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如願以償得到和光的回應,懷淵滿以為這一趟就能順理成章地同她一道回軒轅,孰料再一次被拒絕。
“不妨說與我聽聽,究竟是何要務非要和光仙君親自解決?”他神色如常,但語氣中多少透出些無奈。
如今雪娘身邊有宋俨,管它是追捕寶輪教餘孽,還是清查狐族的魂燈,人家夫妻共心、其利斷金,中間能有她什麽事?
可除卻以上種種,倒還真有一件未了之事,拖拖拉拉到今日,貌似也只能由她出馬了——那就是送白重光回東望山。
和光倒是想與他就事論事,可話到唇邊才發現,開誠布公也不是上下嘴皮一磕一碰那麽容易。
雪娘說,想當年狐女在拜入他門下之後,莫名大了肚子才去逼婚白澤少主;而常如說,狐女曾與他有過一段不可言說的過往。
二者聽上去都不似空穴來風,所以他在那樁陳年懸案中究竟扮的是個什麽角色?
和光撩着眼皮掀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懷淵不明所以,佯作浮誇道,“對我難以啓齒?總不能是去跟章幼廷敘舊吧?”
和光目瞪口呆,用指甲在他手背上用力挖了一把,“我爹爹閉關,上神是連山帶嘴都沒了把門之人嗎?!”
懷淵不以為忤,就那麽瞧着她,眸中笑意傾灑而出。
和光抿了抿唇,沒繃住,跟他一起笑起來,“稚氣。”
他們之間似乎真沒什麽可隐瞞的,他若想窺視她的內心還不是易如反掌,但他還是選擇聽她說,和光遂将白重光的遭遇和她的計劃和盤托出,末了,她坦白道,“我親手将他從狐族手中救下,情理上自然偏向白澤族;而在他人口中,上神的态度卻似乎更偏袒狐族一些。上神不言而信所以能威震六界,而我亦篤信自己明辨善惡的直覺,因此才會彷徨,不知何處出了偏差。”
懷淵聽完,突生一問,“那你信我,還是信你自己?”
和光愣住了。
“慢慢想,等你從東望山回來,再告訴我答案不遲。”
“上神……這是不反對我去?”
“親眼所見都未必是真相,又何況只聽旁人說,你去親身經歷一遭,并非壞事。”他這番話別有深意,但下一刻便話風一轉,“最不濟,不是還有我兜底?”
和光睨着他,“什麽叫‘最不濟’,上神瞧不起誰吶?”
這口吻似曾相識,懷淵腦中冷不防回蕩起一個傲嬌的聲音,“大人即便坐到了太傅之位,眼界也沒比我阿爹開闊多少,還不是一樣覺得,只有男子才配攜手相立肩負家國?……小瞧誰呢?兀那阿寶?”他啞然失笑,不禁又拍了拍她的頭。
又過了數日,待和光複舊如初,懷淵才将她從自己的須彌天地中放出來,同她一道回了竹林小築。
和光從池中啓出靈繭,喚醒了白重光。
少年規規矩矩向和光施過禮,一擡眼,視線不經意滑過她身畔的男子,白重光腦中當即一片空白,愕然、失神、恍惚,不知為何軒轅神主會出現在這裏,手足無措中還是下意識跪拜在地,“東望山白重光見過上神。”
在白重光心底,他對懷淵的成見不可謂不複雜。父兄都道軒轅神主黜邪崇正德望炳然,可回溯當年之事,憑他的修為,絕無可能辨不清兩族是非,而他卻選擇了作壁上觀。對惡的縱容便是對善的不公,他厚此薄彼的态度,難免叫人失望。
“阿尨,這陣子你修養得如何?”
懷淵豈會察覺不出白重光似有若無的排斥,心下卻饒有興味地暗忖:阿尨……這小子知道他是沾了一條狗的光才得以被救麽?
“阿姊是要送我回東望山了嗎?”白重光聞言頓時眸子一亮,滿眼都裝着和光,倘若是原形身,怕是尾巴都要搖掉。
懷淵不禁有理有據地懷疑,淨世白蓮子裏的“阿尨”保不齊真是他。
阿姊阿弟越聊興致越高昂,把懷淵幹幹地晾在了一旁。白重光的眼神若有若無地往他身上瞟了一眼,多多少少露出點得意。
懷淵氣定神閑地适時出聲,“東望山實乃東海仙山,本是母神收存神器之地,故四周布有降魔大羅,能辟除一切精魅邪氣……”言及至此,他特特收聲,袖起手來,觑着顯見敗下興致的和光,用下巴指了指白重光,“是以,你待如何攜他上山?”
興致高昂的和光以為他是在危言聳聽,扭頭一瞅白重光煞白的臉,胸口頓時涼了半截。
可前幾日他并沒提及這一茬,難道是見了阿尨臨時變卦了?
“阿尨”二字剛浮現,和光腦中靈光一閃,茅塞頓開,遂用只有他倆才懂的暗語比了個口型,“最不濟。”
懷淵無可奈何地乜着她,她則笑吟吟地回乜着懷淵。
倆人眉眼間的官司落在白重光眼中,就算年少尚未開竅,但白澤族生性可通萬物之情,他還是敏銳地嗅出了不一般的酸甜味——直到許多年以後,白重光才後知後覺,那正是男女間的情滋味。
終在和光的如花笑靥中告敗的懷淵,重新翻出從和光那裏沒收的十幾枚龍鱗,往地上一撒,金光閃過,一頭犬的肉身便現于眼前,他指了指,“名副其實。”
和光定睛一瞧,确是蓮世中的“阿尨”無疑,平淡幸福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剛想蹲下摸摸它油光水滑的脊背,可一想到命途多舛的白重光,本已打彎兒的膝蓋又繃了回去。顧忌到少年的顏面,她望着懷淵,密音傳話與他,“上神就不能慷慨些,給化個人身?他好歹也是白澤族的小公子,委身一頭犬,未免也太折煞人了!”
“折煞?”懷淵起手的架勢竟似要收回犬身,和光見勢不妙,二話不說,反手就将白重光的魂魄塞了進去。
尴尬的靜默中,和光故伎重演,又一次使出她的緩兵之計,顧左右而言他,“阿樂去哪了……阿樂?阿樂!……來為娘這兒!”
聽到“為娘”二字,懷淵終于忍無可忍,“在這裏。”
和光訝然回頭,阿樂可不就揣在他臂彎裏,她正要伸手去抱,哪知眼前一花,“阿樂”竟變作一只寶囊,定睛再瞧,那寶貝她認得,喚作“乾坤囊”,又名“芥子須彌袋”,是懷淵乘雷飛升時菩提薩垛所贈。
一剎那她如大夢初醒,無怪乎“阿樂”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而不是像寶新那般吃吃睡睡茁壯成長,緣因它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皮囊。
可一轉念……那它醒着的時候呢?!
和光不可思議地看向懷淵,“那還真是……折煞……上神了。”
堂堂軒轅神主都能在白罴崽子的皮囊裏屈就,區區白澤小公子怎就不能在犬身裏委屈委屈?
此一去萬裏之遙,盡管前路風險未蔔,但一人一“犬”還是歡喜上路。
懷淵回軒轅前再三告誡,就算有他龍鱗相護,白重光飽經摧殘的魂魄也經不起九萬裏之上的罡風,所以只能駕雲半空徐徐緩行。
和光滿口應承下來,帶着阿尨飛了十數日,鼻尖觸及的腥濕氣愈發明顯。
眼見東海已近在眼前,白重光卻累倒了,光是起身四條腿都在打擺子,更遑論走兩步。為求行事萬全,和光決定先獨身登山一探。
臨行前,她如法炮制之前與雪娘的約定,唯一不同的是,她取出偷藏的最後一枚龍鱗,略施雕蟲小技,将它補在了阿尨皮囊的胸口處,還不放心地拍了拍,口中念念有詞,“完璧歸趙。”
“阿姊……”白重光心頭隐隐浮出一絲不安。
“阿尨,阿姊跟你的小命,現在就要托付給你了,你敢不敢接?”
毛茸茸的四眼裏透出股堅毅,“無擔當堪為大丈夫?!”
和光強忍住不笑,摸了摸狗頭,“那阿姊接下來的話你可要牢記于心: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許你擅離此身,有這副龍鱗甲傍身,除非天塌下來,不會有誰敢動你,此為其一;其二,三日後若我還未歸,你便尋一處熱泉跳進去,阿姊的意念會将你送去軒轅,見了上神只需告訴他,‘最不濟’的時候到了。”
阿尨點點頭。
“乖。”
東海之濱的三秀鎮,是距離東望山最近的陸地,天氣晴好時,岸邊都能眺到山腰的雲帶。
鎮子不大,和光一圈轉下來,收獲一條最有用的訊息——每逢初三、十八,大潮退去的灘塗上都會辦海市,吃穿用度應有盡有,莫說十裏八鄉的百姓,傳聞就連仙山上的神仙都會來湊這個熱鬧。
和光舉頭望月,巧了,明日剛好初三;低頭看草,還好,祖傳的手藝還沒丢。
既過醜時,海水開始向海深處退去,近岸燈火星星點點,照亮半邊天幕。誰都知道,越往大海深處的攤位,守的時間就越短,商販們為占個有利的買賣位置,連夜守在岸邊,海浪退一點他們進一點。
和光也不是真為賣藥茶而來,她眯眼眺着海中看似并不太遠的東望山,耐心地等着。
直至寅時,山那邊駛出一艘并不惹眼的小舟,和光起身,背上背簍,慢條斯理地往灘塗上走去,大潮還沒退到底,海市卻迎來最熱鬧的時刻。
近岸自是沒有擺攤的位置了,和光“不得已”在灘塗盡裏邊兒支起爐竈。
破曉時分,海風寒涼,和光熱氣騰騰的藥茶便宜又大碗,很難不搶手。就在遞茶的光景,她的眼角餘光掃到,那艘從東望山駛出來的小船,靠邊了。
打船上走下來一男一女。
海天交彙處已現紅霞,旭日噴薄而出的一瞬,和光瞧清了來人的臉,詫異了一瞬,胡不易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而他身畔的女子,單從與他相似的眉眼中也不難猜到其身份。
“老板,茶還賣不賣了?!”
“賣的賣的!”和光舀茶的光景,那一行三人就打她眼前過去了。
若有若無的辣蓼味輕紗一般,從和光的鼻端撫過,她心中一凜,手中湯勺沒拿穩,硬生生地被熱茶燙了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