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不是讓你留在越州麽?”懷淵古井無波的聲音裏聽不出絲毫情緒,但他朝向她的步履卻分毫未停。
“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啓程來長洲前,是你說接下來的日子,無論發生什麽,都切勿離開你身邊。”
離別才幾天,他獨處的時候,腦子裏偶爾也會閃過一個凡間話本子裏頗落俗套的破詞——相思噬骨。不及她說完,懷淵已展臂将她大力帶入懷中。
在熱泉中泡了一下午,懷淵的身體像只剛揭開蓋子的籠屜,從裏到外都蒸騰着熱氣,密密實實地裹挾着王蘇木,似也要将她回爐熥個透。
“大人沐浴了?”
“你怎知?”
王蘇木誇張地在他懷裏深吸了一口,“聞出來了,濕濕的。”
好聞,連帶整顆心都被填滿,踏踏實實地落到實處。
懷淵失笑,細微的一聲開裂細響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一擡眼,頭頂一朵嬌豔的蠟梅迎雪而開,俏立枝頭。
花開的一瞬,長洲城內百十條游龍竄天,流光溢彩的煙花在空中交彙,光耀千裏。
兩人靜靜地相擁看了會兒煙火,靜享這一刻小別重逢的心圓意滿。
生逢花開本是喜樂之兆,但懷淵眼底的笑意卻漸漸湮沒在火樹銀花之中,體內裴骘複醒的征兆愈加明顯,于他而言,一晌貪歡并非好事,對虛無的留戀,只會像魔界的幻界,弑神于無形。
越是不舍,越要及時抽身。
懷淵忍着心頭的懑悶,低頭在王蘇木的額頭鄭重落下一吻,“四娘,梅花開了,我們釀的酒該啓封了。”
王蘇木從他懷裏擡起臉來,“不是要呈送到禦前?”
“總要有人先替陛下試試毒。”堂堂上神一本正經地替自己尋了個借口。
從旁瞧着懷淵一板一眼地将壇子從泥中起出,王蘇木在一邊揶揄,“大人,我卻想到一個典故,不知當講不當講……”
懷淵掀眼,一瞧那腮邊梨渦,便知那張俏嘴裏定然吐不出什麽好話,果不其然,就聽她兀自笑出了聲,“像不像老父為待嫁乖女起那女兒紅?”
“‘乖女’還不去拿酒盞!”得了一個白眼,心大的和光反倒笑得更甚。
當金黃的瑤酒從酒壇裏緩緩傾入盞中時,王蘇木仿佛看見天光穿破雲隙,傾灑在雪湖之上。她完全想不到,那麽鮮紅的瑤草果實,釀出來的酒液竟是金色的。
大雪初霁,憑窗遠眺可見星河,懷淵垂眸,指腹在酒盞上輕輕摩挲了兩下,活了五萬年懷淵,生平頭一遭萌生出私心——他無法同王蘇木傾吐,試酒是他的臨時起意。
她以為“瑤酒,服之媚于人”是他的戲言,卻不知瑤酒向來是神界大婚之禮中合卺酒的首選,而于凡人而言,一旦飲下,就能在其心上種下情蠱。
他端起酒盞,“煙花照星辰,所求皆如願。”
王蘇木亦舉杯,正要開口,只聽懷淵突然打斷她,“綠酒一杯,只陳一念……四娘,我想聽你說一句,你心悅我。”
“大人還沒飲,便已醉了?”王蘇木抿了下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懷淵的目光漸漸從她清澈的眸子裏滑落她嘴上,似執拗地追着她讨要一個答複。
長洲城內的煙火勢有将過去一年的晦氣統統轟走的意思,剛偃旗息鼓一陣後,蓄勢又來一輪,遠處的爆竹聲聲中,懷淵清楚地聽她說,“大人,大雷音寺那日我就在心裏說,兩處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天地獨尊的軒轅神主胸若擂鼓,欣慰地連連颔首,輕聲又追了一句,也不知是在問她,還是給自己一個肯定的安撫,“你心裏的人,是我……”
他望向杯中泛着琥珀光的瑤酒,眼眶莫名酸脹,仰頭一飲而盡。
新歲序開,萬事從頭吉。
裴骘剛醒,就聽見外頭扈辛之“刻意壓低”的嗓門,“還沒起?!我這拜年的都來了……”
都已經到元日了麽?裴骘豁然睜開眼,入目的是他熟悉的帳頂,身體裏也沒有另一個“人”的存在,但他的記憶,卻停留在長洲之戰那一刻,在那之後都成了空白。
“禦史寬坐,許是太傅高興,昨夜多飲了幾杯……”
“女郎呢?”
“女郎她可能也不勝酒力……”
家仆說得隐晦,但不用看就能腦補出扈辛之現在不可言說的表情。
如裴骘所料,扈辛之揮退家仆,來到他門前徘徊,邊踱步邊嘀咕,“兩下都喝多了,總不能夠是……”春宵苦短吧?!他剛一砸拳,門便毫無征兆地從裏面拉開了,驚了他一老跳。
一身中衣的裴骘氣定神閑地站在門口,明知故問,“總不能是什麽?”說完轉身回到桌邊,自己倒了盞熱茶,留給他的背影上一清二楚地寫着,滾進來。
恃貴而傲驕,這才是印象中裴骘該有的氣場,前陣子的他有些過于老成沉悶了,難不成是小情侶之前鬧了什麽別扭,昨夜說開了?如此想來,扈辛之撣了下袍襟,喜氣盈盈地跨進門。
倆人剛坐下,裴骘手下的人就送來一封手書,說是東平縣主的急信。
裴骘展開信,只掃了一眼,剛送進口中的茶便就悉數從口鼻中嗆了出來。
東平的信中只有一句:“吾兒,來信收悉,你外祖父已親往王家提親,只待你返京請期。”
……那個鸠占鵲巢的賊人都背着他幹了些什麽?!
裴骘口中的“賊人”此刻正立在時極鏡前,看着大殿之上接受百官朝賀的李含陽,目光沉沉。能為她做的他都已做盡,其餘的,就只能憑她自己的造化了。擡手揮袖,決意暫閉時極鏡時,手上動作突然停滞了一瞬,擡眼望入鏡中時,鏡随心轉,現出了沉睡中的王蘇木。
懷淵牽了牽嘴角,緩身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瑤酒本為方外之物,肉體凡胎豈能受用得住,平日習慣卯時起身的王蘇木,此時正深陷在奇異的夢境中。
她聽見自己問,“大人沐浴了?”
“你怎知?”
她正欲再深吸一口那濕漉漉又很好聞的味道,卻聽見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想不想沐浴,我知道一處好泉。”
他話音剛落,她便置身于一汪熱泉中。
四周一團迷霧,她好似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一般,并不慌亂,于是她試着喚了一聲,“大人?”
蒙蒙霧障如雲般在周身游弋,忽濃忽淡之間,依稀有個模糊的身影逐漸顯現。
王蘇木朝着那個方向游去,然而卻沒有覺察到,水下有何物開始繞着她盤旋。
眼前的輪廓愈發鮮明熟悉,王蘇木心頭大喜,奮力向他撲去的一瞬,腰卻被軟而有力地牢牢圈住,低頭一看,竟是一條光滑的龍身,沿着她的小腿向上盤旋,漸次收緊。這一幕讓她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可不容她細想,伴随着龍尾纏繞的動作,她身上的衣衫竟被輕柔地層層剝離,紗幔一般将她跟龍尾的糾纏罩在其中。
她羞惱而無助地抓了一把泛着金色的龍鱗,誰知随着她的撫觸,那龍尾竟驟然一緊,下一刻就繞至她的胸口,滑膩肌膚兩下相貼的剎那,惹得王蘇木周身的雞皮疙瘩顫栗而起。
霧氣深處,傳來一聲她熟悉的喟嘆,“四娘……”
“大人!大人救我!”王蘇木的驚叫無濟于事,龍的尾鳍像一條柔軟的帔帛,輕巧絲滑地從她腿間穿過,似不經意般輕輕掠拂。
龍腹熱而溫柔,在她肌膚上輕柔的摩挲安撫了她的不安,身體深處漸次生出一種奇妙的反應,她情不自禁地溢出幾聲支離破碎的氣音,交織着缥缈中男子的低喚,宛若一曲似吟似嘆的仙樂。
天邊轟然一聲巨響,某處似有一股滔滔江水奔瀉而出,将牢不可破的大堤沖出一道潰口,又似有巨弩擊穿固若金湯的城門……
懷淵周身一凜,豁然睜開眼,大腦中卻是一片空白,盯了窗外好半晌,心底空洞洞的曠然,讓他也辨不清那是釋懷,還是落寞。
太過真實的夢境,真實到醒來還在為夢中的反應而羞恥。
王蘇木盯着頭頂的床帳平息了好久,驚魂甫定之餘才感知到身下的冰涼粘膩,她直呼不妙,一骨碌爬起來跪在床上,掀開被子一瞧,果不其然!葵水造訪!還弄到了人家的褥子上!
她懊惱不已地錘了兩下床板,絲毫不知自己現下的姿勢,堪堪讓某位上神将她“尾部”的小紅梅瞧了個正着。
懷淵徑直起身,離開了大殿。
傍晌時分,收拾利索的王蘇木才露面,盡管神色有些不振,但人靠衣妝,劉嬸一雙巧手,只是替她略施薄粉,整個人便鮮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二位大人元辰大吉,四時順意。”
“王蘇木,辰時已經過了。”裴骘嘴上雖然苛責,但眼角餘光卻捎了眼手邊的錦盒,做什麽都成竹在胸的他破天荒流露出絲絲不确定的局促,怎麽說也是提親後的第一件禮物,他總覺得差點意思。
捕捉到他神色的扈辛之翻了個白眼,他被逼着開了私庫不說,精心私藏的各種寶貝還遭他百般嫌棄,問他到底想挑個什麽樣的禮物送給女郎,他說要既要貴重大氣又要低調不張揚,最好能讓女郎日日時時帶在身上的。要不是礙着一層上下級的身份,這個“既要又要”險些讓扈辛之翻臉。
眼見王蘇木被當衆落臉,扈辛之趕忙在一旁打圓場,“元日做什麽都不興催的,否則要被催一整年。”
王蘇木深以為然,反問裴骘:“大人難道沒宿醉?”
大過年的,這倆人難不成要因為起晚了這點小事鑽牛角尖麽?!扈辛之有心替二人周旋,再度搶答,“跟女郎相比,太傅多少還是有些酒量在的,更何況,他起早也是心裏記挂着一件事……”邊說邊給裴骘遞眼色。
臺階都鋪到這裏了,裴骘還能怎樣,把錦盒遞給她,“正旦禮。”
見王蘇木遲遲不接,兩頭忙活的扈辛之又轉頭替裴骘敲邊鼓,“長者授,不可辭。”
長者?裴骘不悅,“府衙沒有團拜麽?”
“啊,瞧我這記性,同僚可不是都在等着了。”善于察言觀色的扈辛之忙不疊打了個哈哈,識趣地起身辭去。
其實,王蘇木心裏犯嘀咕的是,裴骘已經許久不曾連名帶姓地叫她了,難不成真是因為起得比他晚才惹了他不痛快?
裴骘親手打開錦盒,取出一枚粉珊瑚玉蘭花簪,給她晃了一眼,然後便自作主張地插入了她今日所梳的驚鹄髻中,狀似随意地問:“家中長輩近日有來信麽?”
王蘇木對他家上門求娶的消息全然不知,只知他插簪沒什麽經驗,薅疼了她,剛想擡手扶一下,裴骘卻以為她要摘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旁的琉璃屏風上,投出兩人古古怪怪的身形倒影。
他的問題來得莫名其妙,手勁又大得蠻不講理,王蘇木腹中默念:月有盈虧,潮有朝夕,女子有月期,男子或許也有。
“王蘇木你腹中又在合計什麽?”
王蘇木認認真真地看着他,平心靜氣道,“家中長輩說,元日不能吵架,否則會吵一年,若是四娘哪裏做得不妥惹怒了大人,大人指正便是。”
嚯!好一副伶牙俐齒!
裴骘被噎了個白眼,“……我可什麽都沒說。”
“咦?大人今日好生古怪,都不喚我四娘了。”她臉上誠懇地寫着“我都懂”,“三阿兄被我氣急的時候,也是連名帶姓叫我的。”
裴骘聞言又驚又怒又羞又臊,四……四娘?!
還沒成親就那麽親昵地喚她,成何體統!一撇頭,倏爾望到屏風上兩人的投影,像極了他在為她弄妝。
這個念頭一起,便如一陣東風,吹遠了思緒——親都提了,往後餘生,他們二人便要如眼下一般互相“指教”着過了,如此一想,緊繃的面上便生了裂隙,語氣跟手勁都軟和下來,低聲解釋道:“我頭一遭給女郎贈禮,又親自挑選了那麽久,你卻要當着我的面摘下,又将我的心意跟顏面置于何地?”
王蘇木訝異地看着他,“我不過是确認可有簪牢,如此貴重之禮,若是中途掉落了,豈不更是辜負了大人的心意?”
裴骘看着她,她看着裴骘。
男人心裏猛一下被得到的回應充滿,恰如制作馬球的豬尿泡,充滿氣後變得鼓鼓脹脹,輕盈得好似随時都能原地彈跳起來,他抿了抿忍不住要牽起的唇,沒話找話又道,“我知珊瑚可入藥,但我不希望某天在藥渣裏看見它。”
王蘇木瞅着他眼神望向別處,唯獨把嘴留在原處的傲嬌樣子,噗嗤一笑,“知道了,阿寶大人。”
“王四娘!”
噫!瞧他長的也不是死鴨子嘴,改口改得這叫一個順溜,王蘇木觑着他,擡手壓了下上翹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