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作者有話要說:2024年首日,逢甲子日,天幹地支從頭數起~
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赦日,宜許願。
所以今年一定是好年~願我們都能将茫茫莽莽和忙忙踏在腳下,新的開始真的會來臨~
古人說:“龍豈池中物,乘雷欲上天”,2023龍擡頭日開的新篇,就真的要它在2024的龍擡頭前完結~~
且逢良辰,順頌時宜~
新歲之初,崃山再降大雪,千山萬壑銀裝素裹。
和光擠好一罐酪漿,摸了摸梨花的臉,“寶新已經開始學着吃筍了,等山裏開了春,它便可自立門戶,你再堅持一陣子,嗯?”
梨花溫柔地舔了舔她的手。
剛一回屋,和光便瞧見雪娘正興沖沖地搭配衣飾。
“來得正好,狐族歷年都會借上元之夜在英水畔設宴賞燈,這不,今年的帖子已經送到了。崃山鐘靈毓秀,那風華正茂的才俊,就如那雨後的菌子一般層見疊出,這燈會便是結識的好機緣,你同我一道去熱鬧熱鬧,指不定就有看對眼的呢?”
和光搖頭笑笑,“我等仙姿平平之輩,好容易才修得散仙,哪敢妄想那世俗的欲望?”
“诶,話不能這麽講,情不重不生娑婆,就算是仙佛神靈,既降于娑婆世界,必有他的因果。散仙怎麽了?都一樣,都是帶着業來的。業不消,還想往上進階?哪裏就有那麽好的事。”
和光垂首撫弄着香袋兩側的絲縧,叫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可離人愁苦太過煎熬。”
雪娘吭哧吭哧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似在跟什麽較勁,“有生就有死,有緣必有劫,你若是抱着‘橫豎結果是別離,那索性連開始都抗拒’的念頭,又與因噎廢食有何異?你看那白罴的青團,跟它食下的竹葉也無甚區別,它怎麽不直接食自己的青團?說白了,樂趣跟奧義,都在過程其中。此間一世,來都來了,那就酸甜苦辣嘗個遍再走。不還有個詞叫‘再續前緣’嘛?愛不深不堕輪回,若是此生不舍,來世再開一局不就好了!”一邊說着,一邊從屏風後面繞出來,吸着氣将裙帶在腰間緊緊一勒、又一勒,卻連系個結都不能,雪娘眉眼一耷,“我明明記得這裙腰闊綽有餘……”
和光抿了抿唇,臉扭到一旁,違心道:“其實也還好……”
雪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扯開裙帶攥在手中,隔空掄過來抽她,“都怨你都怨你!成日踅摸那些小食!香火最旺的時候我都沒如此豐腴過!”
和光擡手招架她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腕,只一下,她便錯愕地僵在原地,任由再度揮來的裙帶劈頭蓋臉地落下來。
“嘿你個呆子,怎麽不躲呢?!”雪娘見狀,幾步過來,将裙帶從她頭上挑開,小心翼翼地查看是否傷到她。
和光順勢擡手,摸了摸她的脈,下一刻便驚得一呆,望着她幹幹地念,“雪娘,你……要做娘了……”
雪娘怔住,難以置信地低頭盯着自己的腰身,半晌無言。
冰凍般的靜谧,被竹林中遙遙傳來的白罴母子無憂的粗嘎笑聲打破,雪娘慘淡而笑,“冤孽……誰說這不是報應……”笑聲中,盈出眼眶的熱淚有如桃花汛,兇猛泛濫。
和光瞧此情狀,不由蹙眉,她不想雪娘重蹈王蘇木的覆轍,遂在指尖攢起一團白熒,拍入她的大椎穴。
一股清涼瞬間澆滅癫狂,雪娘靈臺一激靈,三下兩下拭去頰邊的淚,重新振作起精神,“好在距離上元還且一陣子,我箱底有好料,另做一身便是!”
和光險以為自己聽錯,指指她的肚皮,“你還要去?!那燈會上定是捱三頂五,萬一磕了碰了……”
雪娘睨着她笑,“在被你拾回來之前,我餓了恁多天,險些這方的土地奶奶都要換人來做,可這孩子呢?還不是一樣在我肚皮裏悶聲發芽!饑寒交迫他都陪我熬過來了,總不至于連這點熱鬧都無福消受吧?”
兩行伶俐齒對上七寸不爛舌,一見和光雙手叉在了腰上,雪娘立馬先聲奪人,“再者說了,這方圓十裏內的三界才俊都會來趕山,萬一有機緣邂逅個把如意郎君,光我相中還不算,總歸要當面問過稱不稱我兒心意吧……”
和光:想得倒是恁長遠的咧。
時間就在雪娘細細密密的針腳中沒入雲煙。
和光萬萬沒想到,堂堂一方土地奶奶,竟有這樣一手臻入化境的女工——用蛟绡紗制成的繡羅裙,乍一上身,橫看西子、法翠、天水碧,縱看海青、青冥、紫博汗,端的是流光溢彩搖曳生輝,人在衣中,亦被襯得愈發娉婷嬌豔光彩奪目。
和光不禁啧啧稱贊,圍着雪娘轉了兩圈,忽然福至心靈,“既是夜游,必要閃亮些才好。”說着,拇指中指撚出玉蘭訣,在胸口一翻,霎那間,滿室聚起晶瑩剔透的水玉珠,熠熠閃耀,仿若置身水晶宮中。
雪娘看出她的好意,連連擺手,“太貴重了,使不得。”
和光信手拈來一顆珠子,輕輕一壓,便在指腹間化作水珠,“障眼法而已。”下一刻,那萬千水玉便随她手指擺動綴入裙擺之中,隐在蛟绡紗中盈盈閃閃,仿若曙月滄浪中的鲛人淚。她忍不住頑笑道,“雪娘這麽美,我都擔心會被哪座山頭的大王相中擄去作壓寨夫人。”
“誰敢?!”雪娘在她面前攤開掌心,金光一閃,亮出印绶與她瞧,“別看我官階低,大小也是記錄在冊的仙官,自有紫雷加持,不然如何叫那鼻孔朝天的狐族都敬我三分?”
和光眼前一亮,谄媚上前摟住她的胳膊,“求土地奶奶庇佑。”
翌日便是上元。
天不亮,和光便早早起身烹制節令豆粥跟糖塠,之後又像往常一樣飼弄好前後院的畜跟作物,待這一切都忙完,旭日早已高挂東方,卻遲遲不見雪娘起身。
和光覺得奇怪,思量再三,還是去到她窗外喚她。
半晌沉寂後,門從裏面拉開,露出雪娘黯然的容顏。
和光打量着她的神色,試探着問:“出什麽事了?”
雪娘還是緘默。
和光擰眉,“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就算不為自己,總要為肚子裏的孩子想想……”
“孩子……”雪娘苦笑,出其不意地開口講起她的過往,“我都沒同你說過孩子的生身父親吧……他是山下私塾的教書先生,空有一身耐看的風骨,卻連個菜都種不活……也怪我濫好心,便三不五時在天黑後偷偷去幫他,也不知怎麽的,某天卻被他養的烏龍犬絆住了……他雖有經天緯地才,卻樂得過閑雲野鶴的日子,若非他母親嫌我沒有顯赫家世,他也不會進京趕考,說要為我掙個诰命回來……誰能想到,他前腳登程,他母親後腳便以無後為由,僞造了一紙休書,将我逐出家門。”
和光撫了撫她的胳膊,寬慰她,“你既知道休書是僞造,怎就沒想着去尋他讨個說法?”
雪娘搖頭,“仙凡殊途,分別是遲早的事。我追去又能如何……原以為這樣也算好聚好散,但昨夜,我卻夢見了那冤家,他身披虎吞山文甲,立于深淵之上,說對不住我……聽他講出那種話,即便是在夢裏,我都覺得心頭惴惴……我剛想告訴他孩子的事,期冀就此能挽留住他,誰知眨眼的功夫就醒了!”說到後面,雪娘已按耐不住焦思,“如今世道還算安穩,這夢……會不會是他在路上生了變故?”
“虎吞山文甲?”和光恍了下神,不為別的,只因她想到了和老爹歸複神位時的情狀。
“嗯……”雪娘一擡眼,霍然對上那雙通透澄澈的眸子,盡管和光言不盡意,但也算一點即透,“怪哉,他一介文弱書生,怎會作一副神将打扮?!”
見她上道,和光颔首,攥住她的手,面容嚴肅地問:“雪娘,你那夫君,當真是個普通凡人麽?”
從不曾在和光面上見過如此認真凝重之色,雪娘被她問得六神無主,“是與不是,接下來我該如何是好……”
和光按住她的手,語出堅定,“莫慌,今夜去燈會,三教九流,沒準就能遇到合适的人打聽一二。”
崃山群峰林立,其中最深邃也最為瑰麗的當屬箨龍峰,玉節般的山峰從深谷中拔地而起,直插霄漢,風姿絕妙,素有“小玉京”之美譽。
狐族生性好浮奢,極愛繁華,因此歷年的上元燈會,都擇此地舉辦。
立在山腳下舉目仰望,憑空長出的城牆順着山體迤逦蜿蜒而上,宛如一條玉帶盤桓山中,沿途亭臺樓閣的飛檐翹角若隐若現,桂華流瓦壺光流轉,近處的鳳蕭聲動盈盈于耳。
自诩見過幾分世面的和光都不由驚掉了下巴,私心裏習以為常地拿來與軒轅做了幾分比較,但很快又覺得這堆金積玉的奢靡浪擲之氣是對軒轅的玷污,燈火炫目,她閉了閉眼,那具難以筆拓的風骨便自動代入此間。
過去這許久,對他的記憶非但沒有磨滅分毫,反倒愈發辚辚入骨。
不經意間,一聲寒暄攪亂了回憶。
“福德娘子,經年未見,一切安好?”
男子的嗓音如琴如蕭,出喉時仿佛還夾着氣泡,有股說不出的魅惑。
和光睜開眼,循聲看去,燈火繁光中,一個高大的身形自十餘步外款款行來,乍一看倒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和光定神凝視,待來者的面容在暗色中逐漸清晰,她才無聲地籲出一口氣——非她熟識的面孔,唯身形相似而已。
“勞大公子挂念,都好。”
一雙瑞鳳似有若無地從她跟前掠過,和光垂眸行禮。
他正欲再寒暄幾句,半空中又有車駕按下雲頭。
“請恕我失陪片刻,照顧不周之處,還望福德娘子多擔待。”
“大公子客氣。”
把眼瞧着他走遠了,雪娘才低聲道:“那便是狐族的大公子胡夢卿,你覺得怎樣?”
這口吻,和光再熟悉不過了,想當年還在軒轅鎮的時候,鎮上的嬸娘們若是想給哪家女郎介紹後生,三句裏定有一句“你覺得誰誰怎樣?”
她睨着雪娘,跟她打馬虎眼,“什麽怎麽樣?”
雪娘在她腦門上叩了個響兒,“想什麽呢?!我就是留你做兒媳,也不能把你推進狐貍窩啊!”
和光一怔,随即笑彎了眉眼,歪纏上雪娘的胳膊,嬌俏道,“那……從今往後,我在你跟前說話一定小小聲,省得擾到我家‘夫君’好眠。”
雪娘嗤笑一聲,“好一根牆頭草,方才不知是哪個盯着那大尾巴狐貍收不住眼?”
“冤枉啊!起初他站得遠,乍一看險些将他錯認成一位故人。”
雪娘聞言反倒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竟有這般巧的事?之前大公子有幸得遇文昌貴人,貴人還道他舉止頗有幾分神似軒轅頂那位。你認識的那位故人,該不會也有幾分肖似懷淵上神吧?”
“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