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沒喽!下回請早!”和光“恰到好處”地賣光藥茶,尋着那抹辣蓼氣味,不遠不近地跟了上去。
和光在灘塗上越走越遠,甚至都沒留意到海水已逐漸開始上漲,直至異香斷了,她才發覺,喧嚣的集市早被她甩在身後千丈遠,而她的立足之地,正在被四面八方湧來的海水吞噬。
海面撒開彌天大霧,那艘小船,出現得無聲無息。
狡猾的獵人往往會以獵物的方式出現,意識到自己已上鈎的和光嘲諷一笑,沒到最後,誰能說得準狡狐究竟是獵人,還是獵物。
“我早說會有貴客至,小妹怎還不信二兄?”
胡不易立于船上,居高臨下地睨着和光,船身在海浪的搖晃中一上一下,光影在他臉上游移,襯得那副笑難以捉摸。
胡舒盯着和光,嘴上問胡不易:“敢問是何方貴客?”
“說來慚愧,我也只知女郎是軒轅的嬌客,至于究竟是何方仙子,得看女郎……”胡不易輕笑一聲,意味深長道,“覺得咱們配不配。”
和光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凝神靜氣,确信無疑他身上沾有花柰獨有的香氣。
事情仿佛變複雜了……
胡不易目光在她足面上一壓、又一挑,“呀”了一聲,“瞧瞧,貴客的鞋襪都濕了,小妹,不是為兄說你,這可不是東望山的待客之道。”
胡舒媚眼如絲,勾着和光,“是我怠慢了,貴客可願進山喝杯熱茶?”
金烏升騰,墜入和光雙眸,剎時,她周身綻透出白金色的暖光,炫目榮盛,卻轉瞬即逝。
胡不易的瞳仁驟然一縮,難掩其中驚豔。
和光微微颔首,“那便叨擾了。”
當狐族兄妹替和光引見山主時,白上章正與胡夢卿對弈。
聽到侍從來報,白上章撚了撚指間的棋子,意外地跟胡夢卿換了個眼神,又問侍從,“軒轅來的?可有說姓甚名誰?”
侍從實誠搖頭,“二公子只說姓和。”
“和?”白上章略一沉吟,忽似想到什麽,将棋子擲回棋奁,與胡夢卿拱了拱手,“胡兄見諒,此局怕是只能得便再續了。”
胡夢卿不以為意,做了個請便的手勢,起身正欲回避,卻被白上章擡手攔下,“既是不易引見,說不定與胡兄也相識,何不見見再說。”
說話的功夫,人就已經進到園中來了,兩下見過禮,和光剛落座,白上章突生一問,“山君大人可安好?”
和光豈會聽不出他是在旁敲側擊她的身份,但和謙安是她引以為傲的靠山、更是她的底氣,遂直言不諱地道,“勞少主挂懷,家父一切都好。”
白上章連連颔首,扭頭同胡夢卿贊道,“果真是虎父無犬女。”
胡夢卿亦笑着回應,“這天底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從不敢想上元燈會驚鴻一瞥的仙子,竟能在此重逢。”
白上章聞言不由撫掌,“當真?!那還真是有緣。”
胡不易不動聲色地側目瞟了胡舒一眼,柔煦姽婳的笑靥恰如其分,增一分喧賓奪主,減一分不溫不火,連他都忍不住要為她爐火純青的僞飾拍手叫絕。
一盞茶吃完,和光起身告辭,白上章主動留客,“仙子來得正是時候,适逢明日夫人生辰,如若不棄,不妨留下吃盞壽酒。”不容和光推辭,他的目光尋到胡舒,言笑晏晏,“有勞夫人安頓下貴客。”
胡舒神色不變,“那是自然。”
客房都在一個方位,胡舒引着和光往那邊去,胡夢卿跟胡不易便也順理成章地與之順路。
原本走在前面的胡夢卿欣賞着山中景致,忽然漫不經心地挑起了個無關痛癢的話頭,“軒轅殊勝景致被傳得神乎其神,是以人人神往。仙子久居其中,當是感悟頗深吧。”
石徑不寬,僅容二人并肩同行,等和光應答的當口,他自然而然與胡舒換了位置。
盡管他的談資都是四海之內的風物人情,但也正是因為海市的前車之鑒,和光心中的大防才更加嚴密,與他交談,堪比手談。
一來二去,他倆與前頭的胡舒和胡不易便拉開了一段距離。
“長兄是不是愈發魔怔了?以為那位的所有物他占有的越多,他取而代之的勝算就越大?”胡不易輕嗤。
胡舒沒吭聲,但面上賢良淑德的假笑卻已懶得裝了,又往前行了一段,已能見到叢中半掩的客院屋檐了,她回頭掃了眼空無一人的來路,冷不防看着胡不易的眼,輕聲開口,“阿兄,你追求的登峰造極,永遠都是下一個,不是麽?”
和光是在極為明顯的辣蓼氣息中蘇醒過來的,一睜眼,腦中率先蹦出一個詞:家徒四壁。
昨日的豪華客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四面鐵青石壁圍出的一丈見方的狹小空間,除了對面牆角下蜷身而坐的人,再無其他。
“驢拉磨的地盤都比這大……呵,還是雙人間……”盡管身陷牢籠,但要尋之人卻近在眼前,頓叫和光心頭松快不少。
她從地上爬起來,稍一動作,捆縛在她手腕、腳腕上的鎖鏈,便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甚至還在石壁上回蕩出羞恥的餘音。
聽到動靜,對面的花柰擡起了頭。
黑暗中,和光瞧她瞧得真切,她的衣飾,竟還是跳傩那身。
和光皺了皺眉頭,她在醮壇上暈倒前生出的疑窦,現在終于有機會問出口,“你怎麽穿的是嫁衣?”
花柰似有一瞬的猶疑,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在那場火中失去了雙眼,因為任憑她如何睜大雙眼,她都無法看到對方的臉。
“花柰?”
聽到和光又用記憶裏那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喚了自己一聲,花柰才确認是她無疑,當即朝着她的方向爬行數步,直至被鎖鏈扯住,她才壓低了聲音焦急道,“阿姊快逃!”
和光當然知道要逃,但在想出對策之前,她總要先搞清楚,眼下最該逃避的是誰,狐不易?狐舒?狐夢卿?還是說敵友難辨的白上章?
周遭再度陷入沉寂,但花柰卻是發自肺腑的焦急,正要再開口,嘴唇卻被一根柔軟的手指壓住,她在腦中“聽”到了和光的聲音,“不必出聲,就在這裏回答我,我問什麽,你說什麽。”
接連不斷的颠沛流離、離奇荒誕的坎坷遭遇,卻在這一刻溫熱的觸碰中,得到撫慰。
花柰鬼使神差地做出個大膽的決定,細碎的鎖鏈聲響中,她小心翼翼地合握住和光的手,此一瞬,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阿姊,你問。”
從花柰口中零零碎碎的片段裏,和光終于拼湊出了個八九不離十的來龍去脈。
雪娘夜探煙山那回的所見所聞可謂真假摻半,花柰繼母的胞弟葉綮聿,對她确有男女之情,也确實在她簽下賣身契後匆匆趕回慕龍鎮,想要帶她遠走高飛。但誰也不知,真的葉綮聿卻在返鄉途中被胡不易攝了魂魄,并以移花接木的卑劣手段頂替。人是假的,那共赴生死的戲碼自然也是假的。胡不易之所以要這麽做,是因為他親口承認,之前礙于妖仙殊途,心悅花柰數千年而不得,如今她降世為人,他誓要将她永永遠遠地留在自己身邊。
而他留下她的方式,便是用他最癡迷的——魂燈。
這便說得通了,為何那焚燒醮壇的火中會被添入六丁神火,只因用六丁神火煉的魂,可持久不滅。胡不易就是要将花柰的魂先煉化,然後做成魂燈陪着自己。
和光不禁咋舌腹诽,如此說來,她滅的豈止是火,簡直是滅了狐二千年的念想啊!
花柰似是聽到了她腹中所想,立時清醒過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阿姊!你一定要盡快想法子出去!你毀了他的計劃,他轉頭将你我關在一處,十之八九是也要将你做成魂燈!”
千裏之外的軒轅頂,懷淵剛處理完公務,就聽弘知在門外告禀,“師尊,星沈亭的結界裏闖進來一頭犬,好在被封陽逮到了。弟子明日想帶師弟們細查一下六重天的結界,看是否需要查漏補缺,還望師尊示下。”
“犬呢?”
弘知對他關注的重點略覺茫然,但還是下意識指了指院外,“常如守着……”
“帶進來我瞧瞧。”其實不用看,懷淵也猜到是誰了。
阿尨這個犬身在泉水裏泡了太久,周身的毛都貼在皮上,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标致狗臉,可憐之餘還有些可笑。常如自然不知其真實身份,親自抱它進來,心裏揣着一絲僥幸:如果師尊判定它無害,他是不是可以乞求收養它。
哪知乍一見懷淵,阿尨便迫不及待地從常如懷裏跳下地,口吐人言,“雖然相距我與阿姊約定的‘最不濟’的期限還有一日,但我的元神似乎斷掉了對她的感知,還望上神馳援!”
弘知跟常如不愧是同門兄弟,瞬間腦補出一個“犬妖為救至親孤膽闖軒轅”的故事,同時也好奇他們的師尊會如何處置它,一時目光齊刷刷地轉向懷淵。
“知道了。”懷淵點點頭,“弘知。”
“弟子在。”
“六重天無需理會它,将八重天的子院打開。”八重天現有一十二座以地支命名的別院,除去首尾的子院跟亥院常年塵封,懷淵座下的十名弟子剛好每人分得一座。
弘知心頭一躍,隐約猜到些什麽,原本俊逸的眉眼倏爾染上幾分喜色,“師尊,是……”
哪知,懷淵卻擡手一指地上的阿尨,“子屬水,天一生水,有利于滋養,這陣子,就将他先安置在那裏吧。”
“哎……啀?”疑惑歸疑惑,但弘知從來都是謹遵師命,他将阿尨拎入懷中,出門化鶴,直奔八重天而去。
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弘知便現身于子院門前,他對阿尨道,“這便是師尊說的子院,待我起出鑰匙來開門。”
阿尨卻用狗爪按住他的手,“仙君先不忙,聽我一言。我是東望山白澤之後,因逢變故致魂魄流離在外,阿姊于我有再生大恩,先救我于水火,後又為送我回家落得個下落不明,我豈能抛下她不顧,自己躲到上神背後茍且偷生?”
哪知弘知聞言,眉間豁然開朗,“難怪……”自此看向阿尨的眼神裏又多了幾分慈愛,摸摸他的狗頭,“你可是乳名喚做‘阿尨’?”
他靈魂遽震,難以置信地反問:“仙君怎知?”
弘知笑笑,自掌心喚起子院鎖鑰,推開院門後将它置于地上,“你先進去瞧瞧再說。”
阿尨踏入子院的一刻,眼淚便蓄滿了眼眶,他不知為何東望山大兄的起居院落會在軒轅有座一模一樣的,而鼻尖嗅到的熟悉氣澤,亦很鮮明而直接地告訴他,這院子絕非簡簡單單的複制,大兄不僅在這裏住過,還住了很久。
“師尊門下僅有我知,你大兄才是軒轅的頭號弟子,他這些年來忍辱負重,是為助師尊鏟惡鋤奸,十分之了不起。此處曾是他的院落,你只管放心住下,好好休養魂魄,以待兄弟早日團圓。”
這些年來飽受的摧殘、羞辱、傷悲、驚怕,還有誤認自己被父兄遺棄的委屈絕望都集中在這一時刻爆發,阿尨哭成淚狗。
弘知貼心地适時離開,将空間留給他,臨出門時,突然想起什麽,回頭随口一問,“從前倒沒聽大師兄提過,說你們有姊妹啊?”
阿尨抽抽搭搭,“就是和光阿姊啊……”
弘知聞言神色驟變,一晃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