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長洲落腳時,鶴子覺得這地方不錯,景色優美,氣候溫暖,土産也好吃,更重要的是,離江戶那邊真是遠得不能再遠,再往西邊挪一點就直接掉海裏去了。

鶴子覺得很滿意。

值得一提的是,長州藩不僅漁業發達,森林資源也特別豐富。

一言蔽之,山多,路難走。

以前她不覺得,待在軍營裏忙乎時也不在意,可直到此刻她才發現,到處都是山岳丘陵的地形,行軍起來有多麻煩。

蔥郁茂盛的古樹灌叢夾道而生,層層疊疊的翠色一直延伸至視線盡頭。淡金色的陽光透過葉隙斜斜射入,勾勒出空氣中浮沉的塵埃,照亮了景色亘古不變的森林的一角。幽靜的山林一時間只能聽見車轱辘碾過碎石砂礫時的“嘎吱”聲,以及枯枝被踩斷的脆響。

還有前面那兩個家夥天真的閑言碎語。

說到底,真正麻煩的不是難行的山路,而是部隊裏的蠢貨才對。

組織班級春游的老師的辛苦,她總算是體會到了。

鶴子揮開掃到她臉上來的枝條,耳邊不斷飄來她一點都不感興趣的對話。

“我們走了多久了?”說出這話的是兩人之中稍顯矮小的那位。他算得上小田切高虎在營內唯一的友人。

小田切高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誰知道呢,天未亮就被拽起來行軍,休息的時候剛坐下又被提起來繼續走——再這樣下去,不要說是上戰場了,我說不定會直接挂在去的路上。”

“……那樣子說不定還好點,據說前線的戰況相當糟糕啊。”

“喔,你怕了?”

“才……才不是!只是有點緊張而已,畢竟這下子是要真刀真槍地上戰場了,跟平常的練習完全不是一碼事。”

“為了國家戰死沙場是每個武士的夢想,我在那個無聊的軍營裏早就呆膩了,現在總算能一展身手了,怕個屁啊。”

“不……不愧是小田切大人,身為武士之後就是不一樣!”

見前面的兩人似乎絲毫沒有要停下的趨勢,鶴子終于決定自己拯救自己的耳朵。

“現在是行軍期間,禁止交談。”

這見鬼的郊游即視感。她覺得之前跟營長大叔特地吵了一架的自己實在是太蠢了。

被抓包的兩人同時一窒,但在回頭看清了出聲的人是誰之後又松了口氣,齊齊擺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原來是你啊,”小田切高虎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炊事班的家夥少多管閑事。”

鶴子敷衍地點了點頭:“是是是,胖虎大人您說得很對。”

“……誰是胖虎啊混蛋!!”

仿佛沒看到對方炸毛的樣子,她一臉真誠地繼續道: “胖虎大人,行軍期間請保持安靜,觸犯軍條是要受罰的,多沒面子啊。”

小田切高虎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被身旁的同伴拉住袖子使了個眼色,在明知理虧的情況下,只好冷哼一聲作罷。

眼見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要這麽翻過去了,一旁的辎重車上卻突然傳來某個睡意惺忪的聲音:

“吵死人了,還讓不讓人睡午覺了,叽叽喳喳的,你們這些混蛋是聚餐的高中女學生嗎?!”

從堆滿器械糧草的辎重車上直起身子來的家夥,有着一頭再醒目不過的銀色卷發。

鶴子:“……”

她連槽都懶得吐了。

“你才發現嗎?這家夥從以前就是這個德行,果然還是讓他永遠睡下去比較省心。”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高杉如是嗤笑道。

……說到銀時你這家夥就立刻積極地蹦出來了啊。

鶴子頓時就變成了死魚眼,然後才稍顯遲鈍地反應過來。

“诶,等等,你在跟我講話?”

“……你以為呢?” 碧眸閃了閃,高杉轉頭露出一副“你腦袋被門夾過了嗎”的表情。

看到他還是這麽不讨喜鶴子就放心了。剛才他主動過來搭話,吓得她差點就将對方當成了敵人假扮的奸細。奇奇怪怪的天人那麽多,比神奇寶貝還神奇,總有能幻化外形的吧?

當時沒有拔刀砍過去真是太好了。腿還在身上真是太好了。

至于高杉話語間那微妙的停頓,肯定是在鄙視她的智商,害羞什麽的絕對是她的錯覺。

絕對。

沒想到日子安逸慣了,翻個山都能将她累出幻覺,真是太丢人了,她也該反省一下自己近期的懈怠了。

“鶴子,你沒事吧?你看起來很累。”

快看,她都累到出現幻聽了。

鶴子一轉頭,卻發現本該在隊伍前面的桂正和她并肩前行,一臉關切。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桂子?”

“不是桂子,是桂!”對方嚴肅地糾正她。

果然是桂子啊。鶴子瞬間就感動得兩眼淚汪汪的,差點沒忍住撲上去。

“桂子你才是,不停歇地走了這麽久,一定累壞了吧?”

所以才掉到隊伍後頭來了。

鶴子認真地執起桂的手,柔聲道:“要不,你上車和那個卷毛一塊睡會兒?我替你把風。”

“那怎麽行!” 桂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她。

鶴子毫不猶豫地跟着點了點頭,同樣肅穆:“你說的很對,我這就去把那個卷毛趕下來,同車共枕太不像話了!當我瞎啊?!”

銀時:“……重點根本就錯了啊喂喂喂!話說區別對待也太明顯了啊混蛋!”

闖了營長大叔的辦公室不知道多少次,蹭吃喝的有之,聊人生的有之,求加薪的有之,她從來都沒通報過,所以這次她也按照慣例沒有知會一聲就直接跑了進去。

鶴子懶得繞彎彎,直接開門見山:

“調令下來了?”

營長大叔看她半晌,擱下筆。

“動作還是和以前一樣快呢,鶴子。”

他嘆了口氣,面容卻不見絲毫不耐。

“什麽時候動身?”

“後天。”

鶴子不受控制地皺起眉頭:“這麽快?”

營長大叔搖了搖頭:“前線等不及了。再這樣下去,攘夷軍必敗。”

“……所以就把新兵營的人推上去送死嗎?”她涼涼道。明知這不是營長大叔的錯,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語氣。

“新兵營死撐不過百人,大部分人連雞都沒殺過,手裏的刀見過血的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現在上了最前線的戰場也只是去疊屍體罷了。攘夷軍呈衰退之勢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怎麽就突然……”

“我們沒人了,鶴子。”

仿佛被人猛地扼住喉嚨,鶴子一下子沒了聲音。

營長大叔平靜地看着她,緊繃的聲線卻出賣了他神色間隐藏的煎熬:“在寬政掃蕩和天人聯軍的雙重逼壓之下,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

“……”

鶴子沒做聲,拿起桌上托盤裏擺着的仙貝,咔擦咔擦地吃了起來。

夕陽透過木格窗灑落進來,遠方的蒼穹染滿霞光,映得赤金的流雲好似下一秒就會燃燒起來。

“……正因為攘夷軍敗局已定是衆所周知的事,這個節骨眼上還會選擇加入新兵營的,都是一些天真到讓人發笑的家夥。”鶴子咬了一口仙貝,望着窗外的火燒雲,“年輕人最好煽動最好騙這句話真不是蓋的,去營裏随便逛一圈,能拉出一個年齡超過二十五歲的我都佩服你。”

新兵營的大部分人都在二十歲上下,甚至有未滿十五歲的。比起已經成家立業另有責任的人,這些家夥參起軍來反而更無負擔。

她将仙貝咬得嘎嘣響,力崩碎石。

“我當初還以為,進行攘夷是為了開辟出國家更光明的未來。”

本應燒盡腐朽勢力令國家煥然一新的攘夷業火,若是引到自己身上甚至焚盡了接替的火種,反倒違背初衷。

營長大叔也和她一起看夕陽,一向洪亮沉穩的聲音輕得幾乎能消散在晚風中:

“是啊,反過來說,這個國家已經堕落到這個地步了。”

他的眼神落得很遠,也不知道在看着何方。

鶴子沒回頭,因為她知道營長大叔此刻一定又露出了那種蒼涼又疲憊的神情。

雖然年輕人年輕人的說着,但他其實也不過三十出頭。

默了一會兒,她拿過另一個仙貝,遞到營長大叔面前,還是不看他:“吃一個嗎?”

不管心情多麽糟糕,食物總是能令她振作起來。

“……拿別人的東西送人做得還真順手啊,鶴子。”

垂下眼簾,大叔笑了笑,接過仙貝。

鶴子終于瞥了他一眼:“下次記得準備饅頭,要紅豆餡的。”

“如果我有那個閑錢的話,下次一定請你吃。”

大叔一臉無奈。

他掰下一小塊仙貝扔進嘴裏:“話說啊,我真的很欣慰,自我們認識以來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生氣呢。”

“啥?”鶴子莫名其妙地轉過頭。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原來也會這麽在乎他人啊。”營長大叔不自覺地帶了點笑意。頓了頓,他繼續道:“你和那幾個新人相處得還好嗎?”

鶴子:“……還不就那樣,那個矮子終于不用禍害廚房了真是謝天謝地。”

不待對方回複,她拍了拍落到衣服上的碎屑,直接走到門邊:“別工作得太晚了,若是敢熬夜的話我就将你存下來的老婆本全花了拿去買饅頭。”

拉開紙門,夕陽的餘晖張開雙手将她攏入懷中,帶着白日還未散去的餘溫,暖得令人身心松動。

“鶴子,”

背後突然傳來營長大叔的聲音,牽住了她邁出去的腳步。

晚風搖曳的庭院裏樹影婆娑,白色的圓石在夕陽下暈着溫潤的光澤,安靜地等着夜晚的到來。

她微微側身,因為逆着光的關系看不清營長大叔的表情,只能記住他嘴角柔和的弧度。

“總是不肯好好叫人名字這點,你也該改改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是破天荒派上了用場的存稿箱

作者現在正在旅游

預計13號回歸【爾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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