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山路漫漫,燈火焱焱,穿行于缥缈绮麗的燈市中,和光聽着雪娘講狐族的秘聞佚事,恍覺是在畫中游。
昔年老狐王與王妃成親後,在子嗣上尤為艱難,到後來東央西浼,十方九地能求的幾乎求了個遍,最後還是嬰母娘娘可憐這份拳拳之心,指點他們先過繼一個孤露之子來養,養好了,福報夠了,子女緣自然也就到了。求子心切的老狐王當然從善如流,很快便在同宗裏尋到了合适的孩子,并為之賜名胡夢卿。後來果真應了嬰母娘娘之許,胡夢卿長到龆年,狐王妃的肚皮終于有了動靜,接連誕下嫡子胡不易、嫡次子胡再獻以及幼女胡舒。
在外界看來,老狐王對四個孩子一視同仁,并無偏頗,三兒一女亦不負他所望,個個出挑優秀。然而手心手背皆是肉,眼見到了他該禪位的年歲,本應确定的儲君之位卻依然空懸。
崃山內外關于狐族王位會傳給誰的猜測是衆說紛纭,大多數聲音倒向大公子胡夢卿,稱他無論聲望、能力,還是風姿儀範,都無可挑剔,若非要細究身世,也瑕不掩瑜,無可厚非。
但雪娘卻不以為然,她跟老狐王從彼此都還未得道時就開始打交道,早就摸透了他的本性——老狐貍對宗法綱常有着異于凡人的偏執,既有了親生兒女,便斷然不會将千秋基業拱手讓與毫無血緣的“外人”。胡夢卿得他器重不假,但從名字中便能窺見老狐王的私心,照理來說,嫡長子為“伯”,庶長子為“孟”,倘若老狐貍真有心将這個孩子視為己出,又何至于非要以“夢”通“孟”烙刻下他的身世?
不過這世間,真心都未必能換得真心,又怎敢妄想虛情假意換誠意。胡夢卿寄人籬下的日子過久了,慣會察言觀色,他揣測得到老狐王之所以姑息遷就他與神界走得近,多是為給老二鋪路,但他還是任勞任怨,繼續不動聲色地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掩藏着他的野心。
身為表率的兄長尚且如此,作弟弟的就可想而知了。
和光輕聲同雪娘道:“這像不像嶺外一帶的養蠱之術?将許多毒蟲放在皿中相互繁衍、吞噬,最後存活下來的毒王,才是養蠱士想要的。”
雪娘仰觀着山間時隐時現的樓外天,“谲詐兇狡,狐族所長。你有所不知,創世伊始,狐與虎、鷹、兕同在山君榜,怎奈它生性桀黠孤傲,兼懷不臣之心,久而久之便被褫奪了榮封。”言盡于此,她下意識撫了撫肚皮,憂心忡忡地喃喃,“就是總覺得哪裏叫人不踏實……但願這奪位之争不要攪出什麽更大的動靜才好……”
山半腰蒙蒙傳來梵音鐘聲,煉藥燃燈點亮蒼穹,不知是誰揚聲呼喊“智牲囿開了”,沿途之人翕然從之。
雪娘與和光相視一眼,“不知是何新鮮玩意,咱們也去湊個熱鬧。”
複行數十步,山間豁然出現一爿林苑,亭臺淑石,清池弄影,廊橋蜿蜒通幽。竟也不知這苑中有何奇珍異寶,只片刻功夫,紛至沓來的賞游者便湧向大門。
“曲兄,好巧!你這是……又來尋墨寶?”
“哎呀!柳兄知我!去年得遇那朱厭一手妙筆丹青,請回家中賞鑒,真真是越瞧越歡喜,道是書聖現世亦不為過。好容易盼來這靈囿重開,等下入苑,我先尋那朱厭去。”
“哎?曲兄難道不知,去年有的今年可未必。”
“此話怎講?還望柳兄不吝賜教……”
“我且問你,這滿苑的‘智牲’是什麽……”
偏偏聽到這個節骨眼上,雪娘同和光二人被熙熙攘攘的人潮裹挾着推入苑中,身後那二人的聲音亦被拉遠,勉強只聽見一個“燈”字。
進到苑中便很寬敞,和光跟雪娘頗有默契地拖住腳步,待賞游的人群各自散去,她才悄聲問:“聽他倆的意思,難不成是些會琴棋書畫的燈妖扮的?”
雪娘也納罕,“去年燈會我沒來,倒沒聽誰說起這檔子異事。天地運行自有其道,物件修出真靈極為艱難,就算能成精,也是非人非獸的魍魉,哪兒就能湊齊這麽多燈妖……”趁左右不察,她凝神開啓眉心輪,“待我瞧瞧再說……”出人意料的是,靛色光芒須臾間便從她眉間消逝,她難以置信地盯着指尖的結印喃喃,“怎會如此……”
和光适時扶住她的手臂,關切地問:“什麽?”
雪娘深深凝視着她的眼,靠唇語一字一句與她道:“四下都是亡魂的死氣。”
竹樹掩映的某處,乍然亮出一陣高亢鼓聲,鼓點镗镗隆隆,雷霆萬鈞之勢,有如望月大潮,催人心弦。
人群中不時爆出陣陣喝彩。
急于探尋真相的雪娘不及權衡更多,拔腿覓聲而去。
穿過一道不甚起眼的門洞,進到另一方庭院,入目便是一泓潋滟,夾岸游廊中的看客三五成群,或立或坐,目光悉數投注在塘中的白玉臺上,一張漆紅大鼓前,一頭身着宮廷樂伎彩衣的環狗邊舞邊擊,衣袂翻飛,叫人眼花撩亂。
二人擇一處僻靜角落站下,雪娘剛想再啓神力一探究竟,後頸忽然一涼,腦中竟“聽”到了和光的聲音。
“雪娘,稍安勿躁,且随我來。”
餘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須臾間,雪娘驚覺自己正被和光牽入池中,回首再看,“她倆”還在原處言笑晏晏地賞燈。
這種攝靈術,雪娘只在典籍中見過,卻從不曾想,有朝一日她不但能親眼目睹,還能親身體驗。
不是,這丫頭不說自己只是個不入流的散仙麽?!
“抓牢我。”和光缥缈的聲音從她們裹身的水中傳出,與此同時,雪娘敏銳地捕捉到,周遭的死氣亦步亦沉,壓得她渾噩恍惚,勉強擡眼朝池中那座白玉臺上看了眼,驟不及防的驚悸讓她一剎那失了意識。
等雪娘重新找回神識,就好像方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打了個盹,身旁的和光挽着她的手臂,饒有興味地賞着樂子。
“看清了麽?”和光朱唇微啓,聽似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嘴。
正是因為看清了,才有更多疑問,雪娘低語,“再去旁處逛逛。”
二人相攜繼續往裏走,出回廊,繞過一片假山石,在一處寬敞的院中,又見三步成詩的吉象,還有用尾巴揮毫潑墨的貉。
四周擠滿了為它們的才華所折服的擁趸,或争相與象和詩,或紛紛解囊競拍尚未完成的畫作,驚嘆其神頌聲載道,這廂“象兄真詩仙轉世”,那廂“莫非是失傳已久的‘上林春曉圖’”,個個如癡如狂的追捧姿态,俨然渾不在意這些“智牲”究竟為何物。
雪娘跟和光從旁觀望,愈瞧愈覺觸目驚心,實情恰如她們在苑門外聽到的那樣,所謂“智牲”,就是以獸軀為殼、人魂為芯的“燈”。它之所以吸睛,究其根本是因為,燈中燃燒的那一條條璀璨絢爛、豐滿馥郁的人魂,昔日都是人世間各行各業熠熠生輝的大家,更不乏在歷史長卷中留下濃墨重彩之人。如果說尋常花燈賞的是巧奪天工的形制,那智牲燈賞的便是集大成智慧于一身的人魂。
但這種燃燒,無異于曠世絕唱,魂燃燒殆盡,也就意味着與輪回失之交臂,再無轉世機緣。
通觀下來,這場蹊跷事疑點重重,且不論狐族是如何劫掠來這許多的人魂,就說那燃魂的紫金業火,放眼十方九地,能駕馭之人也是屈指可數,狐族又是從誰處盜取的火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還如此高調不知避諱,它背後的來龍去脈,就仿佛籠罩在彌天大霧之下。
越往縱深處,四面的氣息越污濁,好在雪娘有印星傍身,和光亦得淨世白蓮子護體,行走于幽色中,任何茕茕踽踽的游魂都近不得身。
二人都心事重重,直至誤入一方竹林才有所覺,有什麽“東西”若即若離地跟在她們身後。
和光出其不意停下,驀然回頭,原本一團死寂的竹林中,探到石徑中央的一枝梢頭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說時遲那時快,雪娘足尖畫地為符,在整片竹林外設下結界,同時翻出掌中印绶,“着!”
“不要……”方才那根竹後,應聲現出一團邊際已模糊的人形,躊躇片刻,方移到路中,朝雪娘二人躬身作了個長揖。
細一端詳,單看模樣是個舞象之年的少年郎。
“某無惡意,萬望阿姊不要以紫雷照某……某夙願未了……還想茍延殘喘幾日……”許是家風使然,小小兒郎已有身為丈夫的倔強,饒是喉間已聞哽音,嘴角癟了又癟,還是強忍住了哭意。
雪娘收攏掌心,不覺詫異道:“你認得?”
他肯定道:“阿姊執印绶,當是神官顯靈。”
“既然知曉,為何尾随我等?”
少年郎的魂魄似是又黯淡幾分,嗫嚅半晌才出聲,“某家下在東望山,因遭人構陷犯下過錯,被父親罰入凡間贖罪,一世終了,本以為再醒來便可回到來處,不曾想睜開眼卻是此間囚籠。某夙夜難寐,自知來日無多,想同父親讨一句實言,阿尨一向奉命惟謹,他遲遲不來接阿尨回家,是因為還不肯原諒阿尨麽?”他忽然朝雪娘二人跪下,行叩拜大禮,“阿尨行将魂飛魄散,無法應許報答之言,但還是鬥膽腆顏一問,不知神官阿姊可否幫忙傳句話。”
一聽東望山,雪娘便猜到了他的身份,“白上章是你什麽人?”
少年郎伏在地上,好半晌才不情不願地悶聲道,“大兄。”
造孽,狐族連親家人都敢囚,雪娘仰天嘆出一口氣,正要問這少年郎知不知道此處就是狐貍窩,冷不丁聽見和光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也叫阿尨?”
雪娘沒好氣地扭頭瞪她,“怎麽?你又有故人重名?”
和光真就點點頭,“此處非久留之地,先出去再說。”
雪娘難以置信地瞅瞅跪在地上的少年郎,“帶着他?”
少年訝異地擡起頭,面容因希冀複亮了幾分。
“嗳?他不說還有話要同他爹講?”和光絲毫不覺哪裏不妥,“你覺得他還能熬到他爹來?”
雪娘有種雞同鴨講的無力感,“這不是偷白罴崽子,別的不說,光他一身死氣如何瞞天過海?”
“山人……”和光斂眸、掐訣,一氣呵成,“自有妙計……”
瞬息,一輪皓彩孤光在她掌心團聚而生,少頃便化作一枚金丹大小的明珠,和光撚珠對着少年郎一聲“收”,他的魂魄應聲被吸入珠內,随即,擡手在發間一撫,那珠子便乖順地綴入花簪蕊中。
雪娘撤掉結界,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毫無疑問,四周的濁氣是被和光收魂的靈力一并蕩滌淨了。
“會不會幹淨得反叫它們生疑?”
和光稍忖,“甚是。”說着,食指沖地描圈,應時便有濁氣向此處彙攏,稀稀拉拉地,竟也湊出個佝偻的人形,她們走,它便走,她們停,它也停,真如行将燃盡的人魂一般。
雪娘心裏雖嘀咕,但她确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于是二人一魂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苑門處。
門枕石上不知多會兒坐上個門倌,打眼一瞧是年逾半百的樣貌,額高眉低,目光渾濁,看人的時候,總有種随時都會湊到近前的猥瑣感。
就在和光同雪娘行将跨出門檻的當口,那門倌起身,将她們攔下,“二位娘子,仔細別帶了髒東西走。”
他語焉不詳,讓本就沒底的雪娘心裏一咯噔,險些失色。
和光卻直不籠統地反問:“什麽髒東西?”
門倌盯着和光,慢慢扯開嘴角,露出黑黃的豁牙,往她身後憑空一抓,“本就該消失的東西,帶出去只會徒增煩惱,娘子說是與不是?”
和光扭頭看看,那個被她做出來的傀儡,像是被什麽扼住了喉嚨,“本就該消失的……”她若有所思道。
門倌發出桀桀怪笑,“若是娘子喜歡咱們的燈,明年請早。”說這話的功夫,一股藍焰從傀儡腳下騰起,轉瞬間便燒了個幹淨。
和光神色不改,擡眼再瞧苑門上高懸的“智牲囿”匾額,燈火映照下,反着熒熒惑惑的詭光,透出一股沉重的窒息感,“可惜了,我不喜歡。”
“娘子喜歡哪樣的燈?不妨同我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