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銀
萬物靜默,唯有天邊一抹孤冷月色,陪伴着林府的寂寂院落。
昏暗的屋子裏,有人雙眼緊閉平躺在床上,看起來睡得并不安穩,不僅眉頭緊皺,額角處也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就在這時,一陣風風火火的拍門聲猛然響起,栖息在院落裏的野鳥們,呼啦啦全都飛了起來。
這聲響,驚的楚越一下子睜開眼睛,從夢魇中徹底抽離出來。
他擡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按下滿腔煩悶,轉頭去看滴漏,才發現這會不過寅時初刻,并未到素日起床的時候。
可站在廊下的梧桐,見屋內仍舊沒有亮起燭火,又動手噼裏啪啦拍起門來。
“楚公子,楚公子,快起來了,老爺吩咐請你去幽篁館呢。”
聽明來意後,楚越頓時有些無語,難道答應做贅婿後,連覺也沒資格多睡一會了麽?
“別拍了,就來。”
他帶着怨念朝門外喊了一聲,便麻利地起床洗漱。待收拾好,趕到幽篁館後才發現,林如海這厮真是老奸巨猾。
算上楚越自己,此時幽篁館裏一共有五個人,均是樣貌不俗的翩翩少年。
林家所出不過一位千金,此時卻招來五位贅婿。其餘四人理所當然的,在看到姍姍來遲的楚越後,面上看起來熱絡周到,可眼底卻都暗藏着隐隐的敵意。
原來在這個時代,某種程度上,做贅婿還是要競争的。
人到齊後,林管家便出來為幾人做了一番引見。楚越這才得知,贅婿預備役中,有林家宗族出五服可通婚的林琅,揚州書院的寒門才子宋澤茗和陸文昊,還有江南下屬邊遠郡縣的縣令之子趙士霖。
這人選可謂是能找的都找了,最後就看是誰最得林如海的心,能成為他掌上明珠的如意郎君。
要夠上林家贅婿的标準,禮樂射禦書數全都要精才行。因此,林管家事先聘來的先生們,在這會就全部到場,開始安排起每日課程。
贅婿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來的!
從先生們安排的時刻表中能看出,從今往後幾人要日日起早貪黑,學習各種技能,除了吃飯睡覺沒有絲毫停歇的時間,簡直堪比禦書房的太子預備役們。
縱使給人家當贅婿不是楚越的本意,可想通後為了能留下來,他也只得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日日三更燈火五更雞,跟着其餘四個人做文章練拳腳,什麽都不落下。
日子就這樣如同流水般快速逝去,京城也迎來了氣候宜人的初秋。
榮國府裏,因賈母今年收到的中秋節禮裏,有一些這時節裏很招人稀罕的果子,便邀着小輩們過來一起品嘗。
賈府的三春,薛、林、史三位姑娘,并珠大嫂子李纨,還有最受寵的寶玉,全都來了。
滿滿一屋子水靈靈的女孩兒,又都是愛說愛鬧的,銅鈴似的笑聲就沒停下來過。賈母坐在上首,望着這些鮮嫩活潑的面孔,心情緊跟着愉悅起來,沾滿暮氣的身體好似也輕便了許多。
果子性涼,身子向來虛弱的黛玉不敢多吃,只略嘗了一口,就坐到賈母身邊,和諸位姐妹一起說笑。
屋子裏正熱鬧的不可開交時,王熙鳳突然火急火燎地走了進來,臉上的神情不怎麽好看,更沒了素日裏的丹唇未啓笑先聞,直到賈母看過去,才勉強掙出個笑模樣來。
“哎呀,老祖宗大喜,林妹妹大喜,揚州林姑爺家裏來人了,拿了好些箱籠,怕是給您帶了不少好東西呢。”
“揚州?”陡然聽到這個詞,賈母還有些意外。
實在是因為揚州路遠,除了每年年末林家會派人送來整年節禮外,平日無要事是不會上京來的,就連通信也很少。
“快請進來!”
立即就有丫頭過去打簾子,接着幾位仆婦魚貫而入,除了最前頭一位,剩下的手裏都擡着大箱子。
“請老太君安,多年不見,老太君風采依舊。”
說話的竟是林如海的奶嬷嬷安氏,她如今年事已高,早就安心呆在林府頤養天年,今次卻千裏迢迢趕來京城了。
賈母額角突的一跳,意識到林家人此行的不對勁來。
“原來是你,上回見你還是敏兒成婚之時,如今竟都過去二十幾年了。”
而坐在賈母身邊的黛玉,此時已是淚盈于眶。自來京城後,她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過林府的人了。
“老太君還記得老奴,是老奴的榮幸。這回老奴是奉海哥兒之命,專門來京探望咱們家小姐的,順便捎上給各家的中秋節禮。”
安氏先回了賈母的話,這才轉過頭看向黛玉。這個她親手接生出來的女孩兒,小小的一團坐在那裏,眼裏的淚光點點,看的安氏一顆心,像泡在壞了的酥酪裏,又酸又澀。
“小姐……長大了些,比幼時要白上許多。”
黛玉也站起來,朝安氏福了一福,哽咽到:“嬷嬷依舊年輕,只是多了些白發。”
因諸人都在場,兩人默契地打過招呼,便不再寒暄,只等結束後好單獨相見。
剛好趁着衆人都在,有些事還是得當着面說才對。
“我們小姐借住貴府打攪,已有兩年多了。老爺往往想起,都感嘆自身還正值壯年,卻要老太君幫着照顧女兒,心裏十分慚愧。”
安氏邊說話邊回身撫掌,身後的仆婦見了,立馬将擡進來的箱籠打開。
“老爺說,有夫人的關系在,原本不該這麽外道,可我們小姐從小嬌生慣養,身子又不如別個壯實,家裏養的精細,花費自是不低,如今在貴府借住兩年已是打攪,萬不能得寸進尺,還要府上養活,便派我來将小姐的花費補上。”
白花花的銀子剛漏出來時,賈母的臉就拉了下來。安氏的一番話,更是讓整間屋子的空氣都凝滞了。
林如海的意思,明顯就是在怪責賈府沒有好好照顧黛玉,更是有當面打臉的成分在。
本該出來圓場的王熙鳳,此時卻站在一邊,連頭也不敢擡。
這種事本該她先出面将人安撫好,再單獨帶到賈母面前,幾個人一起悄悄解決的。萬不該大庭廣衆之下,還有親戚在場,叫人如此給整個賈府沒臉。
可對方是巡鹽禦史林如海的奶嬷嬷,且不說不怕自己,更不會像賈府婆子那般容易恐吓。人家直接亮出禦史府的牌子,來者又都是客,三言兩語說完,王熙鳳就只得帶人過來見賈母。
“林姑爺多心了,我們府上是不如林家富貴,可到底也是國公府,玉兒是我嫡親的外孫女,在這裏的吃穿用度同寶玉他們是一樣的,甚至有時比幾個姑娘還好上一些,誰也不會給她委屈受。”
這話惹得黛玉驚憂不定,直到安嬷嬷傳來一個安心的眼神後,才稍微平靜一點。
眼看着賈母忍不住就要發火,為了避免場面太難看,還下不來臺,王熙鳳趕緊将小輩們,還有多餘的下人都帶出去,只留下安氏一人在此。
“林姑爺若是對國公府有什麽不滿,盡可以直言不諱,拿銀子糟踐人是何意?當初敏兒身亡,玉兒那麽小就沒了親娘,是他自己說再不續弦,我才想着把玉兒接過來養在膝下,以後婚配也能少讓人家挑理,怎麽我這還是給我們府上找不自在了?”
賈母的話越說越嚴重,安氏雖不認同,可黛玉往後還是要在賈府借住的,不能把人得罪的太狠,便站在那一言不發。
等到賈母消停後,她這才抹着眼淚開口:“海哥兒的脾氣,老太君還能不知道嗎?若不是氣急了,怎會如此行事?前些日子,他在揚州遇到個從京城過來的同窗,那人不知從哪聽來的,說我們姑娘在府上被下人說閑話,傳的外面都知道了。海哥兒是個讀書人,最注重清白和名節的,哪能忍的了這個?當下就派人進京打聽,這一打聽才知道,姑娘光入府那天就受了不少委屈。”
黛玉進賈府那日,原本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可賈母萬萬沒想到,王氏的眼皮子能淺成那樣,居然因為以前和小姑子拌的兩句嘴,就能記恨到現在,第一日就給了黛玉許多委屈受。
進角門這事她也是事後才知道的,為此還責怪了王夫人一番。現如今被林家人當面提起,臉上還真挂不住。
更別說安氏還将下人傳的流言,什麽打秋風的親戚,刻薄小性兒,目下無塵,統統拿出來說了一遍。
“其實老奴奉命拿銀子來,還真沒糟踐府上的意思。小姐她天生就是個細心腸,住在親戚家裏更是敏感,下人的話,傳多少回她信多少回,身子又不好,長此以往可怎麽得了?以往為面子,老爺只在節禮上下功夫,今年拿了銀子來,就當是給那群下人看的,還請老太君多體諒體諒我們老爺!”
這一招聲淚俱下的控訴,是賈母即使能想到也沒法解釋的,因着這份理虧,最後還只得收下銀子。
可凡事有一就有二,收下銀子後,安氏又叫來兩個丫頭,說是會做藥膳的,是林如海專門尋來為黛玉補身子的。
這個理由更是推脫不得,賈母只能悶聲同意,只是她心裏也明白,林如海這遭算是和賈府離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