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招贅
派去京城的人,是和黛玉的信一塊抵達林如海書房的。可二者之間的說辭,卻是天差地別。
信中所言,一切皆好。
賈母、赦政兩兄弟,以及刑、王二位妯娌,都待黛玉如同賈府所出子女一般,表兄弟姊妹間也是一團和氣。日常吃穿住行,比肩榮國府最受寵的嫡孫寶玉。各家的陪房下人,更是尊重愛戴有加。
可垂首于林如海桌案前的林全所言,卻并非如此。
“大小姐在咱們府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何至于剛進賈府便叫人給了下馬威!好歹也是鹽科老爺的嫡女,卻只配從角門進他們賈府,兩位舅舅更是連面都見不上。尤其是當晚還叫賈家少爺在衆人面前,給了好一頓沒臉。他家二太太還當小姐是打秋風的窮親戚,趁衆人都在就要找布匹給做衣裳。”
“小姐在家時雖體弱,可精心養護着也不易生病,在賈府卻成了藥罐子、病西施。小的使銀子到常去賈府看病的王太醫那打聽到,小姐如今還在吃那人參養榮丸,每到換季時節必要大病一場,且經常心情郁郁導致病發。”
“那位叫寶玉的少爺,現在還在內帏厮混,和咱們小姐一同住在賈老太君的碧紗櫥內。還有一同借住的薛家,也不是甚好人,送諸位姑娘宮花,偏讓咱們小姐撿最後剩下的。賈府的下人還時常拿薛家大姑娘貶咱們家小姐,說小姐刻薄小性兒,薛家女大方穩重什麽的。”
林全心情激動,嘴巴也說的發幹,正要停下歇口氣再繼續時,擡首間,卻瞧見林如海臉色已如墨般漆黑,額頭上更是青筋暴起,胸口也在不住上下起伏,顯然是怒到了極點。
站在一旁的林管家見狀,趕忙倒了一杯涼茶遞過去。可林如海卻不接茶盞,他使了全身力氣也沒能忍住,眼中已有了朦胧的濕意。
“我的玉兒,她竟受了這麽大的委屈,我這個做爹的怎麽對得起她!怎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夫人!”
見他這樣自責,林管家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林全是個性子直的,瞧見兩人都是一雙紅眼珠子,忍不住道:“老爺既然這樣傷心,不如就把小姐接回來,我們林府哪裏不比京城好?待在別人家寄人籬下的,肯定不自在。”
可這句話卻猶如當頭棒喝,一下子就把林如海從憤怒傷心的情緒中剝離出來。随即他就像累了似的,擺擺手示意兩個下人出去,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
當初他不顧別人的眼光,寧肯忍受思親之苦,也要将唯一的女兒送到賈家,不僅是因為愛妻賈敏早亡,黛玉無長輩教養,及笄後難以婚嫁。更因為江南官場錯綜複雜,而他奉命所處的鹽運又易結仇,為了女兒性命,只能送她遠走他鄉。
原本還當亡妻的娘家賈府,同他們養出來的亡妻一般,豁達心善、大方可靠,可事實卻是如此大相徑庭。不知黛玉每次受到欺淩後,提筆寫出的卻全與事實相反時,該是何等心情?
想到這裏,林如海目眦欲裂,心頭更是在滴血一般。那是他和愛妻唯一的骨血,是他捧在手裏的珍寶明珠,怎能讓人如此糟踐?
整整兩天兩夜,林如海将自己關在書房裏閉門不出,就連官衙那邊,也難得的告了假。
直至第三日清晨,他才終于将林管家叫到身邊,說出自己想到的解困之計——招贅,還吩咐他立即去尋找合适的人選。
林管家接到任務後,很是放在心上,不僅在江南找,就是北邊、東邊也親自去了很多趟。最後找來十幾個合适的,林如海看過之後,卻不是很滿意,最終也只勉強留下了四個。
事關女兒的終身,林如海不敢馬虎,更不敢放低要求。拿着那四個人的資料,看來看去,各人都有令他遺憾的地方,無一人能做到四角俱全。
如此,腦袋裏便飄出一個人來,正是在林府養傷的少年楚越。
那楚越不僅父母雙亡,還有一幫窮兇極惡的親戚,雙方還因投靠之事結了仇怨,以後自是不會與本家有什麽相聯。
再者他年紀還算小,也讀過幾本書,經由林府培養着長大,走上科舉入仕之路,心中自然會向着林家。
更重要的是,與之相處的幾日中,林如海發現他心性堅定,聰慧通達,性格謙恭內斂,待人接物老成持重,遇事不慌不亂,心腸也屬良善之輩。
這樣的人,堪稱品貌俱佳,在同齡人中,也實屬佼佼者。
正是這樣的性格品質,令林如海覺得,日後他與黛玉結為鴛盟,即便沒有多麽深厚的感情,也大概率不會做出辱沒她的歹事。
然而最後到底如何,還是要同別人比一比才是。
況且還未思及楚越本人的意願,他若是不願,又該如何?林如海萬般糾結,思來想去之下,還是決定把他的名字加上。
***
林府的解困大計,轟轟烈烈地進行了兩個多月,待在借住的院子裏乖乖養傷的楚越,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可這日,他卻被林如海單獨叫去書房。
“您要讓我做林府的贅婿?”
楚越有些不可思議,可林如海淡定的神情和肯定的眼神,再一次證實了他沒聽錯。
“在下身似浮萍,命若蝼蟻,怕是不大合适。”
少年掌心捏拳,骨節發白,明明已經氣得不行,可面上仍舊平淡如水。這份隐忍,令林如海又多滿意一分。
“小友不必謙虛,老夫既能找你,你就自有我看得上的地方。
這明擺着是要強買強賣了。
“憑什麽?”楚越冷笑一聲,第一次露出寬和溫潤的皮囊下,少有的尖利。
很好,隐忍卻不軟弱。
“憑本官乃聖上親點的前科探花,官至蘭臺寺大夫并兩淮巡鹽禦史。還憑本官帶你入府請醫問藥、精心照料,你那半條命才得以從閻王殿裏找回來。”
“本官”兩個字,頭一次當面從林如海嘴裏說出來,帶着明晃晃的施壓之意。再加上救回半條命的恩情在前,楚越着實無話可說。
可當贅婿,還是不行!
做贅婿,不僅身份低下,如同家奴,還要被世人看不起、遭受恥笑,更是被當作生育的工具。
在這個時代,傻子才會選擇做贅婿,楚越當然不願意,可眼下卻要如何?
長久的沉默過後,便是雙腿一彎,楚越矮下去足足半截。可桌案後的人,面對少年人獻上的僅剩的自尊,依舊無動于衷。
“做林家贅婿,你可願意?”
雙方僵持一柱香後,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看着跪在眼前一身傷病卻難掩風華的少年,再次肅聲問道。
明白這句話再無收回的可能,少年眼中快速劃過一抹狠厲,在心裏權衡利弊一番,半晌後才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見他終于答應,林如海這才伸手将他拉了起來。
“從明日開始,早起就直接來幽篁館吧。”
單方面被壓制的感覺真不好受,楚越沉着臉走出書房,心裏掩藏着的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會被拉去當贅婿,是他怎麽都沒想到的,可既然已成定局,眼下也只能說服自己接受。
若是直接同林如海鬧翻,他的要事該如何辦?出了林府,以他此時浮萍似的根底,根本不可能再輕易接觸到高官權貴,更別說去京城了。如今還有機會待在林府,就說明離任務完成又近了一步。
這是楚越最後忍氣吞聲,答應做贅婿的根本原因。
至于這場荒誕的婚事,大不了就等日後塵埃落定之時,以權勢相壓退親,量這位林大人也不敢怎麽樣。
畢竟懂得用權利壓制別人的人,最明白權利的可怕之處。
眼看着少年倨傲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書房前,一直在旁的林管家終于忍不住開口道:“老爺,這位楚公子并不願意做咱們府上的贅婿,如此相逼,日後怕是會對小姐懷恨在心,到時就不是結親而是結怨了。”
“無妨,我看人的眼光不會錯。”
林如海很有信心,之前他派人查過楚越的背景,冀北那個小縣城的确有他這麽個人,且父母墳頭上的草已經有半人高了,家中親戚也多是無能之輩。
他若是要報複,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才行。
至于最後是結親還是結怨,林如海自有考量,萬不會害了自家女兒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