲透出不容置喙的冷意。
王蘇木為他積威所劫,氣焰頓時矮去三分,但她更不能同他道出實情——婚約既棄,這個原本要被當作信物送出的雁,于情于理都不該繼續存在,又怎能轉送其他男子。
她的萬能招數就是不說話。
但這一次,曾經屢試不爽的招失靈了。
裴骘抿了下嘴,夾着雁的手指向掌心一收,“你想清楚理由,再來我這兒換你的雁。”
王蘇木“啞”的那幾年,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好本事,比如眼下,裴骘再不動聲色,她也很敏銳地捕捉到“他生氣了”的苗頭。
可是被搶東西的人不是她麽?他生的什麽氣?!
閏年閏月取好事成雙之意,李含陽跟章幼廷的婚典吉日定的是閏八月初六這天。
大婚前一日,散朝後,剛到宮門口的章幼廷被一個匆匆跑來的中官攔下。
“章将軍請留步,陛下宣見。”
中官将他一路引到迎旭宮,這裏曾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宮苑,塵封多年後,現如今因皇帝大婚而重葺一新。
“陛下要在這裏見我?”宮門前,章幼廷遲疑地停下來。
“是,陛下一早就到了,将軍請進吧。”
繞過門口的影壁,一眼便将迎旭宮前庭的全貌收進眼底——有前、後兩殿,殿前院落開闊平整,惟有西側種了一株粗壯高大的石榴樹,時下已結出累累碩果,如燈籠般挂在梢頭。
不知是不是李含陽有交代,這會兒四下不見一個人影,章幼廷不敢亂看亂走,索性在丹陛前站下,沉聲道,“微臣參見陛下。”
“章幼廷,我在這裏。”李含陽的回應從後面院落傳來。
章幼廷再次猶豫了下,才循聲找過去。
也難怪李含陽驅散了宮人,她這會正在做的事,實在跟一國之君的體統沾不上邊。
章幼廷繞到後院看到的,便是一身齊胸褥裙的李含陽在樹下刨坑的一幕。
“陛下……”章幼廷進退兩難。
李含陽只瞥了他一眼,撐着膝蓋從地上起身,口中喃喃,“我應該沒記錯的啊……”
章幼廷奉旨又往跟前進了兩步。
李含陽一邊将手中的鋤遞給他,一邊道,“父皇曾在此間埋下一壇女兒酒,說等我出嫁的時候取出來做合卺酒用,我找不到,你來試試。”
章幼廷瞅一眼樹下被刨得亂七八糟的土,汗顏,默默上前接過鋤頭,“請陛下避讓,莫要被臣傷到。”
李含陽後退兩步,不放心地叮囑,“你輕一點!我知你力氣大,仔細一鋤下去把壇子敲碎!”
許是此刻的她想起了承歡父母膝下時的無憂,又或許是要做新嫁娘的緣故,李含陽不自覺地露出年輕女郎小心眼又碎碎念的嬌憨一面,跟她在朝堂中俨然判若兩人。
章幼廷恭謹道:“臣遵旨。”
他倒是悠着力度下鋤,沒兩下,就聽見了“叮”地一聲脆響。
“這便是了!”李含陽兩步上前,虔誠地蹲在一旁,看章幼廷将酒壇子從泥裏起了出來。
十分古樸的一只青釉酒壇,封口處的紅綢上寫着“吾兒含陽”以及生辰,李含陽仔細地拂去其上沾的泥,在那字跡上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輕聲道,“父皇……這是父皇親筆題的……”
既現先帝遺跡,章幼廷默不作聲地放下鋤頭,在一旁跪下。
李含陽卻拍拍手上的土,搭着他的肩頭站起來,“幫我搬進來。”
章幼廷抱起酒壇,跟在她身後。
忽而吹來一陣柔和的風,不知打哪裏帶來了淺淺的桂花香。
“你覺得這個院子好麽?”
“回陛下,好。”
“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這兒,禮部來問如何安排你的寝宮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裏。”
“……臣,謝主隆恩。”
“你打算以後就這樣跟我講話麽?”李含陽驀然停步回身,不滿地看着他。
章幼廷讷讷,“臣……”
“你再敢說一個臣字試試。”
“臣不敢。”
李含陽咬了咬後槽牙,一腳跨進寝殿,拂袖坐下,朝桌子揚了揚下巴,“放那兒。”
那桌上事先放了把佩劍,章幼廷放下酒,視線自然往那劍鞘上捎了兩眼。
“按典章,你明日的禮服需佩玉劍。但誰也說不好明日大典上會不會發生點什麽意外,所以叫你本人來,是想讓你試試兵器趁不趁手。”
章幼廷聞言一驚,當即跪倒在地,“陛下,這不合禮數!”
“禮數是死的。我都不忌憚,你又在忌憚什麽?”李含陽神色淡淡地把玩着裙上的絲縧,睨着他。
章幼廷悶聲道,“陛下大可不必以此試探微臣。”
李含陽“哧”地輕笑一聲,緩緩俯下身,滿目晴明地盯着他的眼睛,“章騁懷,你忌憚、甚至厭惡的,單單只是娶的是我這件事,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