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崃山與姚山搭界之地,是一個叫佳邑城的地方,此處四面環山,東北方向的山頂上立着凡胎肉眼瞧不見的界碑,翻過去便是姚山界。
東方将白,城門剛開,打官道上走來一位僧侶打扮的人,左腿有些跛,卻不影響他足下生風,不多會功夫就到了城門下。
“老師父自越州來?”門番細細辨讀他的過所後,有些不可想象,越州距此山水萬重,他一屆年逾花甲的老人,腿腳還不健全,竟要去往軒轅朝拜,也是不知他此行有無歸途。
老僧滿面風霜,眸子卻極亮,但見他不卑不亢道:“正是。”
門番由衷生出幾分佩服,交還過所的一瞬,他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提點了一句,“老師父,若非要借道姚山,切記繞開落鳴谷。”
老僧微微一笑,單掌行禮,“善哉。”他話音剛落,“啾啾”兩聲鳥鳴,一只雪白滾圓的長尾山雀從老僧的袖口裏探出頭來。“路上撿拾的僵鳥,不成想還真叫它緩轉過來,送佛送到西,待我去尋些吃食将它喂飽。”
說完,又是灑脫一笑,一高一低地疾步而去。
在他身後,門番喃喃,“人不如鳥……鳥尚有禪師救,人當如何?”
老僧買了個蒸餅,尋一處背風的巷口盤腿坐下,先掐下一小塊放在膝頭,放出山雀任它啄食,他自己也慢吞吞地往嘴裏送着。
“那門番話中有話,他身為官門中人,想來是知道些內幕。穩妥起見,待我先去打聽一二你再見機行事……”
“我知雪娘圖我周全,但時不待人,照眼下的情勢推測,只怕‘棋局’早已布好,就等‘棋子們’入局。不出三日,裴闵跟花柰都會抵達此地,要想撈人,至少要趕在他們涉局前看看盤,心裏才好有數。”
山雀啾啾,飽經滄桑的老僧一邊吞着蒸餅,一邊慈目同雀絮叨着什麽。
街對過的旅店掌櫃開門就撞見這一幕,世道不太平,他本不欲多管閑事,可扭頭一想家中高堂,不免又對那位老者動了恻隐之心,遂也沒喊夥計,徑直出了店門,穿街過來,勸請老僧去他店裏歇息。
老僧将膝上山雀放至肩頭,起身施禮,“施主大善……”他展臂看看身上沾滿風塵的僧衣,淡然一笑,指指姚山,“貧僧風餐露宿慣了,在此歇歇腳便繼續趕路了。”
順着他指的方向一瞥,掌櫃神色微變,不假思索道,“老禪師聽我一言……”話一脫口,他心下又是一頓躊躇忐忑,要如何隐晦地講,才能既不觸官府的黴頭、還能勸住老僧,兩難中一擡眼,不由被那雙洞悉萬物的慧眼瞧怔了神。
菩薩低眉。
一瞬的萬籁俱寂中,他腦海中只剩下這四個字。
老僧開顏不語,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掌櫃如夢初醒,附耳語:“老禪師,此處多有不便,還望借一步說話。”
二人移步旅店內,掌櫃倒來熱茶,在一旁坐下,開門見山道:“佳邑城古來便是官道上的重要驿站,南來北往的行旅人大多會在此停留,歇息補給後再重新上路。眼下西州四處徵徭役,搞得人心惶惶,別說咱們旅店的生意今不如昔,便是整個佳邑城的過客都明顯少了許多。傳聞姚山界出入口都設下了重兵把守,鄙人不知老禪師有何緊要之事非在這個節骨眼北上,怕就怕進得去,萬一不好出,那豈不是反誤了大事?!”
老僧起身,雙手合十,“貧僧多謝掌櫃提點。”
盡管掌櫃再三挽留,老僧還是謝絕了他的好意,粗略問過寺院的方位,便告辭離去。
佳邑城的土地廟雖不及崃山主峰上的恢弘,廟裏廟外卻打掃得幹幹淨淨,老僧在後院尋了個角落将背簍放下,悄聲交代一句,“雪娘,替我照看好阿樂。”
雪娘化出人形,拉住她,從腰間解下從不離身的無事牌,親手挂上她腰間,“前路兇險未蔔,這塊護身符你帶着,咱們約法三章,若人定之前你遲遲不歸,我可是會循着牌靈殺出封界去尋你的。”
拗不過雪娘的堅決,和光慎之又慎地将那牌牌塞入腰帶,拍了拍,對雪娘笑笑,“如此貴重,那可不要磕碰到才好。”随即分頭各自行事。
和光從土地廟後身進山,憑借虛空裏水氣的味道,在山林縱深處找到一處深潭,她投入水中的一瞬,“老僧”的肉身便消失不見。
流水濺濺,一線千裏,和光順水進入姚山境。沒多久,就陸續見到幾批行進中的徭役,隊伍有兵卒押解,偶有交頭私語的,立地就會吃到馬鞭。
依慣例,俘虜或重犯服役才需重兵看守,可那些徭役的衣着打眼一瞧就知是平頭百姓。反觀區區執事,僅僅是得了一條馬鞭那麽丁點的權力,就敢草菅人命。
太反常。
盡管目前還無法窺見全局,但這場陰謀已經押上了成千上萬條人命。如此一想,和光更覺事不宜遲,急如星火地順着人跡前行,不用問也知,這群徭役的歸宿,正是守城門番提及的落鳴谷。
複行數十裏,進入姚山腹地,隐隐可聞山中傳出的金石聲響,和光腦中靈光一現,或許,此即所謂“落鳴”。
循着聲音的方向潛行,水中漸漸滲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其中還混雜着濕泥、鐵鏽的味道。幽微的氣息絲絲縷縷地混在水中,要換作一般人,很難察覺到它的存在,更不必說探尋它的來源。
術随意動,無從察覺的力量在水底攪出漩渦,淘沙般将水中異樣的氣息卷到一處,并将之牢牢禁锢其中。
渦流中心,似有若無地閃過一個人形。
和光正欲細看,可一眨眼的功夫,她造出的漩渦竟憑空消遁得無影無蹤!
“寒酥——”一聲缥缈虛無的嗟嘆在她四周回蕩,聲音裹挾着某種力量,頃刻間便将她四周的水凝成結界。
對方的修為顯見比她高出不少,不單沖破了她的法陣,更像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将她圈禁在一張無形的網中。
和光四下碰壁,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觀望情勢,指尖無意識地探向脈門上的式靈索,輕輕摩挲了一回。
周身那股禁力驟然撤去,緊接着,一名徭役打扮滿身是血的男子魂魄在眼前依稀顯現,他朝虛空抱拳施禮,“既見鴻蒙,如少宗主親臨,恕某失禮……”
不知是他有意諱莫如深,還是重傷在身的緣故,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含混,和光隐隐約約只辨出“少宗主”、“失禮”幾個字眼,可四下查探,又并無旁人。
再回頭,餘音尚存,那男子已隐匿不在,連同腥氣都一并無跡可尋,就仿佛從不曾出現過一樣。
“怪哉……”
尚不曾抵達落鳴谷,便遇此波折,前路未蔔,和光收起莽撞大意,慎之又慎地靠近山頂。
月出東山,雪娘兀自立在土地廟外的樹桠上,眺望着姚山方向,心上正胡思亂想着,一聲熟悉的傳音攪亂了她的思緒。
“雪娘!”
是和光!
長尾山雀蹬開樹杈,在夜色中劃出一道銀光。
雪娘沖進土地廟,打眼就瞧見和光蹲在供案前,一手點心一手果子,啃得狠戾又狼狽。
散仙也是仙,雖說肉身不能只靠吸風飲露,但辟谷一日絕不致于餓成如此慘狀。
雪娘驚愕地摸了摸她後頸的命門,“你這是……被餓死鬼附身了?!”
和光急于将探來的詭秘說與她聽,拉她在蒲團上坐下,率先将腰間牌子還與她,梗着脖兒吞下滿口的點心,卻被噎了個瓷實,不得已只能連連搖頭。
雪娘忙不疊指尖攜訣,點上她喉間,助那點心下肚,緩過氣的和光這才張開嘴,含混不清道,“何止餓殍,那谷裏太多髒東西,壓在元神上有千鈞重,好容易逃出生天,仿佛裏裏外外都被榨幹了一般,餓得難耐。”
就算她沒詳說到底經歷了什麽,可雪娘還是聽得心驚肉跳,忍不住數落她,“不說叫你适可而止,為何非要将自己逼入絕地?!”
和光從她遞來的點心盤裏又撚起一塊,湊到嘴邊,一改方才的狼吞虎咽,只用牙齒輕輕地切磨。窗棂前投灑進來的月華下,她眼神幽幽,細語幽邃,說出來的話卻透着股不服軟的決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樣的和光,讓雪娘不由聯想到在母狼教領下第一次捕到獵物的狼崽,通身冒着熱氣騰騰的驕傲無畏……還有無知。她恨鐵不成鋼地在她胳膊上狠狠擰了一記,低聲痛斥,“犯的什麽癫?!就憑你一個散仙兒的修為,能有多少福報經得起這般折騰?!這回倚仗你命大,下回呢?!”
和光渾不在意地笑笑,笑意轉瞬便融逝在眼底,“雪娘,那落鳴谷中,有鐵礦。雖則打着修築工事的旗號,但役工都由兵卒嚴密看守,擺明了是沒打算讓人活着回去。”
雪娘一聽便明了,“歷朝歷代都明令禁止私自采礦、鐵冶,尤其是邊地重鎮,以防被人操控鍛鑄兵器裝備府兵,或通敵交易變換銀兩。照眼下西州這情狀,不妙……只怕戰亂起,黎民又墜塗炭。”
和光胸中的警慮卻不在于此,搖頭道,“俗世的權謀紛擾,自有凡人去管。只說蹊跷之處,采礦傷亡确然在所難免,但谷中鬼魅遍野,煞氣沖天,卻實為不該。”
雪娘莫名想到昨日突然出現在慕龍鎮外的胡二,“比之上元燈會呢?”
和光看着她的目光,一時變得無波無瀾,雪娘明了,那是山雨欲來前的平靜。
“更甚千萬。”
雪娘啞聲地張了張嘴。
“你在燈會上聽來的傳聞是真的,姚山的确要啓醮,谷中的醮壇已搭好,且不止一座……”和光随手抓過幾枚花生,半阖起眼,邊回想邊在地上擺出醮壇的分布,很是有些悔不當初,“我修法不精,昔日上……上師講陣法時,我都躲在一邊讀野史,以致如今真要用到了,卻不得其解。”
雪娘的注意力被她演示的壇陣吸引,端量片刻,信手用香灰将八顆花生連成線,不禁納罕,“怎麽會是八座?看這陣法的形制,若是六府七元,它還多出一座;若講北鬥九宸,二隐七顯,這裏又少一座……”
和光順着她手指落下的位置一瞧,驚訝道:“可此處是礦口。”
雪娘一撫掌,“這便是了!北辰垂象陣,宣威三界,統禦萬靈。”
“統禦……萬靈?”和光驚疑參半地瞧着雪娘,二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和光探回來的“鬼魅遍野”。
“亡靈也是靈,不然你以為世間權貴拿什麽籌碼去跟旁門左道做交易?自然是權柄在握可操縱的人命。”雪娘眼底結霜語帶譏诮,起身往外走。
“雪娘去哪?”
“自然是去搬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