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天亮得早,四點多鐘時太陽就已經出來了。到了七點,好不容易沉澱了一夜的微薄涼意早已随着朝露一起蒸發得幹幹淨淨,空氣幹燥剔透,層層疊疊的山林在日光的照耀下愈發顯得蔥翠欲滴。
估計是天熱的緣故,在軍營門口幹等了将近半個小時的鶴子表示有點想砍人。
或者砍腿也行。
于是乎,五分鐘之後的新兵宿舍接連響起了一片少女式的尖叫,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發出慘叫的不是別人,正是被殺到的鶴子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扯被單遮掩自己身軀的衆多無辜路人。
鶴子面無表情地逆光站在門口:“那個矮子呢?”
士兵甲哆哆嗦嗦地指了指隔壁,然後嘴角微抽地望着鶴子砰的一聲重新合上門。
他屏息等待了半晌,卻并未等來預期中的暴風雨。
“你個混——”鶴子一把扯開隔壁的紙門,湧到嘴邊的問候卻在瞥清了眼前的景色時硬生生地石化成一塊一塊的,砸落在一片死寂的和室裏發出空落落的回音。
如墨暈染般的青絲滑落肩頭,潔白如雪的和服領口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對方似是完全沒有料到會有人在他換衣服的時候闖進來,回首望來的茶色眼眸中閃爍着驚愕的光,連睫毛的輪廓都被晨光勾勒得纖毫分明。
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般,鶴子頓時就軟了下去,一塌糊塗潰不成軍。
“對……對對對不起!!”
她猛地閉上眼睛轉過身去,砰的一聲摔上拉門,然後死死把住門口:
“放心吧,在你換完之前,我不會讓人進來的——哪怕需要踏過我的屍體。”
她肅然起誓道,頓了頓,又以近乎慈祥的柔和聲調接着說了下去:“當然,我不會告訴別人你身為女子的事情的。”
……會闖進來的只有你吧口胡!還有你已經進來過了啊喂喂喂!
桂差點就沒繃住直接開啓了吐槽模式,然後才猛地反應了過來:
“等一下,鶴子殿下!!你有一點弄錯——”
鶴子小聲地笑了起來:“不用那麽客套的,叫我鶴子就可以了。同為女性,互相關照是應該的。”
“所以才說了等一下啊啊啊啊啊——”
等高杉晨練完回來時,見到就是以下這麽一副場景:
“身為女孩子和這些臭烘烘的家夥共宿一屋一定很辛苦吧?你要不搬來和我住?我那邊有一堆空房間,而且還免費提供熱騰騰的早餐喔。”
這是苦口婆心自動開啓了柔光模式的鶴子。
“不不不,鶴子,你誤會了,我真的不是女人。”
這是面目糾結但仍努力保持風度的桂。
鶴子露出一副“我懂啊”的樣子,肅穆地點了點頭:“隐藏性別扮作男人的确會方便很多呢。”
桂略顯痛苦地別過了臉:“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必多說了,我都明白。性別這種東西相當片面,對于他人不能以區區男女分別,桂子你悟得真透徹。”
鶴子更感動了。
“不是桂子也不是女人,是假發……不,我是說,是桂!”
蹲在井口旁刷牙的銀時笑得直嗆泡沫,全程無視了桂幾乎能夠燒穿他的求救目光。
真是無能啊,假發,将這個笑得卷毛亂顫的家夥推到井裏去不就得了。
高杉在心裏冷笑一聲,終究還是忍無可忍地對着鶴子說道:
“雖然長着這麽一張抱歉的臉,但你糾纏的這個家夥确實是貨真價實的男人。”
鶴子眼神詭異地看他半晌,突然間伸手像母雞護崽一樣将桂護到了身後:“你驗過貨了?”
高杉:“……”
看他沉默不語只當他是默認了的鶴子咬牙切齒:“你個禽獸。”
高杉差點沒握住自己手裏的竹刀。
至于銀時,他沒栽進井裏就已經很不錯了。
基于種種原因,當鶴子和高杉出發抵達街市時,已經是将近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自幕府在列強的施壓下開國以來,不斷湧進來的外國文化便逐漸滲透至社會的各個層面,其中尤屬靈活的商人适應得最快。散落在城外的村落因為地處偏遠仍保持着傳統,城下町的武家區還固執地死守着武士的尊嚴,但商業區的街道卻已經拉起了電線杆,整整齊齊列在平整的街道兩旁的店鋪建築中甚至出現了零星的便利店,散發着令人忍不住想要駐足的空調冷氣。
“我記得今天是休息日。”
不遠不近跟在鶴子身後的高杉硬邦邦地開口。
“我也記得跟你說過炊事班今天是不休息的,有一大堆東西得買呢。”
她一邊确認着手裏的購物清單一邊漫不經心道。
虧她還特意叮囑對方明天一早六點半在大門口集合,結果還是被對方放了鴿子。
鶴子轉過頭:“怎麽了,你有時間一大早爬起來練劍,卻沒精力出門一趟采買物資嗎?”
高杉默不作聲地移開了視線——這家夥剛才死活要先去沖涼換下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弄得她只好把事先制定好的出發時間一再延遲,現在就算趕到超市打特價的現場,東西也可能早就被賣完了吧。
想到這裏鶴子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算了算了,她不跟身高沒過一米七的矮子計較。
“我們接下來要先去中之町的漬物屋買腌菜。”
然後還要去打醬油打醋買油買味增買清潔劑買菜刀等等等等。當然,他肯定會不耐煩,所以先不告訴他。
雖然她也不期待對方能幫上多大忙就是了。
……
——“多謝惠顧,請慢走。”
燦爛到幾乎耀目的夏日高高地占據了碧空,電子門随着清脆的門鈴在身後合上,鶴子一邊讀着手中的□□一邊提着剛買好的醬油味增走出超市,哀嘆着自己完全跟不上物價上漲趨勢的荷包。
高杉這家夥的畫風和超市內瘋狂搶購的主婦大媽們實在不符,于是在迷之負罪感的驅使下,鶴子便幹脆打發他去買菜刀,并約好了之後在十字路口的電線杆旁彙合。
當她買完東西趕赴約定地點時,卻有些意外地發現對方已經等在那裏了,表情高冷地提着手裏的購物袋,再配上他身後那跟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讓鶴子想笑。
這些年來商家越來越會耍滑頭,比起注重提高商品的質量,他們反而學起了賣弄廣告标語、偷工減料等等旁門左道。土生土長産自村裏太郎家的蘿蔔,只要用漂亮的禮盒包裝一下,吹噓一下營養價值,再找江戶某個知名影星代言一下,價格瞬間就能翻幾倍。
這種小伎倆當然瞞不過當地精明的老百姓的眼睛,會花大價錢去買這種華而不實的商品的,據說也只有那些來自大城市的冤大頭罷了。
鶴子對此曾表示強烈懷疑。
哈哈哈哈哈,怎麽可能真的會有傻叉蠢到為了花裏胡哨的漂亮外表多砸錢嘛。
“你買完東西了?”
鶴子接過高杉一聲不吭遞過來的袋子,然後往裏面一瞄——
一把用高級綢布包裹好的檀木菜刀靜靜地映入眼簾。
“……”
膝蓋一軟,她差點就跪下了。
高杉:“……怎麽了?”
鶴子痛苦地閉上眼睛:“沒,我就是發現我太傻了,我真的太傻叉了,真的。”
高杉晉助真是她的親大爺。
撥給炊事班的資金本來就緊得不能再緊,眼都不眨地花掉了“巨款”的高杉卻沒有絲毫的悔意甚至是抱歉的意思。不,更準确地說,他說不定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還認為自己做了件好事來着。
明明還是端着那副冷淡欠揍的表情,但不知怎的鶴子就是從他的臉上瞧出了“應該誇獎他,快點誇獎他吧”的信息。
鶴子顫抖着伸出手往購物袋裏掏了掏:“發丨票呢?”
高杉詭異地沉默了一下:“……要發丨票幹什麽?”
電線杆旁是最近才剛剛立好的紅色漆皮郵箱,鶴子在那一瞬間特別想要撬開箱門将自己塞進去然後被郵寄到天涯海角。哪裏都行,離這個理財能力為負和馬裏亞納海溝一樣深的矮子越遠越好。
打發他去跑腿真的是她的錯。
——啊,好想洗洗回去睡啊。
雖然這麽在內心裏循環吶喊了無數遍,但肩負了全營所有人的吃飯大計的鶴子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
當然,她是再也不敢讓高杉自行活動四處去搞破壞了。
從幹物屋裏提着柴魚片和海帶出來時已臨近正午,鶴子輕松地提着大包小包的貨物往回去的方向走着,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飛回營裏然後将所有東西往廚房裏一扔完事。
只剩下最後的清潔劑了。
她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道。
大中午的,大家估計都是回去吃飯了,路上的人流和之前相比少了很多。
這條寬敞明亮的街道位于城下町最為繁華的地段,地皮金貴,兩側的店鋪商家都是她這種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踏足的地方。
“大人,路上小心。”印有店家百年商號的染花布簾被撩起,同時響起的是店裏夥計殷勤熱絡的聲音。三四個不論是衣着打扮還是言行舉止都十分講究的家夥有序地走了出來,為首的中年男人雖然腰間跨有象征地位的武丨士刀,但卻和出來迎送的店家主人像是商業夥伴一樣地寒暄。
是武士還是商人?
算了,這又不關她的事。
鶴子只是随意地瞥了他們一眼便繼續行路。
她原本以為兩隊人馬的交集頂多就是同踩在一條道上,但和對方擦肩而過時,貌似管家的中年男人卻忽然像是白日見鬼一樣地哆嗦起來。
“高……高杉少爺?!”
驚懼交加的語氣硬生生地在後半段扭曲成了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驚喜。
鶴子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回頭再三确認那個中年大叔的視線沒有偏差地落在了身旁的某個矮子身上而不是什麽阿貓阿狗之後,終是有些猶豫地開口:
“喂,那個地中海大叔好像在叫你诶。”
而且還是 “少爺”什麽的。
高杉沒有理她,仿佛什麽都沒聽見,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去,背脊挺得筆直。
——過于筆直。
只要是習刀之人便明白,弧刃相較于直刃,不僅利于切割,受力也更加均勻,所以耐用。
“……是你的家人?”鶴子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好聲好氣地勸道,“這麽晾着人家不好吧?”
畢竟是家人。
高杉終于舍得側眸看了她一眼,碧色的眼睛猶如冬天凍結的湖泊,看似無波卻暗藏洶流。
“我早就和家裏斷絕關系了。”
略顯低啞的聲音和冰冷的表情如出一撤。
鶴子動了動嘴唇,沒有出聲。
說實話,她有些茫然,甚至是不解。
不遠處的前方,一家三口從料亭心滿意足地吃完午飯出來。身高只及父親腰間的小鬼拉着對方的手晃啊晃的,撒嬌說要吃飯後甜點,身姿溫婉的母親則是以袖角掩唇,眼中漾着柔和的笑意,在陽光下泛着細碎的光芒。
和風華絕代搭不上邊的平凡臉龐,卻一時讓人移不開眼睛。
鶴子默不作聲地望着那一家人有說有笑地離去,半晌,才輕聲道:
“就算是斷絕關系了,只要是家人的話……”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高杉冷冷地打斷了她未說完的話,“那種被血緣捆綁在一起,為了無聊的武士頭銜什麽都能出賣的虛僞家夥,才不是我的家人。”
然後便再沒回頭。
鶴子微微駐足往後面看了一眼。因為離得有些遠了,正午的驕陽之下,她看不清那群人的表情。
從始自終,他們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直至高杉離去,都沒有人追上來。
鶴子從最後一家鋪子裏出來時,一眼就望見了路旁供行人休息的長凳上成堆的購物袋。因為東西實在是太多了,堆得有點高,她差點就看漏了坐在一旁的紫色身影。
眼眸一眯,她放輕了腳步,微微貓着腰,正打算繞到對方身後時,一直望着對面的高杉卻突然開口:
“你在搞什麽鬼?”
他轉過頭,眼裏明晃晃地寫着“你腦袋被門夾了嗎?”的神色。就算他長得再怎麽好看,也掩飾不了他欠揍的事實。
鶴子面不改色地直起腰來點點頭:“你說的沒錯。”
她将手裏的養樂多往前面一遞:“我的确是腦袋被門夾了才會想要犒勞你這個只會幫倒忙的矮子。”
這家夥在路過販賣養樂多的飲料機時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甚至之後還在擺着養樂多的便利店櫥窗前黏黏糊糊地停留了好一陣子,想不注意都難。
高杉難得愣了一下,随後嘁了一聲別開臉,表情嫌棄得緊,卻還是接過了她手中的養樂多。
至于她為什麽會一時腦袋發抽……
誰知道呢。
也許只是因為她突然發現這個家夥也不是太讓人讨厭。
也許他曾經是哪個有錢人家嚣張跋扈,我行我素,不管是佛祖還是将軍都不放在眼裏,完全不知民間疾苦的的大少爺。
但現在他卻只能對着貨架上的養樂多上非常努力地裝出一副無所謂的高冷模樣。
她才驀地意識到,和家中斷絕關系跑來參軍的這個家夥,從某種方面上來說,已經在社會上沒有了位置。
在由幕府統治了兩百多年的森嚴階級社會中——
他什麽都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的矮杉就不好調戲了,一點都不好玩【惆悵臉←←喂
果然還是想趁着對方還沒有完全長歪,能多調戲一把就多調戲一把
無法忍受矮杉崩壞的話,現在還來得及機智地跳窗求生喔【嚴肅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