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翌日未時,傅長庚才姍姍而來。

等得脖子都長了的和光忙不疊将他請進門,不忘向他賠不是,“昨日得了郎君上門的應允,心裏頭只顧歡喜,一時便忘記同郎君講家住何處了……定然害郎君一頓好找……”

傅長庚自踏進小院的那一刻起,便察覺到四周的朗朗清氣,舉目一望,滿園果蔬盡收眼底,青菜可人,枝頭挂果,讓人惝恍時令。

“郎君在此寬坐,容我将阿樂抱來。”和光心急,也顧不上寒暄,奉上茶便匆匆奔後院去了。

茶香袅袅,淺啜一口,絲絲繞繞的熱意自丹田向四肢百骸游走,生發出心通杳冥的舒泰感。傅長庚的指腹無意識地在杯壁輕輕摩挲,透出掩在心下的百般思緒——他非才蔽識淺之輩,想當年也曾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閱人無數,其中亦不乏奇人異士。和光看似跟尋常百姓家的女郎別無二般,但那也只是看上去,唬弄唬弄鎮上人是夠,可落入他眼中,卻無處不是破綻。

獨居深山、收養白罴,尤其是這滿園不忌時令的果蔬,都讓傅長庚心底的一個推測浮出水面——她或非凡人,要麽就是有些方術傍身。

和光很快折返,傅長庚收回心神,褊袖撚針。

“我向花柰問的路。”他出其不意出聲,乍一聽是在回應方才進門時她的賠禮,實則卻反客為主設了個埋伏——他聽出了她閃爍其詞的背後,是想從自己這裏試探出一些關于花柰的真相,索性将計就計,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探探她的身份。話音稍頓,他又續上一句,“鎮上也沒有旁人知曉到這裏來的路。”

和光一怔,沒料到他開門見山就提到了花柰,枉費她一番拐彎抹角的心思。

傅長庚埋頭施針,“後宅裏,‘聰明人’大多将面上功夫做得無可指摘,然後在人瞧不見的暗處下絆子。”

這話看似沒頭沒尾,但和光卻一點就透——梨花落水,花柰的繼母逃不脫幹系。

“女郎當是被父兄庇護得周善,故才沒見過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污糟。”

聽聞“父兄”二字,和光一晃神,立時便想到了和謙安跟封陽,眉宇間不期然染上回憶的柔軟,輕輕“嗯”了聲。

不想他又問,“既如此,那為何還要獨身一人背井離鄉?”

和光忽地警醒,覺察到他字字句句都意在言外,捋了捋阿樂的耳朵,緩緩開口,“雙親出遠門,歸期不定,縱然有将我托付于人,可我有手有腳,不想過寄人籬下的日子。待父母返家,自是要回去團聚的。”

她沒講實話,但給出的理由也不算胡謅,傅長庚穩穩落下最後一枚針,用帕子淨了手,就像真的在談論天氣那般淡然地落下一句,“外頭要變天了,還是早些歸家為好。”

和光總歸在蓮世中經歷過浩劫動蕩,她聽出了傅長庚所言的“變天”背後的深意,只是慕龍鎮若有風吹草動,為何沒聽雪娘提及?

傅長庚瞧出她的遲疑,“城中今日貼出了西州刺史下發的文告,言北地有變,需徵調大批雜役去姚山修築工事,攤派到戶。”

和光在聽到“北地”二字時,眼波微微一動。

“你也聽出來了?此番徵役的端由荒謬至極,怕是起事不正,北地有成安侯坐鎮,加之三萬鐵甲将士堅守,局勢穩如太山,何來有變一說。西州這一紙文告,無端造謠,拿百姓當愚民糊弄,背後定然另有圖謀。”

他一改之前的三緘其口,甚至連性情膽略都不再加以掩飾——通朝政、明利害,倘若到這裏和光還以為他是個厲害的山野獸醫,那蓮世之劫她就算白歷了。

就是要辜費雪娘的一片苦心了,若給她知道她有心拉纖的“獸醫郎”非池中物,以她的性子,怕是又要捶胸頓足。念及至此,和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郎君談吐深藏功與名,只可惜對我一介四六不通的村姑講這些,不啻對牛彈琴。說來也不懼郎君笑話,北地什麽侯是何許人我都聞所未聞。”

原本憑欄而望的傅長庚扭頭凝睇她一眼,“此處通往慕龍鎮的必經路上,有座武侯祠……”

和光垂眼細想,好像半山坡上是有座廟,剛要點頭,卻聽他續道,“裏頭供奉的不正是成安侯章幼廷的長生祿位?”

阿樂的耳朵轉了轉,似有擡頭之意,但不知為何又趴回去了。

“是他?!”

她無意中流露出的失态反應,再想詭辯“聞所未聞”那都是不可能了。

傅長庚把眼瞧着她,她瞧着傅長庚,面面相觑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舌頭,“……他……他不是尚了女皇,榮登帝君之位麽?”

傅長庚閉了閉眼,“簡直……一派胡言!”

和光還似不信,“不是?那誰做了帝君?”

傅長庚眼底劃過一抹憎厭,停了半晌,才寡淡地吐出二字,“太傅。”

“裴骘?!”

傅長庚掀了掀眼簾,袖手睨着她。

看出他眼中的揶揄,和光汗顏,“道聽途說……呵呵,都是道聽途說……”

蓮世竟非憑空而造,而是淨世白蓮子複刻了一個現成的。橫跨兩世的和光突然覺得恍惚,一時辨不清物是人非的究竟是現世,還是蓮世。裴骘也好、章幼廷也罷,此間都有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仙凡殊途,她無需再跟其中任何一個産生瓜葛。

但王蘇木呢?

和光盯着傅長庚襕邊上的方勝紋,難以啓齒,若問,徒惹他更多懷疑;若不問,眼前也尋不到比他更合适的可詢之人,糾結半晌,還是決定旁敲側擊地打探一二,“你方才說到的章侯爺,我倒聽過關于他的另一樁傳聞……”

傅長庚挑眉,示意她往下講。

“說……其父與王太醫的次子是莫逆之交,關系好到少時便彼此約定下娃娃親,後來王郎君真得了一個女兒,也是王太醫唯一的孫女,兩家既有婚約在先,就……”一轉眸,和光瞧出他面上顯而易見的不悅,頓然識趣地收了聲。

“造謠一張嘴,那些捕風捉影編造流言蜚語之人真真可恨。”

“是是是……”和光一邊疊聲附和,一邊在腹中合計,他這麽說的意思莫不是章、王兩家并無締婚?

“王老太醫三子五孫,次子有疾無所出,何來的孫女之說?”

和光腦中空白了幾息,原來,世間本無“王蘇木”,蓮世中或因她的存在,某些人的氣數才發生了扭轉。

比如裴骘,回想起湯口縣衙小院中他說過的話,想來他那個位置,姻緣也是由不得他的……

“我所說之言,女郎看着不像很信服的樣子。”

“郎君為何知道這麽多?”

傅長庚視線從她額際的絨發滑落,落入她眸底時明若觀火,“古籍有雲,‘洞中一日,世間千年’,我亦想知,女郎是何方高人?”

和光莞爾,“郎君着相了,蜉蝣寄于天地,誰還沒個過往,你我既然已選擇避世于此,便好好活在當下,不好麽?”

滿園通透的氣澤,滌淨傅長庚肺腑中的積郁,取而代之的,是不吐不快的沖動,“非我不願,而是不能。”他眺着滿園春色,輕聲慨嘆,“起初我也以為遠離京城,抛卻那個姓的蔭蔽和負累,就能解決一切煩惱,殊不知,有些東西,是剔骨換血都擺脫不了的。”

和光敏銳地捕捉到他這三言兩語的關竅所在,“敢問郎君貴……”

“我姓裴,你所知的‘裴骘’……”傅長庚語焉不詳地停在這裏,重新轉過臉來,沉靜地看着她。

和光從容不再,瞳孔随着呼吸凝滞驟然一縮,失神地盯着他的唇,有個荒唐的想法呼之欲出。

“是我長兄。”

和光怔了怔神,腦中反複過了兩遍他說的話,方才打消掉那個荒謬的念頭,無所适從地點點頭,又陷入沉默。

明知此故人非彼故人,就不知為何會在聽到與那個名字相關的消息時,心緒還會被牽動。

和光無意識地随口問出一句,“大人他……可安好?”

“先帝頒诏立儲不久,晉王兵變,長兄在檄剿亂賊時中流矢,戰殁。”

但和光卻記得,蓮世的裴骘平定晉王之亂是在女帝登基之後,那一役,無論是之于大正的國本,還是之于他本人在朝中的分量,都至關重要。他的仕宦之途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平藩亂、安蒼生、清君側、挽狂瀾,肱骨之名,無出其右。就是那般皎如日月英姿踔踔的風流人物,于此間的光耀尚不曾點燃,如何就像流星一般鬥然而去了呢?

“人殁好似湯潑雪,這世間還能記着長兄的人屈指可數,想不到女郎竟算一個。”傅長庚凝視她片刻,低頭将阿樂周身的銀針取下,收斂如匣,舉步出了抱廈,行至院中的時候,轉身留下一句,“明日辰時我再來。”

“他親口同你說他是裴二?”聽完和光的轉述,雪娘直呼不可思議。

和光糾正她,“并無說他行二,只說裴骘是長兄。”

雪娘頗為嫌棄地“啧”了一聲,在她面前豎起三根手指,“東平縣主生了仨兒子,裴骘為長,老三做了帝君,你說他還能是行幾?”

和光嗫嚅,“昔日裴少傅,瑤林瓊樹獨步天下,倒不曾聽說他還有其他親兄弟……”

雪娘狐疑地睨着她,“你一個散仙兒,還會屬意這些?”話音未落,突然靈光乍現,撫掌笑得意味深長,“那傅長庚的樣貌就已極好,其長兄定然更為出挑,不然又豈能入你法眼?”

現世的裴骘已無從考究,但蓮世中的裴骘,也就是懷淵那張神顏,端的是儀範清泠、風神軒舉。和光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悟出一個真谛:少不經事時,眼中真不能被太驚豔的人先入為主,緣因漸染只會随着時間的推移更甚,全然不給後來人留一絲絲餘地。就好比現在,她甚至閉上眼,就能在腦中描摹出他的畫像。

那是她的禁區。

和光避開話鋒轉向旁處,“你說傅長庚亮明身份,還同我講了那些有的沒的,究竟意欲何為?”

“他若真是裴二,那他的意思就很直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你。”雪娘飽食人間煙火數萬年,凡人自以為是的那點算計,在她眼中不過滄海一粟,她懶懶地掐指一算,替她分析,“凡間先頭那個皇帝,命格是短了些,但瞧人的眼光卻是長遠,武有章家安四方、文有裴氏定天下,這兩個大姓,萬中無一的竭智盡忠。聯姻是極好的拉攏近臣的法子,章家要守邊,定然不能将雄鷹囿于禁城中,因此裴家子便是帝君的不二選,裴骘殁了,自然順位到裴二頭上。他胸有乾坤,又不想委于女子身後,除了金蟬脫殼還能怎麽辦?但那種門第出來的子孫,豈會真的甘于隐姓埋名一輩子,待時機成熟,還是要重新入世的。”

和光聽得雲裏霧裏,“這些又與我何幹?”

“當初他叛逆離家,就算沒鬧個急赤白臉,肯定也不怎麽光彩,眼下西州風波驟起,恰是他将功贖罪返回裴家的好時機。紫薇尚需左輔右弼,他既瞧出你的不凡,如何能不動拉攏之心?至于其他,想來他覺得都是水到渠成的後來事。”

和光當然知道她講的“其他”是指什麽,一時胸中千回百轉,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煩悶地往榻上一仰,“他就不能坦言相告?最煩虛與委蛇了……”

雪娘“噗嗤”一樂,勸慰她,“不過才見兩面而已,你還想他如何坦白?他要直說想邀你共營利國利民之事,做得好還可以考慮許你正妻之位,你就不覺得唐突?我知你想真心換真心,可凡事都講穩中求進,只有經事才能辨真心。他敢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籌賭你的态度,我就覺得他已經夠大膽果決了。”

聽她偏得實在不着調,和光沒忍住開口糾正她,“我不是那意思……”想到不可言的裴骘,她又連連擺手,“我對他真沒有那意思……”

雪娘好整以暇地捏捏她的臉頰,揶揄道,“可我明眼瞧着你臉上透着那麽點緋意。”

和光有口難辯,乜了她半晌,斜刺裏有了主意,假作嬌羞地捂了捂臉,模棱兩可道,“我的意思是,終究我與他長兄有點過往……”

雪娘從她面上端詳不出端倪,“可他長兄不已經……”眼見這話茬沒法再續下去,哀嘆一聲,擺擺手,“罷了,不說這個了,說說那姚山……”

和光一驚,一個打挺重新坐起來,“姚山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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