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不知何故,和光今日難得沾枕即睡,很快便陷入一場茫茫沉沉的幽夢中。
冰山雪融,萬物生輝,梨花頸上的銅鈴啷啷作響,穩穩當當地馱着和光在野花盛開的南麓漫行,欲尋一處水草豐美之地。
梨花最終在溪邊停腳,和光自它背上躍下,放它自去吃草,一回身,冷不防被潋滟水光刺進眸中,她下意識閉緊雙眼,等眼前那片白漸漸消散,她才重新緩緩睜開,但視線中,多了一道長身而立的背影。
和光的心,頓然一慌,下意識扽住袖口遮住手腕,雖隐隐有感是在夢境中,但也還是沒想好要如何面對他。與其相見尴尬,倒不如不見,可将将蹑手蹑腳地後錯了小半步,久違的聲音已随轉身的動作落至跟前,“為何不辭而別?”
寥寥數言,如定身咒一般将她釘在原地。
懷淵舉步近前,那片耀目的浮光躍金,在他背後,宛若火焰身光。
和光不敢擡眸看他的臉,只能眼睜睜瞧着他前襟上的暗紋愈發清晰,最後連輪廓都肉眼可描。
二人靜默而立,卻無法阻止氣澤纏綿浸潤彼此滲透。他身上的旃檀香沉穩隽永,密密匝匝地将她圍裹其中;而她身上的水香清新柔和,則潤物細無聲地填補着他似有裂隙的元神。
有些窗戶紙不必捅破,也能讓彼此心照不宣——她涉蓮世太深,醒來後驚覺自己無法再像從前那般敬他重他、與他坦然相待;而他,明明感知得到她的心意,卻又在她的沉默和逃避中患得患失,是以很想尋一個肯定的回應。
懷淵朝她攤開掌心,“我的式靈索呢?”
和光心頭一驚,眼神游移地推搪道,“上神……千裏迢迢托夢于我,就是為了收回此物?”
懷淵把眼瞧着她,“怎麽,我的東西,不能收?”
不是他不能收,而是她不好還。天地相交,萬物大通,她借淨世白蓮子的分化之力,将元靈接入九天十地的泉脈,這般就好比魚入海鳥歸林,十方之內游弋自如,看似處處都有她的蹤跡,實則卻只是鏡花水月,饒是式靈索也奈她不得。
倘若眼下他執意收回式靈索,她便只能将元靈從十方泉脈中起出,卻說伎倆被拆穿事小,至于後果,恐怕她這廂夢還沒醒,他本尊就已尋至跟前了。
竟用這種方式逼她現身,簡直太狡詐!
“上神……就不能留它給我……”她欲蓋彌彰地将手背到身後,吞了口唾沫,“做個念想……”
懷淵哪裏聽不出她在信口雌黃,“你對我還有念想麽?”
“在上神眼裏我竟是背恩忘義之輩?雖則我并未拜入師門,但上神依然不吝傳道授業……”
“和光。”懷淵驀然開口叫她的名字,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其中卻似蘊着青霄雲海霧茫水茫的情愫,他望着她的雙眼,“難道你不是?”說着,又近前一步,不由分說地出手繞過她身側,壓在了她藏在身後的腕口脈門之上。
頃刻之間,十方之下的湯泉,皆因突如其來的龍氣,被攪出鱗鱗細波。
“或者,倒不如說,你的念想,只有裴骘。”懷淵聲音很輕,甚至還不易覺察地又朝她傾了傾身,似乎很計較她的答案,“你就……那麽喜歡他?”
他竟如此堂而皇之地把蓮世的糾纏扯出來攤在明面上!和光面紅耳赤,擡眸打斷他,“上神慎言!……上神位高權重威震四海,更當愛惜羽毛,莫再講這些容易惹人非議之言。”當視線落入那雙光凝山紫的眼眸裏,和光恍覺自己再沒道理繼續揣着明白裝糊塗,她指指自己的眼,“上神視識人心明若觀火,為何單單瞧不清,小仙這雙眼裏頭,不論蓮世還是當下,你就是他,他便是你。至于為何不辭而別……”心擂得越來越快,她深吸了一口氣,錯開他的視線,一鼓作氣傾倒出久壓心頭的顧慮,“憑上神的年紀跟修為,怕不是早就歷過多次情劫了,拎得清蓮世內外再正常不過。”
懷淵擰眉,這是什麽混話?他是戰神,又非情聖,“情劫”一說從何說起?
一垂眸,就見她靈巧的嘴皮一張一合,錦鯉吐泡一樣可愛,叫他又不忍駁斥。
“小仙則不然,蓮世雖空幻,小仙卻是平生頭一遭付出真心,還落得那般傷悲的下場……如今情劫初愈,只怕日日對着上神會觸景傷情,還望上神體諒則個。”難為情歸難為情,肺腑之言吐盡,總比一直藏着掖着強。
錦鯉擺尾,飛快沉入水底。
原是如此……
懷淵原本平靜的眼波被劃出圈圈漣漪,又從眼中,溢出眼角,在眼尾不易覺察的紋路裏,暈染出幾分缱绻柔情。他屈指在她眉心彈了一記,“歷此劫難竟還沒參悟,不管是人是神,一世如酒,沒走到最後一刻,永遠不知是桃花醉還是西風烈……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對你不是……”
只言片語,足以讓流水知意。和光的心海之下,縱然埋有一張禮教大防的雲羅大網,卻防不及防大魚潑潑剌剌,攪動着某種隐秘而不敢正視的情愫噴薄欲出。
她躊躇不安六神無主,唯有借轉頭尋找梨花來掩飾自己的無所适從,但周遭的一切都開始迅速流逝,半夢半醒的當口,她聽見懷淵飄渺的聲音落下,“和光,你給自己設定了太多限制,我們為何不能試一試……”
金白燦然的夢戛然而止。
和光驟醒,她從床上驚坐起身,反反複複勾回着他最後的話——他對她不是什麽?他想他們試什麽?
驚魂甫定,搭指脈門之上,摸上去涼涼的,貌似式靈索還在……
“哞——”敦厚的梨花低低叫了一聲,用嘴溫柔地拱了拱愣神許久的和光,她這才如夢乍回,大醉方醒。
“嗳,也不知阿樂的食量……梨花,我今日多取一些酪漿可好?”
“你那剛撿來的好大兒,縮在角角裏望着你,想來是餓了。”雪娘的聲音打一旁飄過,人都過去了,又特意扭頭補了句,“啧啧,那可憐見兒的模樣,一頭白罴崽子,怎麽也能如此乖巧……”
和光不覺莞爾,抱着陶罐起身,“要麽人人都道上元節點燈祈福功德加倍,昨夜我前腳剛定下‘夫家’,後腳便得‘大兒’,多少人羨慕不來的圓滿。”
雪娘嗔她,“這張讨打的嘴!”
和光踅身去廚下,用酪漿沖了碗花蜜端出來,打眼就瞧見阿樂一身狼狽地趴在過道邊上,身上的毛又雜又髒,非但不似被母獸接納,反倒更像是被驅逐出領地的樣子。
她幾步過去,抱起來仔仔細細地查探一番,确認它沒有受傷才嘆出一口氣,“就說不能沾染太多人氣,你非要粘着我,這下好了吧,人家寶新娘不要你!”說着,将酪漿湊到它嘴邊,“先填飽肚子再說。”
哪知它聞都不聞,就把頭埋進和光頸窩。
“喂!小子!我可是加了花蜜的,若換作寶新,它能連碗都吞下去,你別不識好歹!”
阿樂打了個噴嚏。
和光将碗擱至一邊,詫異地摸了摸它的皮毛,“白罴……也會着涼?”
“但凡能喘氣兒的都會生老病死,更遑論一頭弱不禁風的幼獸。”
和光屋裏,雪娘坐在塌邊,一邊往火盆裏加炭,一邊義正言辭地數落和光。
“你坐遠些,煙大,別熏着我寶貝夫君。”和光倒藥的功夫,還不忘插科打诨,換來雪娘一記白眼。
“嗳,睜眼了睜眼了!快把藥端來……”雪娘訝異地瞧着阿樂無視她伸出去的手,而是熟練地找和光索抱,不由啧啧稱奇,“呦!真跟小兒一樣,還認生?這是……只叫你抱呢?”
和光笑笑,抱它起來還不忘順手賞了它個響嘣,“你也甭得意,到時候也得跟寶新一樣,回歸山林……”
雪娘未解其意,卻也聽出了她話裏的落寞,“這崃山最不缺的就是竹子,若真舍不得,便一直當靈獸養着又何妨?”
“外頭的天地那麽廣闊,有大片的山頭、更多種類的竹林,還有能讓它綿延子嗣的白罴姑娘,不好麽?”和光捏着阿樂的嘴往它嘴裏灌藥,“更何況,萬一我不在此處了,留它怎麽活?”
雪娘在凳子上一扭臀,“大正月的,你是魇着了還是呓怔了?!不在這兒你想去哪兒?這才多些日子,就忘了跋山涉水找地安身的艱辛了?”
眼瞧她話裏起了急,和光生怕她動了胎氣,忙不疊往回找補,“你怎麽聽話兒專摳字眼聽呀,我要說的是,再不濟我也是個散仙兒,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沒準我出趟遠門的功夫,于它而言可能就是一輩子……遠的不提,就為了阿尨,是不是遲早要走一趟東望山,可何時去、去多久,那都不是我能左右的,我總不能帶着一頭白罴上路吧?”
雪娘神色漸緩,梗着脖子剛一低頭,平白又咂摸出不對味兒的地方來,睨着她,“聽你這意思……”
和光以為她懂了,滿眼誠摯地看着她,點頭。
哪知下一刻,雪娘的火拱得更旺了,鳳眼一眯,“你要獨闖東望山?!”
“不是……”和光打了個磕巴,“我這不就是随……”
雪娘一拍桌子,“你這不就是蚍蜉撼樹?!燈會上還沒瞧清楚利害?狐族跟白澤,兩個本就積威深重的大族,各自背後都牽扯着錯綜複雜的關系,他們之間的梁子,豈能是簡簡單單的兩族恩怨?牽一發而動千鈞,更不用說從旁還有無數魆蜮伥鬼擎等着煽風點火。”講到這裏,她嘆了口氣,“積怨必成禍,這事到最後,十之八九得靠軒轅那位出手。”
和光手上動作一滞,眼睑若無其事地擡至半路又垂落,輕描淡寫道,“哪就至于勞動他老人家……”
見她油鹽不進,雪娘深緩了兩口氣,才語重心長道,“至于不至于,不是你我拍腦瓜子猜悶兒猜出來的。茲事體大,已涉神、冥、妖、人四界,你當知曉,軒轅丘為四界相交的陣眼,而軒轅神主便是壓陣磐石。送白家阿尨回家确然不複雜,可萬一東望山已然不是白澤做主的地盤,送他回去豈不是送羊入虎口?念在你我姐妹一場的情分上,聽一句勸,等我撒出去的耳報神探回消息,咱們再從長計議。”
既出正月,山麓的雪開始消融,某個清晨,不知是誰踩着雪上山,率先在土地神廟門前燃起了三支香。
吸到煙火氣的雪娘邊在屋裏轉圈,一邊長籲短嘆,“這是催我上工呢……”
和光越過後窗瞥一眼後院竹林,見寶新咬着爪子在阿樂跟前搖頭晃腦,不禁莞爾,“沒香火時你發愁,香火旺你還愁?”
雪娘撫了撫肚子,“從前确然會計較香火功德,也有那個心勁兒,如今呢,許是懷着胎的緣故,就總覺得倦怠疲累……算算,說了你也不懂,無端還招你挖苦。”
“你怎知我不懂?”和光扶她在榻上坐下,在她腰後墊上靠枕,見雪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自覺失言,圓話兒道,“我多少也粗通些醫術,懷胎不易,生産更是兇險,其間需耗大量氣血,此乃天道,任誰都違逆不得,雪娘又何必妄自菲薄。再者說了,你執掌此地多年,職責怕不是早已融入骨血,嘴上說着懈怠,卻比誰都勤勉,莫以為我不知,燈會回來你就一直在為那件事勞神費力。”
“頭先你口口聲聲诓我庇佑你,也就我傻,信了。到底誰庇佑誰還不得知,莫再同我巧言令色。”
“我講的是真心話。這天下對女子太過苛責,承衍嗣綿延之痛不說,共挑天地大任時明明付出加倍的心血,卻還未嘗能與男子并肩。有些‘順理成章’之事,順的是與誰有利的‘理’,成的又是誰制定的‘章’?倘若母神當初日定下神界章程,凡自願分擔妻室繁衍子嗣的男神,考課時都可累加功德,如今的世風決計大有不同。”
雪娘先是被她一番跳脫之言唬得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後合,“總算知道為何與你一見如故了,在你身上呀,仿佛瞧見了我年輕時的模樣……”拉着和光在跟前坐下,雪娘緩緩追憶,“彼時,昆侖丘少公子玄秀殿下降于亂世,金母元君座旁的青鸾姑姑到大穆之野為他挑神侍,那會兒我剛開智修得人形,輕勇單純又挂了張欺世之顏,稀裏糊塗就被選了去。人人皆羨我平步青霄,殊不知于我而言卻是個牢籠。同我一道入昆侖的其他人,很快便适時應務如魚得水,而我卻不喜受規則壓制,随時日漸遠,愈顯格格不入,甚至變得敏感桀骜。但昆侖豈是自家巢穴容我出入無間,逃不脫、看不慣,不得不服從,還想留住心底最珍視的傲骨,日日在這種矛盾掙紮裏煎熬,付出的代價可想而知。直至天劫過去,借金母元君殿前□□行賞之時,我終于大膽為自己做了一回主,推拒了跟随主君同往碧海修行的機緣,換來崃山土地一職。”
和光掐指算算,哭笑不得,“玄秀神君怎麽說也有七八萬歲了,這數萬年,你就……一直沒擢升?這哪是蔭封,貶谪還差不多……”觑了眼雪娘的臉色,她又迅速移開眼,撅嘴嘀咕,“話又說回來,潑天的富貴你不要,當個土地卻甘之如饴,你讓昆侖的臉往哪擱……就問你後悔不後悔。”
“後悔倒論不上,但兜兜繞繞這些年,也有了些覺悟,過往付出巨大代價才争取來的變動,放在一生來看,不過滄海一粟。”
“唉……”和光輕輕把頭伏到她腿上,“就說我識人眼光甚佳,雪娘不愧是我一眼相中的靠山大腿,就是太擰吧,不太好抱……”
雪娘用扇沿兒敲了敲她的頭,“我費了這多口舌,也不知你究竟有沒有聽進去一二,對人對事,都莫要太鑽牛角尖,內求自清歡。”
良久,腿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回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