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天剛破曉,山間晨霧彌散,和光起身,一推門,只見滿園的花果都如同浸在酪漿裏,睡在廊下的阿樂還沒醒,枕在竹篾沿上的腦袋,也只“剩下”耳朵跟眼圈可辨。
“怪哉,哪裏來的大霧。”
和光一如既往地去到池邊梳洗,平素貫如明鏡的水面,今日卻被一團混沌攏着。想想今日還要見人,她随手将腦後別着長發的銀梳取下,伸進水中攪了兩圈,漣漪中漸漸映出水中相,和光梳了兩把頭發,待池面歸複平靜,她再往裏一瞧,當即實打實地被驚了一跳,水中竟是花柰的臉!
這廂還沒完,小院外又不防傳來梨花頸上的銅鈴聲。
和光心頭一懸,不假思索地破空而出。
青石條鋪就的小路上,花柰規規矩矩地立着,身側伴着伏在她腳邊的梨花。
當和光的身形閃現在院門口時,花柰面上并無訝色,反而很沉靜地對她行叩拜大禮。
“你這是所為何故?”
“此一拜,跪謝娘子救下梨花;二拜,為先前對娘子的欺瞞請罪;三拜,阿柰行将離開此地,特來拜別。”說完,她從地上利落起身,溫柔地摸了摸梨花的頭,便要抽身離開。
“且慢。”和光喚住她。
聲不高,語氣也有些淡,卻似一汪熱湯,出現在負累踽行太久的花柰面前,此刻,她太渴望将自己那顆笨拙地縫補了千萬次的、破包袱皮一樣的心,投進去浣個幹淨。
但下一刻,和光的話就打消了她的念想,“若真有心悔過,可不是單單叩個頭就能一筆勾銷的。”
花柰怔了下,随即自嘲地笑笑,“娘子想我如何?”她一個來日無多的人,又能如何?
和光豈會聽不出她言語中的絕望,料定其後定有隐情,遂不動聲色地拿話激她,“我這裏的來路,不是你指給傅郎君的麽?你說他一個獸醫,無緣無故地為何要到我這兒來?”
“是梨花寒疾又犯了麽?!”花柰果然上當,擔憂溢于言表。
和光不置可否,“你明知它沉疴不愈,對我卻再三隐瞞,眼下還想一走了之。你要真有良心,至少要說聲去哪吧,不然我日後如何找你讨要說法?”
花柰頹然地盯着梨花,良久,才喃喃,“我……要去姚山。”
又是姚山!和光心裏一沉,“呵,诓誰呢?徭役只徵男丁,你父親正值壯年,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
花柰仍是只字不吐,倔強地向和光又叩了一個頭,便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
梨花一聲悲鳴,響遏行雲,在山谷中久久回蕩。
和光霍然從夢中跌落。
雪娘從她眉心收回劍指,松了口氣,“謝天謝地。”
和光揉揉額角坐起來,看看外面天色,“雪娘怎麽沒去上值?”
“天不亮梨花就在你窗口叫,就連白澤小子都驚動了,你卻始終不見醒,害我以為你被邪祟上了身。”
和光猛一擡眼,赤足下地奪門而出,但見梨花安靜地伏在廊外,阿樂趴在她脊背的厚毛裏,一牛一罴兀自睡得酣甜,呼吸起伏都一樣。
“嗳?!這便又睡了?合着她大早上起來作妖,是做了噩夢尋你求安慰?”雪娘訝然。
“恐怕不是夢。”和光不假思索地接過她的話,将方才的夢境一五一十講給她聽,“我去鎮上瞧瞧,若花柰真已離家……”雖言不盡意,但只消一個對視,彼此便心領神會。
“她的執念竟能沖破你我的結界,将夢托進來。”雪娘不由啧啧稱奇,按下和光,“鎮上你沒我熟,你只管在家等我信,我去去就回。”
雪娘前腳剛走,傅長庚後腳便至。
許是彼此都對昨日的相互試探不滿,簡單寒暄後,二人便心照不宣地緘默不言,直至傅長庚收針。
“明日……”
“明日……”
兩人異口同聲,四目一對,傅長庚若無其事地擡手示意她先講。
“我可能要出趟遠門,便想着跟郎君打個商量,看阿樂的針灸能否暫停一陣子,等我回來再續。”
傅長庚挑眉,迎着她的目光,“這麽湊巧?我正好也要出門……去一趟姚山。”
按常理,他沒必要也沒道理跟和光交代他此行的目的地,但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堂而皇之地攤開來講,反倒是印證了雪娘的判斷——他确然有心拉攏她。
可天行有常,凡間的因果怎麽能輕易介入,和光沒接他的話,莞爾一笑,“那願郎君此行順遂,諸事盡如人意。”
傅長庚點點頭,似是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承你吉言。”他将銀針悉數收斂入匣,又從袖中摸出一張羊皮卷,連同針匣一并推至她跟前,“求仁得仁最好,但事與願違亦是人生常态,我做事習慣留後手,以求兩全。下針之法我已列出,你既粗通醫術,想必看懂不難。”
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許是深谙此行的風險,他對身為女子的和光終留有憐弱之心,亦或是裴家不挾長不挾貴的行事作風使然,見她不為所動,他的試探便點到為止。
和光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他遞過來的東西,“山水有相逢,不日再見時,我該如何稱呼郎君?”
那一瞬,雲收霧卷,晴日破空,傅長庚似是得了某種承諾,霁朗展顏,“敝姓裴,單名一個闵。”
月上東牆,雪娘遲遲未歸,和光在院子裏轉了幾圈,終是放心不下,在池邊端坐下來,撚訣将神識探入水中。
崃山地界方圓百裏的靈源應時為之一蕩,“雪娘——”
約莫半柱□□夫,雪娘氣喘籲籲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別催了別催了,回來了!”
和光立刻迎上去,“不是說很快就回?”
雪娘有氣無力地指揮她倒水來喝,一臉怨懑,“花家大門落着鎖,我費了好大的口舌才探出一點線索,說是舉家陪花氏省親去了。那花氏娘家在崃山東境同蕪山交界的膠縣,我本想追去确認看看,孰料剛出鎮子竟遇到了胡二,那厮東三西四,任我如何周旋都似滾刀肉一般甩不掉。”
“他經常往鎮上這邊來麽?”
雪娘輕蔑地“呵”了聲,“自己一身騷,總嫌別人臭,向來視凡人命如芥子,也不知今兒個抽了哪門子的風倒叫他屈尊降貴……”講到這裏,她自己也品出了不對勁,“怪哉,他來鎮子上做甚麽?”
和光忖量半晌,又問:“那你到底如何脫了身?”
“還不是你雞貓子鬼叫?!”雪娘嗔她,“催得我腹中一陣翻江倒海,剛嘔了兩聲,他就溜了。你搞這麽大動靜,就不怕那胡二循聲找來……”
一提到她引以為傲的本事,和光口氣裏都少見地帶出幾分洋洋自得,“他聽不見,凡是我想藏的,軒轅頂那位來了都沒招。”
雪娘差些被水嗆住,揶揄她,“信不信你現在放的厥詞他老人家都能聽見?”
和光梗了梗脖,“他日理萬機,哪就有這麽閑?!”
雪娘佯怒點了點她,生怕她口無遮攔又吐出什麽無狀之言,起身岔開話題,“我去那花氏娘家瞧瞧。”
“雪娘聽我說。”和光扯她重新坐下,緩聲開口,“慕龍鎮怎麽說也有數百戶人家,不可能昨日剛貼出文告,今日就能湊齊人頭拉走。按常理,倘若一家人分離在即,難道不應抓緊最後的時光團聚麽?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回娘家?那只能說……”
雪娘瞳孔驟然一縮,撫掌驚道,“花柰爹壓根就沒應徵!是花柰替他扛了。”
和光颔首,“徭役隊伍還沒集結,花家卻連夜搬走,可見去花氏娘家省親不過是個借口。就算花柰女扮男裝替父服役,斷沒道理先行一步,想來不是什麽能夠擺在明面上的交易。”她重重噴出一股鼻息,“不猜了,我也往姚山走一趟就知道了。”
“也?”雪娘捕捉到她用詞的微妙,“除了你還有誰?”
“傅長庚。”
雪娘驚愕,“嗳?真要幫他?!”
和光直言不諱,“談不上幫,姚山一案,無非是拜塵之輩的攘權奪利,他乃廊廟之材,要查什麽辦什麽都是他自己的事。除非他有性命之憂,我裴骘有舊,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觀。”
“裴骘”叫得那麽順口,“有舊”背後的過往就很是耐人尋味了——雪娘暗自給她記下這筆,一轉念驀地想起正事,一拍腦門,“就說關乎姚山有個什麽茬口被我疏忽了,今兒遇見胡二倒想起來了——元夜燈會上,我偶然聽到兩個外鄉妖閑聊,一個說狐族借崃山燈會八面見光,搞出一派六界安穩的盛世局面,怕不是在為九紫之劫攢功德。另一個道,封神之戰各顯其能,姚山那邊也放出風聲,說今歲要恢複開壇啓醮,上奏敬天禳災,下表祈福護國……”舊事再提,雪娘卻咂摸出了詭谲,她不禁喃喃,“會是巧合麽,徭役、花柰、裴二,也都指向姚山……無形中,就仿佛有一只搭臺做戲的手,以這些人無法掙脫的出身為提線,牽引着他們一步步成為傀儡戲偶。”
和光沉默良久,“要是被雪娘言中,恐怕真就不是人間事那麽簡單了。”
雪娘前後思量了一番,規勸她,“這灘渾水你別蹚了,還是我去合适,如若真有邪祟,我也……”
和光猛一擡頭,“你也如何?土地、山君,未經上峰首肯不得擅離轄地,你要以身犯險觸天條,可曾替腹中的孩兒考慮過半分?!”她想到了封陽,本是天之驕子,至今卻連人形都幻化不出,封陽越敦厚,她越替他不平、難過。怪誰?別說他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當年雙親在面臨兩難時,不也同樣別無他選。
不想讓雪娘的孩子成為第二個封陽,偏偏這些話,她又不能講。
不明所以的雪娘雖不知她突如其來的發作是為何故,驀然緘口,下意識撫了撫肚子。
二人尴尬的沉默中,和光用掌根揉了揉眉心,眼眶卻莫名有些脹熱,她緩下口氣,“是我狹隘了……我出生就不曾見過我阿娘……我本凡胎,就因某人一句話,說長生便能等來與她相見的那天,我才走上修行路。”
雪娘怔了下,拍拍自己的大腿,和光從善如流地枕上去,任由她順毛。
“你阿娘若是在這裏,也會勸你不要獨身犯險……要不這樣吧,咱倆各退一步,你要進姚山我不攔着,但條件是得讓我在姚山跟崃山交界處接應你,若在約定的時日你不滾回來……”
和光一骨碌翻身起來,跪坐在雪娘跟前,眼神晶亮得像小犬,“一言為定一言為定!”似怕她反悔,又忙不疊從随身佩戴的荷包裏掏索出一個小錦囊,獻寶一般硬塞給她,“這個你拿着。”
雪娘不知何物,只覺掌心灼灼,正要打開看,卻被和光神神秘秘地一把捂住,“嗳,救命信物哪能随便見光,若我有難,你便直接引紫雷點了它……”
“這麽……厲害?”雪娘将信将疑地将其收攏穩妥,正欲再多問幾句,眼神不經意瞥見泡在暖池中的阿樂,定睛又一瞧,不禁啼笑皆非,“你又怎麽它了,怎麽恁副苦大仇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