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軒轅頂。
懷淵給弟子們授完課,剛回七重天,便瞧見玄秀端坐在水榭中。
“舅父來了。”
“你四舅父又得了一處別苑,下月要設暖窩宴,總歸也算喬遷之喜,我不好空着手去,思來想去,想到你這兒奇花異草多,索性便來瞧瞧。”
“舅父讓宋将軍走一趟不就好,還親自跑一趟。”
懷淵提及的宋将軍,是玄秀的殿前神衛首領宋俨。
“他?”玄秀連連搖頭,“五谷都不分,還能指望他挑出什麽好看的花草?”
懷淵引着他往庭院深處去,走了沒兩步倒想起一個插曲,“之前……求舅父同我讨一株挂果瑤草的,不是他?”
玄秀倒并未做深想,“你這滿園瑤草人盡皆知,宋俨怕是只叫得出這一種花草名。”
懷淵挑眉,又前行數步,漫不經意地問:“他既非識花懂花之人,又要瑤草何用?”
“還能是送人不成……”玄秀咂摸出他的言外之意,忖了片刻,忽地就想到另外一茬,“尋到那丫頭的下落了?”
“嗯。”
“不接回來?”玄秀詫異。
懷淵目光落在一株已打苞的山杏枝頭,“有些事也急不得,逼得太緊反倒适得其反,先容她想一陣子再說。”
“就不怕她再換個地方躲你?”
“我将乾坤囊留在了她身邊。”懷淵輕描淡寫道。
乾坤囊,顧名思義,小,可縮地移鬥,大,可倒轉乾坤,這般神器被充作此用,開天辟地他都是獨一份。
假裝沒看到玄秀瞠視的目光,懷淵信手一指,“舅父你看,這盆殿春可如你的意?”
春日漸長,新筍破土,寶新每日都在竹林裏敞開肚皮吃,體型日趨肥碩,甚至都胖出了褶子。但阿樂卻截然相反,打從來這兒,身量就沒見長。
和光開始為此憂愁,得閑便同雪娘嘀咕,“阿樂這般不茁壯,會不會是先天不足?”
雪娘瞅瞅偎在和光腿上假寐的白罴崽,“凡間老婦都說,娃娃不能總抱着,一旦嬌慣壞了,可就不好放手了。它見天兒纏磨你,動得少自然不消食,能長個兒才怪。”
和光琢磨琢磨,覺得在理又不在理,“要不,我去山下給它找個獸醫瞧瞧?”
“你不是會醫術麽?”雪娘正要再打趣她兩句,腦中倏溜閃過一念,“不過,說到獸醫,我還真識得一位,你去瞧瞧也不是壞事……”
翌日晴好,和光依照雪娘指的路,穿過山麓,抵達河對岸。她要找的獸醫家,便坐落在半山腰,隔老遠就能眺見極敞闊的院落。
和光在大門外剛站定,尚不及叫人,院門卻不期然被拉開,一位年輕郎君傥身欲出,始料未及的四目相對,彼此皆是一愣。
“可是……傅郎君?”先回過神來的和光很不确定地問了句,她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雪娘舉薦的獸醫竟會是這樣一個人物,生了一副讀書人的白淨面相,卻又兼具武生的挺拔身姿。她垂眸的一瞬,視線瞥見他卷到肘彎的袖口下,小臂修長有力。
“何事?”雖說登門是客,但這位名叫傅長庚的獸醫,對她的詢問,無論是臉色還是口氣,都實在稱不上熱情,甚至還有幾分冷意。
“想請郎君給看看小兒生長遲緩的毛病。”
“我不治人。”說着,傅長庚不耐煩地繞過她往側旁跨出一步,俨然一副客套都懶得客套的姿态,可也就是這個當口,和光挑起鬥篷門襟,露出阿樂黑白分明的毛頭。
傅長庚不經意一瞥,一張俊臉險些沒端住,“……白罴?”
“是啊,郎君這也不給看?”和光話音裏透出失望,安撫地摸摸阿樂的頭。
傅長庚神色古怪地睨着她,欲言又止,一踅身又拐回了院裏,“進來吧。”
進門方知,他的院落大自是有他大的道理,西首馬廄、牛棚、羊圈一字排開,東半院則用來晾曬、炮制草藥。
傅長庚将石案上的草藥歸攏到旁處,拿來一只笸籮,拍了拍。
和光會意,剛将阿樂放進去,哪知它扒着笸籮沿兒一骨碌坐起來,尋着她要抱。
一雙筋骨分明的手毫不留情地自背後将它抄起來,陌生的氣味、威迫的壓力,惹來阿樂激烈的反抗。
頃刻之間,遠在軒轅丘天末崖打坐的懷淵睜開眼,心随意轉,俄然而至。
“阿樂”掙紮無果,變得恹恹的。
傅長庚将它掉了個個兒,一邊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查看,一邊淡然訴道,“天道有常,飛禽走獸,因木生姿,歸屬山林之物,豈能因婦人之仁被圈于囿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和光竟慨然認可他的話,“郎君所言極是,萬物井然,适得其所,天地才能長、能久。只是今冬實在寒冷,母獸尚難自保,又何況羸弱的幼崽,既然被我撿到了,總不能見死不救,為今之策,讓它活下去才是天道。待機緣适宜,還是要放它歸山的。”
傅長庚又深看她一眼,将白罴崽子重新放回笸籮中,一邊輕輕按壓它的腹部,一邊問:“撿到它的時候身上可有外傷?喂它什麽?食量如何?”
和光一一細致作答。 “我的推斷,它是娘胎裏帶出來的不足,若真要治,也無非湯劑或針灸二選其一。”
和光坦誠道,“不瞞郎君,來此尋醫之前,也用藥性溫和的方子給它調理過。”
“方子可能默下?”傅長庚以眼神示意了下一旁的紙筆。
和光默不作聲地牽袖執筆。
春陽既浮,鋪天蓋地兜扯開來,暖融殘寒,漸入心扉,她額邊的碎發、睫毛,都在陽光的照耀下浮起一層琥珀金光,那雙眸子,宛如一對通透的貓眼琉璃,叫人過目便印在腦中。
傅長庚微微掀眼,下意識仰了仰頭,眼眸微微狹起,帶着幾分審視、又幾分探究的意味。
細草輕煙,風起林間。
寂然停聲,沖出一道犬吠。
傅長庚迅速眨了兩下眼,面色歸複往常,視線轉向她默出的藥方,看過後思量片刻,方緩聲道,“此方甚好,我一時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方劑。”
聽他似有敷衍推脫之意,和光不免心急,“郎君方才不是說,還可針灸?”
“針灸的話,便要日日行針,得留它在此住上一個月。”
阿樂竟似聽懂一般,吠叫不止。
和光搖頭,“它敏感膽小,更換居處,怕是又要拒食一陣子。何況它還沒斷乳,家下自有留牛可供酪漿。能否同郎君打個商量,告知每日行針時辰,我定準時将它送來。”
傅長庚的思緒忽如抽刀斷水,斷而複流,擡手打斷她,“等等……你說,你家有留牛?”
“是。”
傅長庚是做什麽行當的,就算他再不屑跟人兜搭,但鎮子上的牲口他都門清,粗粗一忖,心底便了然,“花家那頭白色母牛原是被你買走的?”他的口吻,與其說是問詢,倒不如說更像是在陳述推論。
想必是梨花失去牛犢哀哀欲絕時,花家請他瞧過,和光點頭,“傅郎君還記得梨花?”
傅長庚眼神複雜地又瞥了一眼牛,一時語塞,也不知素日裏被她喂了些什麽,這牛的體型肉眼可見地越發壯碩,立在那裏像一墩土丘,偏生她還一口一個“梨花”叫得寵溺……這女子的乖謬不羁,委實令人咋舌。
他遲遲不應,神色又晦澀不明,未免讓和光心生警惕——凡間有句老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放眼崃山地界,再找不出第二頭純白無暇的留牛,當初若不是梨花病危,花家也不會出讓。如今梨花受仙澤滋養,自是今非昔比,被人眼饞那太正常不過……總不能夠是花家有意讨回去,尋他來當說客的吧?!
想到這裏,和光心頭“咯噔”一緊,她生于市井長于市井,便是做了神仙也抹不去那護食的小犬屬性,但凡是被她标下“記號”的,都金貴得要命,絕不容旁人半分觊觎。她趕緊再追上一句暗示,希望傅長庚能識“好歹”,“得虧有她,不然我都不知道白罴幼崽的口糧怎麽辦……”
傅長庚啞口無言,眼簾又快速開阖兩下,假意聽不出她的小肚雞腸,“它倦怠久卧、食欲不振的症狀可有緩解?”
和光仍不明其意,嘴上遂含混支應,“偶爾……”
“偶爾什麽?”和光的支支吾吾,惹傅長庚微微不快,“那留牛在生産前一個月被趕下冰河,落下寒症,由此才致胎死腹中。元氣大傷,再不好生調養,只怕時日無多。”
和光下意識“呀”了一聲,這一段,那滿腹心眼子的小女郎只字未提,她不是将生母留給她的梨花看得比什麽都重,怎麽會聽任這種事發生?縱然疑雲滿腹,和光面上卻不顯,從善如流地改口同傅長庚商量,“要不,明日我将梨花一并送來,勞煩郎君再替她瞧瞧?”
傅長庚正眼都沒瞧她一眼,冷聲冷氣,“明日我會去鎮上。”
阿樂又狗叫一聲,頭頂卻挨了和光一錘。
倦鳥歸林的群鳴似一個信號,轉瞬之間,雪娘的身形就出現在柴門外。
乍一進門,她便迫不及待地問:“瞧得如何?”
“傅郎君說明日會順路來給阿樂針灸,趁便再看看梨花恢複得如何。”
雪娘無語,“誰問你那個了,我是問你人怎麽樣。”
和光實誠道,“不太好相與的樣子。”
“不好相與還能剛結識便相邀登門?”雪娘不由揶揄。
給她一提登門二字,和光猛然後知後覺地又想到一茬,“他應承了上門,我卻忘記同他言明住處了!要不,夜裏給他托個夢?”
“他鼻子底下沒生嘴?”雪娘不耐煩與她繼續兜搭下去,索性直截了當道,“我同你說正經的。此人雖脾氣寡淡,偏生女郎緣極好,別看那些待字閨中的女郎一個賽一個的嬌花照水,心中所求可是孟浪得緊,天天在我座前念‘嫁人便要嫁傅郎’,害得我耳朵都生出老繭了。直到瞧過他本尊才知,确然是個人物,仙緣匪淺,又命帶內桃花,不失為佳婿之選……”
到這兒和光再聽不出她的好意,那不是真遲鈍便是假天真了。一時哭笑不得,“雪娘,我不曾往那頭想過……”
雪娘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她,“這種事你自己都不上心……”又點點廊下的白罴,“難不成還想指望你那些毛兒子?!”
原本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竹球的白罴,戛然定住,不悅地瞪着她。
雪娘一把薅起它的後脖頸就給提溜到眼前,在它鼻尖上點了點,“別以為有個黑眼圈掩護,我就瞧不出你那豆豆眼裏的不服,你倒是尋個比傅長庚更稱心的郎君與我瞧瞧!”
阿樂輕蔑地付之一瞥。
雪娘又詫又氣又好笑地“啧”了聲,扭頭向和光求證,“它這是……在翻我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