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和光也不知雪娘要搬的救兵是何方神聖,只在她要求自己從旁護法時乖乖照做。
雪娘将無事牌置于掌心,手指在其上撫過,金光閃過,隐隐現出一行字。
少頃,一個男子的聲音從中傳出,“寒酥。”
“将軍。”
一瞬的驚愕攫住了和光的呼吸,寒酥竟然是雪娘的本名?她旋即就想到了白日遇到的那個奇怪男子,會不會是因為捕捉到她身上沾染的雪娘氣息,他才喚出“寒酥”?他修為高深莫測,難道便是雪娘眼下要搬的“救兵”?
帶着疑惑,和光支起了耳朵。
“寒酥,金闕令在你手中擱置了三萬六千年,你終于想通了?”
片言只語,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凜然。和光元靈本就是柔水,五感細膩,同是“寒酥”二字,她聽得出日裏那男子口吻中微妙的情愫,而非這位将軍這般冷硬。
雪娘置若罔聞,直截了當道:“将軍,姚山有異象,凡世亂賊勾結妖邪荼毒生靈,已禍及我治下子民,茲事體大,左右求告無門,才出此下策,求将軍相助。”
良晌的沉寂,“寒酥,你悔麽?”
“不悔。”
“知道了,守好你的崃山界,沒我告令,不得輕舉妄動。”
打在雪娘面上的金光漸漸黯淡,那塊金闕令又恢複成往昔古樸無華的模樣,雪娘方才板正的肩膀這才稍稍塌了下去,她盯着牌子,不知在想些什麽。
薄涼的夜色中,淡淡的流霧不知所起,雪娘裹身其中,仿若有意将自己收攏進羽翼中,自己庇佑自己,好躲開四下蔓延的茫然——她有些想念自己的丈夫了,縱然他沒有可堪替她遮擋風雨如晦的雙翼,但過往每每遇到難題,哪怕是跟他講一講,他都會舉重若輕地幫她分析一二,點撥她解決問題的新思路。
雪娘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面頰,她是猛禽,不是母雞,天劫中她可是單槍匹馬護着主上九死一生的骁将,怎麽可以淪落到貪戀溫柔鄉的境地!
待她重新轉回身來面對和光,神色已複往昔。
和光不期然與她四目相對,略覺尴尬,摸了摸鼻梁,“貴人他……應了麽?”
“嗯,他就是這種性子,從不直言承諾,但絕不會坐視不管。”
和光本想跟她提一提那怪異男子的事,然而在張嘴的一剎那,她冷不丁想到了上元前夜雪娘做的那個噩夢,鬼使神差地,話至嘴邊又吞了回去。
按凡人腳程,從慕龍鎮過來,最慢兩日也到了,可轉過天到傍晌時分,還沒見裴闵跟花柰進城。
雪娘心覺不安,分出神識沿路往回尋了一圈,竟一無所獲,她同和光詫異道,“花柰當是咱們三撥中最先動身的,裴二啓程時辰亦沒過午,何況他還有快馬。雁過留痕,風過留聲,這還能憑空消失不成?”
和光按住她的手,“莫要胡思亂想,有沒有可能,花柰托夢時,她人已近姚山?我再入落鳴谷探它一二,看能不能尋到她的蹤跡,至于裴闵,我在他身上系了碧虛鸾,魂動鈴響,時下雖查不到他的行蹤,但至少人安好。”
雪娘心知攔不住她,複又将無事牌擲給她,“他既不許我擅動,你便帶着,若是真遇到招架不住的境況,切勿自己硬抗,乞助又不丢人。不過還是老規矩,午夜之前須得回來。”
和光自是應下。
落鳴谷中有一道河床,自西而下,又蜿蜒向北穿谷而出,和光留意到,沙石并未全然幹透,當是斷流沒多久。她溯源而上,攀了數百丈,終在半山處發現一道很隐秘的水壩。
被攔截的山溪并未改道,而是就地蓄出一汪三尺見方的水池。瞅一眼河道原先的寬度,和光就察覺出不對,山頂冰雪消融的水源源不絕,這一小潭如何盛得下,既是活水,定有其他出路。
念及至此,她當機立斷投入潭水中,将元靈與潭水融為一體,打開五感六識,借助水的流動去觸探邊界。
不出所料,潭下深不見底,宛如一只巨肚水囊藏在山中,莫說這一座山頭的冰川融水裝得下,便是整個落鳴谷的水都能彙聚于此。
便在此時,山腹一側的石壁隐隐傳出金石敲擊的铿铿聲,和光即刻收攏神識,附着在水滴上,穿過一道道岩石縫隙,進到礦坑中。
巷道裏燈碗昏昏,十分逼仄,勉強能同時容下兩名成年男子并肩,進出都須佝偻着腰身爬行,四下彌散着令人窒息的騷臭味,沒什麽生氣,但也沒有前日在山谷上方感受到的煞氣。
交談的兩名徭役一人執鑿,一人執錘,以捶打的聲響掩蓋着竊竊私議。
“……那位顏先生命可真大,被砸成那樣,眼見就要被投進冶煉爐了,竟自個兒站起來了,聽說礦監都被他‘詐屍’吓屙了尿……”
“他不是命大,是敢搏命,也不知在他之前,沒死透就被拉去煉化的有多少……”
“铿、铿、铿、铿……”單調的鑿擊聲在石壁上回響,人言的緘默讓狹小的空間越發局促、絕望。
“是以無論如何都得留着這口氣,累死、餓死、被山石砸死,那都是命,可若是被活活燒死,那就是橫失,投胎都投不得……”年輕後生嘟囔着,用頸上搭的毛巾擦了把汗,臨末了似是在眼前胡嚕了一把,“早知此行有來無回,我就将心意同師妹明說了,省得抱憾。”
“說了又能如何?把遺憾留給人家?”
“四貨哥,我不信你沒的憾事……”後生不服。
“我婆娘要生了,族裏老人都說這一胎定能得個女娃娃……我給她做的搖搖椅還沒來得及磨刺兒……”
三言五語,和光已能聽出個大概。徵上來的百姓悉數被送進礦坑做苦役,待人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狀若殒命之時,便将其活生生投入煉窯中。
照此推斷,谷中沖天的煞氣,當是出自那煉窯。
坑壁上堪堪回蕩出一道重物拖行的聲響,漸行漸近。
“換班了。”一副沉聲靜氣的嗓音自二人身後飄來,盡管聽上去有些虛弱,但還是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顏先生?!”後生瞪大了眼,後退着膝行到來人跟前,待看清他額際的血痂,一時忍不住喉嚨發緊,“他們……他們……當真……”
被他喚做“四貨哥”的男子适時開口,将他險些沖口而出的激越之言攔了回去,“阿沃,你先去歇吧。”
後生負氣地頓了片刻,用小臂在眼前擦了一把,到底還是爬了出去。
幽暗的巷道裏,顏麟書借助上肢的力量,緩慢地往前拖動捆縛在木板上如一攤死肉的下半身。
厚重的木板擦過坑窪不平的巷道,發出沉悶的響聲。
被泥塵跟血漬髒污的面容,一寸一厘地被昏昧的燈輝勾描出全部輪廓。
和光驚愕地望着那張有過一面之緣的臉,眼前之人無疑是個活生生的肉體凡胎,那總不能是前日遇到的那個男魂,化用的是此人的臉吧?
“顏先生,還好麽?”熊四貨将錘和鑿都攥進自己手中,擺明了是要一人獨攬兩人的工。
“熊四兄喚在下麟書就好,既能下礦,便能勞作,只是要牽累兄長些個了。”說着,便從熊四貨手中接過了鑿。
熊四貨知道讀書人都有傲骨,神色複雜地深看了他一眼,便也不再争執,低聲道,“能打鬼門關逃出來人,天地都不敢怠慢,切莫辜負了這條命,嗯?”
原本嶙峋的臉,忽如春山可望,“極是。”
一顆水珠悄無聲息地從燈碗上方的石尖滴下,恰巧落在顏麟書眉間,熒華在他印堂處轉瞬即逝。
和光馬不停蹄地轉回佳邑城,她急不可待地想要跟雪娘求證顏麟書是不是她的夫君。
夕陽入山,和光乍一回土地廟,雪娘便迎将出來,“回來得正是時候,我有事同你講……”她警覺地四下裏看看,揮手設下結界,将二人的聲音罩在其中,“我尋到些蛛絲馬跡,或許跟花柰也有關。今日城中來了一支傩班,說是西州特意在姚山醮儀中安排了傩禮,請他們來就是為跳傩請神的。可怪的是,這群人非崃山族民,我卻在他們之中聞到了似有若無的辣蓼氣味。”
“辣蓼?”和光驀然擡眸。
“你也知?花柰常年在河溝放牧,女娃娃皮嬌肉嫩,哪經得住毒蟲叮咬,鎮子上的大夫便教她以辣蓼熬煮的水沐浴洗衣,久而久之,那辛味就似沁入她肌骨中。”
“就算她喬裝打扮可以蒙蔽凡人,卻是如何逃過了你的搜尋?”
雪娘面色沉沉,“他們随行的箱匣,不多不少也是八口,都貼着西天字符咒,神息進去什麽都探不出來。這些年我閑來無事,也修了些法門,入定攝其無表色,才勉強分辨出一點輪廓,那箱匣裏裝着的,似是人肉身。”
和光聞言,周身一下子繃得僵直,明明夜以繼晝地追趕,卻還是得到如此結果。巨大落差生出的失意、怫郁,将她重重打回人間,讓她再一次飽嘗與和謙安離別時那種無能為力的苦澀。
雪娘瞧出她的不對頭,手忙腳亂地揉撫她的後背,與她解釋,“先聽我把話講完,你想想看,無論運的是活人還是死人,他們這一路走的是人世陽間道,回避的卻是除人以外其他幾界的窺查,合乎情理麽?”
一語道破天機,如甘露灑心,和光的眸子遲滞地移向她。
雪娘捏捏她的臉,“花柰定然還活着。我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尋到她的下落。”
只是和光心下的氐惆無法立刻煙消雲散,她孩子氣地搖了搖雪娘的手,忽而想到了正事。她慢吞吞地從懷裏摸出無事牌,交還給 雪娘,面露難色,“有件事……不知我當問不當問……”
雪娘“啧啧”嗔她,“怎生沒頭沒尾地跟我客套起來?”
和光摸了摸鼻梁,“敢問……你家良人尊姓大名?”
雪娘莫名其妙,“他姓顏,名麟書……又不是皇帝老兒,有何不能問的?”
和光猛地打了個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