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旁邊橫生冒出一個年輕男子低柔的聲音,每一個字吐出來,都似貍貓高高翹起的尾巴尖,每晃一下都撓在心上。
雪娘不動聲色地擡臂理了下闊袖,看似一個無心之舉,将和光半掩到身後,“二公子怎麽也有這閑情各處逛?”
“不是有大兄在麽。”胡不易那雙狐貍眼閃了閃,“難道福德娘子适才沒遇上?”
修眉俊眼裏滿是無辜,但雪娘卻心明眼亮,他在明知故問。
胡不易用扇柄敲了下掌心,“你看我就說麽,女娘們愛的都是那些精雕細琢的玩意兒,他們偏不聽。就苑子裏那些,莫說這位娘子,就連我都不樂意瞧。只是話說回來……”他眼波流轉,脈脈含情地睨着和光,“娘子還沒同我講,啥樣的燈能入得你的眼?看我能不能替你尋來。”
和光慢條斯理地開口,“二公子門路甚廣,委實讓人佩服。眼不前兒乍一提,倒還真想起一說——老早前,我曾在旁人說的故事裏聽過一種燈的名字,時至今日未能得見,今日既有緣與二公子相遇,不知能否請教一二?”
“哦?願聞其詳。”
“我只記得,那燈,名喚‘端形’。”
“端形燈?”胡不易若無其事地重複了一遍燈的名字,眸光定定地望着和光,似有審視之意。
雪娘忽覺和光身畔盎然生暖,漸次愈有醺酣之意,側目觑她,但見迎光而立的面容如珠玉生輝,皎潔莊敬。
“正是。”
胡不易從她面上瞧不出異樣,模棱應道:“待我探問一番,再與娘子答複。”
“如此便有勞二公子。”
經此插曲,胡不易似有些敗興,簡單寒暄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
雪娘一扭頭,視線便撞在和光發間那枚珠花上,心肝又是一抽抽,這死丫頭該不會是個竊脂吧,偷天換日,還有什麽是她不敢往家“順”的?!當下半刻都不願再做停留,匆匆召喚出車駕,拉着和光往家返。
竹林小築外,現出兩個高大的身形。
被撒開的乘黃在門前嗅來嗅去,似是聞出了什麽熟悉的味道,歡實地朝馮夷擺擺尾巴,扭頭就撩起後腿留下一大攤記號,靈巧地尋了個籬笆縫鑽了進去。
“當是這裏沒錯了。”馮夷肯定道。
打眼一瞧,這小院便給人熟悉之感——布局跟軒轅鎮上的和氏茶鋪後院如出一轍,各處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馮夷用胳膊肘頂了頂懷淵的胸,一努嘴,“喏,瞧見沒,沒有你,人家的小日子也過得風生水起……”
後院忽地傳來幾聲犬吠,截斷了馮夷的話茬,乘黃鬼哭狼嚎的慘叫由遠及近奔來。
馮夷跟懷淵相視一愣,隔着籬笆牆就瞧見乘黃倉皇狼狽地從後院鼠竄奔來,一頭白罴獸氣勢洶洶地緊随其後,所過之處,風卷雪起。
此情此景,亦似曾相識。二人巋然不動,靜觀其變。
逃至門口的乘黃奮力一躍,飛出籬笆,一頭紮進他的懷裏,爪子死死摳住他的前襟。
白罴四足并用急急剎住,朝院門外的陌生人又吠幾聲,以示告誡。
馮夷啼笑皆非,捏住乘黃的後頸皮拎在眼前晃,“還敢不敢胡亂圈地盤了?那是你能招惹的麽?!”笑罷,才問懷淵,“人是找到了,你待如何?”
懷淵張了張嘴,雲間不遠忽然飄來車駕銮鳴。
“回了!”馮夷拍拍懷淵的肩膀,腳底溜得飛快,“你好自為之!我一個外人就不摻合了。”
五彩牛按下雲頭,臨到家門口了,車裏忐忑了一路的雪娘才低聲問出心中所惑,“那端形燈到底是個什麽厲害物件,怎麽就能一下子打在他的七寸上?”
“當真是從小友那裏聽來的,誰能想到還能瞎貓碰上死耗子。”
雪娘半信半疑地睨着她。
和光腦中浮現出常如那張圓臉,下意識地彎起眉眼,十分肯定地朝她點點頭,“不騙你。”
五彩牛在院門外停下,雪娘挑開門簾下車,鼻尖四下抽了抽,“怎麽門口一股……騷味?”
和光推開院門,當場傻在原地——院中不知打哪又冒出來一頭白罴崽子,比寶新小一圈,正眼巴巴地看着寶新啃林檎。
寶新嗅到了熟悉的氣味,颠颠撲過來,無師自通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後腳進院的雪娘見狀同是訝異,“這是……捅了白罴窩了?”
和光搖搖頭,低頭揪揪寶新的耳朵,指着另一頭白罴崽子問它,“你招來的?”
寶新傻呵呵地“咩咩”兩聲。
新來的幼崽怯怯地坐在地上,瞧着便是我見猶憐的模樣,和光躬身朝它張開懷抱,“你也是跟母親走丢了?”
幼崽似有一瞬的遲滞,但身體卻很實誠地探向她,在被她抱起來的一瞬,自然而然地緊摟住她的脖子,毛茸茸的腦袋抵在她頸間,小小聲地回應她,“……嗯。”
和光的心頓時被這聲奶音化成一灘桃花春水,雙臂收緊擁了擁,替他拂去毛發上沾的泥,邊往後院去邊柔聲哄,“乖寶不怕,膽子大大,往後坦途,平安喜樂……哎呀,要不就叫你阿樂如何?”
雪娘将院門在身後合上,靠了一會兒子功夫,嘆氣望天,“什麽都往家裏收,怕不是已經把頭上那個忘了……”
她回屋沒多一會兒,和光便跟來了。
“安頓好了?”
“這不是還差一個麽?”和光一邊笑言,一邊從頭上拔下珠花,手中撚訣,那顆珠子墜落的一瞬便開始舒展,最後竟生發成跟那少年郎一般高矮,蠶繭般裹護着他的魂魄。
“恩人在上,請受白重光一拜。”少年規規矩矩地跪倒在地行大禮。
雪娘扶着腰在圈椅上坐下,指指和光,“我可受不起,救你出來的是她。”
少年郎二話不說,膝行轉向和光,正要再叩首,卻被和光擡手攔住,“原來你名喚‘重光’,巧了!我名字裏亦有個‘光’字,既承你一聲‘阿姊’,那我便托個大,還叫你阿尨如何?”
“使得使得。”白重光點頭如搗蒜,欣喜之餘,又鄭重道,“阿尨既已逃出生天,就還是想着能有機會報答……不知可否獲聞二位阿姊的神號?”
舉手投足皆瞧得出斯斯文文識禮知書的大家風範,到如今卻被圈得時時賠着翼翼小心,這一幕戳痛了即将為人母的雪娘的心,“報答的話從今往後莫要再提。方才未來得及問,你是犯了什麽過錯,竟讓你父親狠得下心做出這般重罰?”
到底還是少年郎,藏不住心事,白重光面上神色一變再變,恨恨道,“皆因那狐族妖女!此事說來話長,她跟大兄的婚約,本就是老狐貍騙來的,可我們白澤立族根本便是一個誠字,斷然做不出毀約的事。後來六界都在傳懷淵上神要收徒的風聞,那妖女同大兄講,一入仙門深似海,倘若他們二人中不論誰入軒轅,婚約都還是作罷算了。她既這麽說,大兄也就應了。可咱們誰也沒想到,入軒轅的竟會是她,抱憾是自然,但一想到能了卻跟狐族的孽緣,又暗自為他慶幸。然而她入山也就半年光景,狐族便派人到東望山,聲稱妖女懷了大兄的孩子,口口聲聲說的是顧全兩家體面,但颠來倒去都是在逼婚。”
和光跟雪娘面面相觑,她捂着嘴嘀咕,“不說她賴上的是……嗯……?”那個名字燙意凜心,和光仍做不到從容地脫口而出,索性便給了雪娘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這算啥?有棗沒棗打三杆?”
雪娘聽了也迷糊,她一言難盡地看着白重光,示意他說下去。
“就算我們白澤一族生來便得祥氣護體,倘若真有心算計,也非邪祟不侵。不知狐族在大兄身上下了什麽惑術,他便跟中邪一般,執意要去軒轅求娶……”少年郎的聲音漸次消沉,面色也變得頹廢灰敗,“我始終不信疼我的大兄會為那妖女體性大變,便偷偷尾随他去了軒轅頂,盤算着狐族不敢在懷淵上神跟前造次,我便在大殿上跟那妖女理論了幾句,不曾想,父親跟那老狐貍也一并追來了。我從不曾見父親發那麽大的火,剛巧軒轅有一處通冥界,他便親手将我推入了輪回……”
這一段,常如怎麽沒提呢?顯見,老白澤王是兩害相較取其輕才選擇了大義滅親,但眼下種種都很讓人懷疑,他們父子是不是都沒料到狐族竟狠戾到要斬盡殺絕,抑或是,東望山是不是出了什麽變故?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憑懷淵的道行,斷不會瞧不出狐族的伎倆,他為何沒插手?和光剝繭抽絲地捋着回憶,心底漸漸疑窦叢生。
香盡線斷,香漏的金屬球墜落盤中,發出“锵”地一聲金石響,不覺已子時。
“你可知囚禁你的是何人?”茲事體大,和光不能不問。
“不知……”白重光一臉茫然。
果不其然!和光神色不動,“我知你歸鄉心切,但如今你魂魄受損厲害,經不起颠簸,只能先委屈你在靈繭裏将養一些時日,等好個七七八八了,咱們再去尋你的真身歸位,你說可好?”
“悉聽阿姊安排。”
婵娟挂天頂,和光踩着素影回她自己的屋子。
隔了老遠,就見門前窩了團黑影,瞧不真切,和光自掌心喚出一顆明珠,朝房檐下輕輕一送,四下登時便亮堂起來。
那一團動了動,似是被光照醒,爬起身,朝她這邊扭過臉來,竟是那頭自己送上門的白罴崽子。
和光不覺詫異地嘀咕,“我好像設過結界了……”尋到它的小圓眼盯着問,“你又是怎麽跑進來的?”
阿樂也不見外,熟門熟路地欲往她脖子上攀,和光摁住它的腦門,視線一路往下,肆無忌憚地端量再三。直勾勾的目光盯得白罴崽子渾身不自在,翻身将後脊梁留給她,和光這才撈起它往後院竹林去,“耍賴沒用,你一頭公崽,住在女郎房下成何體統?”懷裏的獸崽恹恹的,歪着頭安靜地枕在她肩頭,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和光立馬反悔改口,“不過你也确然離不得母親,要不……”
正被她輕輕揉捏的毛耳朵忍不住動了動,趁她不備搭上她後頸的毛爪子又摟緊了些。
“看看寶新娘願不願意帶你?”
“嗯……嗯?!”白罴崽子猛地仰起頭來,抽掌在她肩頭狠拍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